1

她惊叫了一声。

“怎么啦?”他问道。

房间里的百叶窗关着,光线很暗,但还是能看清她脸上恐惧的表情。

“刚才有人动了一下门。”

“呃,八成是女佣人,要不就是哪个童仆。”

“这个时候他们决不会来。他们都知道吃完午饭我要睡觉。”

“那还会是谁?”

“是瓦尔特。”她嘴唇颤抖着小声说道。

她用手指了指他的鞋。他便去穿鞋,但他的神经多少也有点紧张,因而显得笨手笨脚,而鞋带偏偏又是系着的。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上来把鞋给他生套上去。她一声不响地披上袍子,光着脚走到梳妆台前。她的头发已经结成一团了,她拿起梳子梳起头来。等她梳好了,他的第二只鞋才刚刚穿好。她把大衣递给他。

“我怎么走啊?”

“最好先等等。我到外面看看。没事你再出去。”

“不可能是瓦尔特。不到五点钟他不会离开实验室。”

“那还会是谁?”

现在他们几乎是在窃窃私语。她不停颤抖着。他忽然觉得如果再有点事儿她就会疯了。他又怪起她来,按现在的情形,哪儿像她说得那么安全?她屏住呼吸,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按她施的眼色望去。面前是通往走廊的窗户,都安着百叶窗,百叶窗是关好的。然而,窗子把手上的白色陶瓷旋钮却在慢慢地转动。他们没听见有人走过走廊。现在旋钮竟然不声不响地转了,简直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接着,另一扇窗户的白色陶瓷旋钮也好像鬼使神差似的悄悄转了起来。凯蒂终于经受不住惊吓,张嘴就要尖叫。他赶紧捂住她的嘴,把叫声压了下去。

屋里寂静下来。她斜倚在他身上,膝盖不停地颤抖。他担心她马上就会昏过去。他皱了一下眉头,咬了咬牙,把她抱到床上。她的脸像床单一样白。他的脸虽然是晒黑了,但这时也是白惨惨的。他站在她的身边,眼睛着魔似的盯着那个陶瓷旋钮。谁也没有说话。接着她还是哭了出来。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这样。”他着急地小声说道,“这事来了就来了吧。咱们得撑下去。”

她找寻她的手帕。他看出她的心思,把包递给了她。

“你的遮阳帽呢?”

“我忘在楼下了。”

“呃,天哪!”

“听我说,你振作一点。我敢保证这人不是瓦尔特。他凭什么这个点儿回来?中午他从没回过家,对不对?”

“对。”

“我敢打赌,赌什么都行,肯定是佣人。”

她露出了微笑。他的声音坚定亲切,让她感到宽慰。她拉过他的手,温柔地握着。他等着她恢复平静。

“看着我,我们不能老待在这儿不动。”接着他说道,“现在你觉得能到走廊上看看了吗?”

“我想我还站不起来。”

“你这儿有白兰地吗?”

她摇了摇头。他皱了一下眉,心里渐渐烦躁起来,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突然把他的手抓紧了。

“要是他还在那儿没走怎么办?”

他叫自己又微笑起来,恢复了轻柔体贴、循循善诱的声调,这种声调的效果自然毋庸置疑。

“不会的。提起精神来,凯蒂。好好想一想,不会是你丈夫的。要是他进来了,看见大厅有顶没见过的帽子,上楼来又发现你的房间上了锁,肯定要大喊大叫的。这一定是佣人搞的。除了中国人,没人上来就那样拧把手。”

她果然平静多了。

“但即便是女佣人也不见得是好事。”

“那就不在话下了,实在不行我会拿上帝来吓吓她。政府官员权力不是很多,但终归也还能管点事儿。”

他一定是对的。她站起身来,朝他伸出胳膊。他把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嘴唇。她心醉情迷,心里几乎痛苦起来。她崇拜他。他放开了她,她走到窗户前,拉开窗栓,把百叶窗微微扒开,向外瞧。一个影子也没有。她悄悄地走上走廊,向她丈夫的梳妆室里望,然后又瞅瞅自己的梳妆室,都是空的。她回到了卧室,向他挥了挥手。

“没人。”

“我就知道,这打开头就是没有的事。”

“别笑。我吓坏了。到我的起居室里坐下。我先把长袜和鞋子穿上。”

2

他依着她说的做了。五分钟后她回来了。他正吸着一根烟。

“我说,能不能给我来点白兰地和苏打水?”

“嗯,我来打电话叫。”

“我说今天这事儿没真把你吓着吧。”

他们又都沉默了,等着童仆接电话。电话接通后她点了他想要的。

“你给实验室打电话,问问瓦尔特是不是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他们听不出你是谁。”

他拿起听筒,向她要了号码。他问费恩医生能不能接电话。稍后他放下了听筒。

“他午饭后就不在了。”他告诉她,“等会儿问问那童仆,瓦尔特是不是到这儿来过。”

“我不敢。要是他来过了,我偏偏没见着他,是不是太可笑了。”

童仆端着饮料来了,唐生自顾喝了起来。然后他问她要不要也喝点,她摇了摇头。

“要真是瓦尔特该怎么办?”她问道。

“也可能他根本不在乎。”

“瓦尔特不在乎?”

她的声调显然是难以置信。

“他这个人过于腼腆,这点我印象很深。有些男人见不得场面,这你知道。他很明白弄出丑闻来对谁都没好处。我还是觉得那个人不是瓦尔特,不过就算是,我感觉他也不会做出什么来。我看他会忘了这事。”

她思忖了一会儿。

“他深深地爱着我。”

“嗯,那样更好。你正好可以说服他,他相信你。”

他的脸上又露出了她所无法抵挡的迷人的微笑。他的微笑先是在清澈的蓝眼睛里隐含,而后才慢慢地在他美观有型的嘴上显现出来。他有着小巧、整齐、洁白的牙齿。这一感性十足的微笑让她整个身心都为之融化。

“我也不是很在乎,”她说道,心里忽然高兴起来,“这是值得的。”

“都是我不好。”

“你怎么会来?看你来了我吓了一跳。”

“我忍不住。”

“亲爱的。”

她向他倚近了一点,黑色的眼眸闪着光亮,热情地望着他,嘴唇也微微张开了。他用胳膊搂住了她。她快乐地喘息了一声,倒在他的怀里。

“记着你可以永远依靠我。”他说道。

“跟你在一起我真的非常快乐。真希望你也跟我一样。”

“你一点也不害怕了?”

“我恨瓦尔特。”她答道。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便又吻了她一下。她的脸则轻柔地触碰着他的脸。

而后他抬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她腕上的小金表。

“猜猜我现在该干什么了?”

“溜走?”她微笑着说道。

他点了点头。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但感觉到他执意要走,又放开了他。

“像你这样放着工作不干,也不害羞。不和你在一起了。”

他从来不会放过调侃的机会。

“看来你是巴不得想马上甩掉我。”他轻轻说道。

“你知道的,我舍不得你走。”

她的声音又低又沉,但显然十分认真。他明白她的意思,只得笑了笑。

“今天来的这个神神秘秘的人,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我打保票是佣人。就算不是,我也会帮你的。”

“你有多少经验?”

他笑得既开心又得意。

“不多,不过不谦虚地说,我的脑子还是够用的。”

3

她跟着他来到走廊,一直看着他走出房子。他朝她挥了挥手,这不禁让她一阵激动。他已经四十一岁了,然而身体依然十分柔韧,脚步灵活得还像个小伙子。

这个下午他们的确做了蠢事,然而要是他想要她那样,她哪里还顾得来谨慎小心?他已经来她这里两三次了,都是在午饭以后,这个时候谁都懒得在太阳底下走动,即便那群童仆也没发现他来过。在香港他们的交往总是这样难。她不喜欢这座中国城市,每当她来到维多利亚路旁他们常见面的肮脏的小房子时,她就抑制不住地紧张。那是一家古玩店,店里四处落座的中国人令人厌恶地死盯着她瞧;她讨厌那个老头子,他堆了一脸讨好的笑,每次都把她带到古玩店的后边,再一溜烟跑上昏暗的楼梯给她开门。那个房间又脏又乱,墙边的大木头床简直叫她不寒而栗。

“这里脏得要命,你说呢?”第一次在这里和查理见面时她说。

“等你走进来就不是了。”他答道。

当然,他把她拉进怀里的时候,这一切就都不算什么了。

唉,她一点也不自由,他也一样,这是多么让人懊恼的一件事。她不喜欢他的妻子。凯蒂的思绪有一会儿落到了多萝西·唐生的身上。叫多萝西这么个名字是多么不幸!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猜出人有多大的年龄。她至少三十八岁了。但是查理从不提她。他当然一点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她无聊、烦人,他跑还来不及呢。可他是位绅士。讽刺而又带有爱意的微笑浮上凯蒂的面容:这就是他,一个保守到家的傻瓜——做出了对多萝西不忠的事,却不会在嘴上提一个字来让她失望。多萝西是位个子较高的女人,比凯蒂高一些,既不胖也不瘦,长了一头毫无光泽可言的褐色头发。除了她还是个年轻女子时那点人人都有的可爱之处外,她恐怕从来不会和“可爱”这个词沾边。她五官周正,但绝非漂亮。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但是目光冷淡。她的皮肤你看过一眼绝无兴趣再看,面颊上毫无光彩。还有她的穿着——嗯,倒是和她的身份没有不符之处——香港助理布政司的妻子。凯蒂微笑起来,连双肩也微微地耸了一下。

当然谁也不能否认多萝西·唐生有一副听起来让人舒服的嗓音。她还是位好母亲,查理常常把这一点挂在嘴边,而且她是那种凯蒂的妈妈称之为淑女的女人。然而凯蒂不喜欢她。她不喜欢她心不在焉的仪态。要是她请你喝杯茶或吃顿晚餐,她的礼仪会讲究到夸张的地步,让你觉得她当你根本就是个外人。凯蒂觉得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她的孩子:她有两个儿子尚在英格兰上学,另外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她明年就想把他带回英国去。她的脸实在只是一张面具。她对人微笑,谈吐优雅,符合她的身份,但却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在这块殖民地上她有一群闺中密友,而她们对她无疑全都崇敬有加。凯蒂怀疑唐生夫人是否会认为自己的出身过于平凡。她不禁脸红起来。不过平凡的出身倒使凯蒂不必处处装腔作势。不可否认,多萝西的父亲一度官至殖民地总督,在位期间自然风光无限——他初入房间时人人都起立致敬,乘车离去时男士们无不脱帽致意——然而还有什么比一位退了休的殖民地总督更无足轻重的呢?多萝西·唐生的父亲现在栖身于伯爵府上的小房子里,靠养老金怏怏度日。凯蒂的母亲绝不会要求女儿来探望她一下,跟女儿在一起对她来说无聊透顶。凯蒂的父亲名叫伯纳德·贾斯汀,是一位英国王室顾问律师,不久的将来有望成为一名法官。他们住在南肯辛顿。

凯蒂跟随丈夫来到香港,到这儿后才发现她的社会地位实际上与丈夫所从事的职业息息相关,这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大家对他们倒还友善,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几乎天天受邀参加晚会。在总督府,总督大人像接待新娘一样接待了她。但是她很快便明白,作为政府雇用的细菌学家的妻子,大家都没把她真正当回事儿。这让她感到愤愤不平。

婚姻生活刚过了三个月,她就明白她犯了一个错误。不过说她妈妈是罪魁祸首更合适些。

房间里摆着一张她母亲的相片,凯蒂疲惫的目光正好落在它上面。她奇怪为什么她会把它摆在那里,她并非那么喜欢她的母亲。她还有一张父亲的相片,搁在楼下的大钢琴盖上。那是他被聘为御用律师时照的,所以相片上他戴着假发、披着长袍。但即便如此,他的形象依然难以焕发几分光彩。他身材矮小消瘦,眼神疲惫,嘴唇很薄,上唇偏长。那位爱逗乐的摄影师叫他笑一笑,可他看上去却更严肃了。贾斯汀夫人认为他反撇的嘴角和低沉的眼神恰好显现出一股平和内敛之气,给人公正严明之感。所以,才从诸多备选相片中挑选了这一张。贾斯汀夫人本人的相片是在丈夫荣升王室律师后受邀进宫时照的。身着天鹅绒长裙的她显得无比雍容华贵,长长的裙摆更显示了她的高贵典雅。她头饰翎羽,手捧鲜花,身体挺得直直的。她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身材苗条,胸部平平,有着突出的颧骨和高高的鼻梁。她的头发依然未见稀疏,发质乌黑光滑。凯蒂一直怀疑她妈妈的头发即使不是染过,也是特别加了润饰的。她漂亮的褐色眼睛从来不会停留在什么东西上,这无疑是她身上最为显著的特征。要是你有幸和她交谈片刻,一定会对她那双东瞥西看、捉摸不定的眼睛感到惶恐不安。她的脸表情淡漠,皮肤光滑,肤色偏黄,而那双眼睛在你身上各处游走,在你和房内其他人之间飞快地游移。你会觉得她的眼睛在给你挑毛病,在给你这个人下定论,与此同时她又不放过各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而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怕是跟她心里想的一点联系也没有。

贾斯汀夫人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她支配欲极强,野心勃勃却又吝啬小气、十分愚蠢。她是利物浦一位律师的五个女儿之一,在北部巡回法庭与伯纳德·贾斯汀相识。其时他风华正茂,事业蒸蒸日上,她的父亲预言他前途无量。然而,他最终却踌躇不前。他干活勤奋,韧性十足,才华横溢,但是缺乏上进心。贾斯汀夫人十分蔑视他。但她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认,她的成功只能寄望于他,于是她想方设法逼他为己用。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毫无怜悯。她看出,倘若有交给他的事情他本意不从,只要言语不休让他无安宁之日,等他身心疲惫,必定乖乖投降。她颇费心机发掘任何可利用之人。她对能给丈夫引介案子的律师极尽谄媚巴结,与其夫人混得亲密熟稔。她对法官及法官夫人们极尽奉承,在有前途的政治新星身上也费尽苦心。

二十五年来,凡是贾斯汀夫人邀请至府上的客人,无一是因博得她个人的好感而获此荣幸。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举行隆重的晚宴。然而她的吝啬丝毫不逊于她的野心。她对花钱深恶痛绝,自诩仅用一半的钱就能办出同样豪华的晚会。她家的晚宴时间冗长,花样繁多,但却节俭之极,她自信客人们在边享用主菜边高谈阔论之时,决不会注意他们喝的是什么。她把带沫摩泽尔葡萄酒瓶用餐巾包裹起来,以为客人们就会把它当香槟酒喝了。

伯纳德·贾斯汀的业务还算不错,但远非顾客盈门。许多后起之秀早已超过了他。于是贾斯汀夫人便要他参加议会选举。竞选费用靠党内成员大家共同出资,但她秉性里的吝啬再次压倒了野心,从不想出足够的钱。这样,庞大的竞选基金里面,伯纳德·贾斯汀出的钱总是比作为参选人所理应出的少那么一点点,结果他落选了。贾斯汀夫人吞食了苦果,然而竞选人妻子的身份却让她高兴。丈夫的参选使她得以认识了诸多杰出人物,社会地位的提高让她喜出望外。她明白伯纳德根本进不了议会,她只是想借机赚取党内的几分感激之情,这样让伯纳德以两三票之差落选是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他依然是一位低等律师,而他的许多后辈俨然已经成为御用律师。她觉得他必须朝这个目标努力,否则根本没希望当上法官。另外他的妻子正在为不得不和比她年轻十岁的女人共赴晚宴而苦恼不已,就算是为了她,他也应该如此。但多年来她第一次遭到了他的反抗。他担忧升为王室顾问律师会使生意减少,一鸟在手,胜于二鸟在林。她反唇相讥称谚语只是他的最后一招,只能说明他已理屈词穷。他让她想想要是收入减半了会怎么样,这肯定是她最要命的事。她依然不听。她叫他懦夫,让他不得安宁。最终,他一如既往地屈服了。他申请担任御用律师,很快便获得了准许。

他的担心应验了。他在高级律师的位置上毫无进展,而上门的生意也屈指可数。但他不再掩饰心里的失望之情,对妻子若心有不快,便敢于出口责备。他在家大概话比以前少了一点,然而他一贯少言寡语,谁也没注意到他身上这点变化。他的女儿们只当他是全家的衣食来源,为了她们吃好住暖、游玩取乐,他理应做牛做马。如今因为他的过错,钱来得比以前少了,除了对他漠不关心外,她们心里对他又多了一层埋怨和蔑视。她们从未想过这位顺从的矮小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起早出门,夜晚准时回家换衣就餐。他对她们来说是个陌生人,但他是她们的父亲,自然应当爱她们,疼着她们。

贾斯汀夫人有股令人敬佩的勇气。她的社交圈子就是她的命,但她决不让他们任何一个人瞧见她愿望受挫之后的窘境。她像往常一样生活着,悉心准备奢华的晚宴,不比从前差上一点;遇见朋友依旧表现得热情亲昵,光彩照人。她有一招能在交际场上左右逢源的闲聊本事。随便一个新话题都不会让她磕绊上半句,要是有尴尬的冷场出现,以她独到的眼见她能够立即寻到话题将其打破。在闲谈常常不能顺利进行的人群当中,她是位广受欢迎的客人。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伯纳德·贾斯汀恐怕不能指望升任高级法院法官了,但进入地方法院或许不成问题,最坏也可以到殖民地上谋得一官半职。与此同时,她预料他有可能受聘为威尔士某镇的刑事法官,但她还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女儿身上。靠着给女儿们找到如意丈夫,她想一举把这辈子的晦气统统打消。她有两个女儿,凯蒂和多丽丝。多丽丝长得一点也不好看,鼻子太长,身材太粗。贾斯汀夫人只能寄希望于给她找上一个职业还算体面、家底还算殷实的年轻丈夫了。

但凯蒂是个美人儿,她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便已是个美人胚子:大大的褐色眼睛,既活泼又水灵,一头略微泛着红色光泽的卷发,一口精致漂亮的牙齿,让人赏心悦目的皮肤。但她的长相似乎不会十分出众,因为她的脸颊过于扁平,鼻子虽然不像多丽丝那样长,也略显大了一点。她的美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年轻,因此贾斯汀夫人觉得有必要在她少女初成时给她找好婆家。她最终出落成的容貌着实惊艳夺目:她的皮肤依然是她最美的地方,而她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熠熠有神,看了令人心旷神怡,谁都想多看一眼。她天性活泼,随处给人带来欢乐。贾斯汀夫人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感情底下隐藏着残酷和心机,这是她所拿手的。她野心勃勃,现在她要给女儿找的不是一个好丈夫,而是一个杰出丈夫。

凯蒂在自己将要成为美女的众论中长大。她看出妈妈的意图,但这也正好合了她的心思。她亭亭玉立出现在世人面前。为了使女儿得以和优雅绅士们结识,贾斯汀夫人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才,频频谋得参加舞会的机会。凯蒂成了一朵交际花。她既美丽又风趣,很快便使十多位男士坠入爱河。不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合适的,凯蒂高雅地与他们继续友好地交往,同时小心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南肯辛顿的客厅一到礼拜天的下午就挤满了前来追求爱情的年轻人。贾斯汀夫人面带冷酷的微笑,满意地观察着她房子里发生的一切,让他们别离凯蒂太近对她来说不用费吹灰之力。凯蒂和每个人打情骂俏,同时从不忘了在这群男士中挑拨离间,从中取乐。但是他们若当众求爱,正像他们每个人都做过的那样,凯蒂会圆滑地拒绝他们,却不用说出那个“不”字。

少女的第一年很快过去了,完美的丈夫没有出现。之后的一年也是这样。但她依然年轻,还可以等下去。贾斯汀夫人告诉朋友们,要是一个姑娘到了二十一岁才嫁出去,那真是一个悲哀。然而第三年过去了。紧接着又是第四年。两三个以前的崇拜者还在向她求婚,但谁叫他们身无分文呢。一两个比她小的小伙儿也开了口。此外还有一位退休的印度官员,现为王室顾问,他有五十三岁了。凯蒂依然频繁出现在舞会上,先是温布尔登、王宫,然后是爱斯科赛马会、亨利市。她享受着每一场舞会,但依然没有地位、收入都令人满意的男士向她求婚。贾斯汀夫人渐渐地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察觉到凯蒂开始有意吸引四十岁以上的老男人。她提醒女儿再过一两年她就不那么漂亮了,而漂亮姑娘可是年年都有。贾斯汀夫人没有把这番话向她的小圈子里的朋友说,她严肃告诫女儿,有一天她会怀念她那群旧情人的。

凯蒂只是耸了耸肩膀。她觉得她的美貌一点也没有减少,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因为在过去的四年里她学会了如何穿戴打扮,而且她还有的是时间。要是她想为了嫁人而嫁人,那马上就会跳出一打的小伙子来。那个最完美的男人出现只是早晚的事。贾斯汀夫人更具智慧地判断了形势,漂亮的女儿对机会熟视无睹让她揪心,现在她必须把标准降得低一点。她开始关注以前曾高傲地鄙视过的职业阶层,以期找到一名她认为前途光明的年轻律师或者商人。

凯蒂已经到了二十五岁,还是单身未嫁。贾斯汀夫人怒不可遏,经常毫不留情地给凯蒂脸色看。她问凯蒂还要她的爸爸养她多久。为了给她撑排场,几乎把他挣来的钱全都花光了,而她没有把握住一次机会。贾斯汀夫人从未想过,或许是她的过度热情吓跑了高官贵爵的子弟们,每次向他们发出邀请时,她的亲昵程度都让他们望而却步。她最终把凯蒂的失败归结为愚蠢。这时轮到多丽丝了。她的鼻子还是很长,身材也不好,跳舞跳得极差。少女时代的头一年,她和杰弗里·丹尼逊订了婚。他是一位有钱的外科医生的独生子,这位医生曾在战争期间获得了准男爵的封号,杰弗里将会继承这一封号。虽然一个中世纪的准男爵封号并非那么风光,但是——感谢上帝,封号毕竟是封号。更别说杰弗里还要继承一大笔遗产呢。

凯蒂一气之下嫁给了瓦尔特·费恩。

4

她只认识了他很短的时间,从未对他多瞧过两眼。她想不起来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订婚之后她才从他那里得知那是在一场舞会上,是朋友们把他拉去的。那时她当然不可能多注意他了。要是真和他跳了舞的话,也是因为她一贯的好脾气,任何一个请她跳舞的人她都不愿拒绝。一两天后,在另一场舞会上,他来到她的面前同她讲话,而她对他还一无所知。然后她恍然大悟:她参加的每场舞会他都在场。

“你知道,我已经和你跳过十多次舞了。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最后,她以一贯的方式笑着对他说道。

他显然有些意外。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曾经被人引见给你。”

“呃,不过他们老是说话含含糊糊。要是你根本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他对她示以微笑。他脸色凝重,甚至有一点苛刻,但是他的微笑十分亲切。

“我当然知道。”他停顿了一会儿,“你不觉得好奇吗?”他接着问道。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非常好奇。”

“你没想过向别人问我的名字吗?”

她几乎被逗死了。她奇怪他竟然认为她会对他的名字感兴趣。不过她乐意取悦于人。她朝他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漂亮的眼睛如同森林里露珠汇成的池水,隐含着一股妩媚的亲切。

“嗯,你的名字叫什么?”

“瓦尔特·费恩。”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参加舞会,他的舞跳得差极了,而且他好像谁也不认识。她忽然想到他会不会爱上她了,但是马上耸耸肩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好多女孩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们遇见的每个男人都爱上了她们,事实证明她们荒谬极了。不过,她对瓦尔特的注意比以前多了一些。他不像其他爱上她的男孩。他们大都大胆地向她表白,告诉她他们想亲吻她。这样的人的确不少。但是瓦尔特·费恩从不说她的好话,也很少谈起自己的心迹。他实在太少言寡语了,但她倒不是很在意,因为她的话滔滔不绝,要是他被她的哪个小幽默逗笑,就会把她乐翻了。但是他说起话来倒并不愚蠢,他只是非常地害羞。他好像是住在东方某地,现在在家休假。

某个礼拜天的下午他出现在南肯辛顿。当时有十几个人在场,他坐了一会儿,好像很不自在,然后就离开了。后来她的母亲问她那人是谁。

“我也说不好。是你叫他来的吗?”

“是的。我在巴德利家遇见他。他说他在好几次舞会上看见了你。我告诉他每个礼拜天我都在家。”

“他姓费恩,在东方谋了份工作。”

“对,他是个医生。他爱上你了吗?”

“我还说不好。”

“我以为到现在为止你应该能自己判断出哪个年轻男人爱上了你。”

“就算他爱上我,我也不会嫁给他。”凯蒂心不在焉地说。

贾斯汀夫人没有做声,但在沉默中隐藏着不快。凯蒂脸红了,她明白妈妈现在不在乎她嫁给谁,她一门心思只想让她早点离开她的家。

然而有一天下午她正从哈罗德家步行回家,正巧在布朗普顿路遇见了瓦尔特·费恩。他停下来跟她说话。而后,他很随意地问她是否介意到公园里走一走。她并不急着回家,而公园的确是个让人感到舒适的地方。他们随意漫步,像以往一样闲聊着琐事,然后他问她夏天准备怎么过。

“呃,我们一直都是躲到乡下去。你知道,父亲工作了一段时期,变得很累。我们尽量找最安静的地方。”

凯蒂的回答不无挖苦,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父亲的业务还不至于多到累着他的地步,另外家里也轮不到他来决定休假的目的地。关键在于安静的地方价钱便宜。

“你不觉得那些椅子很不错吗?”瓦尔特突然说道。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树下的草地上有两把绿色的椅子,离他们很近。

“我们坐下来吧。”她说道。

但是当他们坐下来以后,他忽然变得怪怪的,似乎心神不宁。她心想他真是一个怪人,不过她依旧兴高采烈地闲聊,心里揣度着他邀请她来公园散步的目的。或许他要倾诉他对香港那位笨蛋护士的爱慕之情?他突然转向她,打断了她刚说了一半的话,原来他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他的脸全都煞白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显得焦虑万分,嗓音有点奇怪,低低的,有些发抖。她还没来得及想他因何变得如此激动,他又开口了。

“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你吓坏我了!”她大惊失色地望着他,回答道。

“你不知道我早就爱上你了吗?”

“你从来没有暗示过。”

“我嘴太笨了。说对于我比做难得多。”

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她曾遇到无数次的求爱,而他们无一不是和颜悦色、深情款款。她用同一种方式回绝了他们。还没有人像他这样突兀地、甚至痛苦地向她求婚。

“谢谢你。”她半信半疑地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了你。我也曾想向你表白过,但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不对。”她咯咯地笑了。

她很高兴能找个机会笑一下。天气相当晴朗,而他们周围的空气却十分沉重,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他紧紧地皱着眉头。

“呃,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失去希望。但是现在你们就要走了,而我秋天就要回中国。”

“我从没想过你是那样的。”她想不出该说什么了。

他没再说话,低下头阴沉地望着草地。他真是个怪人,不过既然他表白了,她倒隐隐约约觉得这种爱她的方式还从没碰到过。她受了一点惊吓,但是也很得意。他的淡漠还历历在目呢。

“你必须给我时间考虑。”

他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他在等着她做出决定吗?那太荒唐了。她必须先和母亲商量。刚才说话的时候她就应该站起来,她坐着只是想等着他的回答。而现在,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再想动却动不了了。她没有看他,只在心里回想着他的形象。她做梦也没想过要嫁给一个才比她高那么一点的男人。当你坐在他身边时,你会发现他的容貌相当清秀,同时也会看到他的脸色有多冷淡。而当你意识到他的心里其实涌动着强烈的激情,那种感觉真是怪极了。

“我不了解你,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她声音颤抖着说道。

他将目光转向了她。她觉得她的眼睛不自主地触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柔情,同时似乎在乞求着什么,就像一条狗被鞭子抽了时眼睛里的东西。这加剧了她的紧张。

“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他说道。

“你还是很害羞,不是吗?”

这是她说过的最古怪的话了。在这种场合下,对她来说他们之间的谈话无论如何也该到此为止了。她一点也不爱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出口拒绝他。

“我太愚蠢了。”他说,“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就是开不了口。”

现在更怪的事发生了,她竟然有点感动。他当然不是那么冷漠,只不过是他不会交际罢了。现在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喜欢他。多丽丝十一月就要结婚了。那时他也会去中国。要是她嫁给他,那么她就会和他一起去。给多丽丝当伴娘可不太妙,能躲开是最好不过了。要是多丽丝结了婚,而她还是单身,岂不更显出她是个老处女。那时就没人想再答理她了。对她来说嫁给瓦尔特不是十分中意,但是毕竟是一场婚姻。况且中国的生活也很令人向往。她已经受不了妈妈那张冷嘲热讽的嘴了。跟她同岁的姑娘早就都嫁了人,几乎个个连孩子都有了。她再也懒得去探望她们,跟她们谈论她们的心肝宝贝。瓦尔特·费恩会给她带来新的生活。她转向了他,露出了信心十足的微笑。

“假如我鲁莽地答应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他惊喜地喘了一口气,刚才还是苍白的脸一下子红光满面。

“就是现在!马上。越快越好。我们去意大利度蜜月。八月和九月。”

那样她就不用夏天跑到乡下和父母住五基尼一礼拜的牧师小屋了。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邮政早报》的布告:新娘将回到东方,婚礼不日举行。她了解妈妈,她一定会让这条消息在显著位置刊登。至少那时不是多丽丝显风头的时候,等到她举行她更为隆重的婚礼时,凯蒂早已经远走高飞了。

她伸出了她的手。

“我想我非常喜欢你。你必须给我时间让我适应你。”

“那么你答应了?”他打断她的话。

“我想是的。”

5

那时她对他的了解仅有一星半点,而现在,结婚已经将近两年了,这种了解却没能增进多少。起初她被他的关心所感动,对他的热情感到既意外又惊喜。他十分体贴,时时刻刻不忘给她带来舒适。只要她开口,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都不会耽搁上半刻。他时常给她带来小礼物。要是她不巧生了病,再没有比他细心周到的了。要是她有什么烦人的事懒得做,那可就是帮了他的大忙。他对她总是谦敬如宾。她一进门,他便会起身站立。她要下车,他会伸手搀扶。要是碰巧在街上遇见她,他一定对她脱帽致敬。她要出屋,他会殷勤地为她开门。进入她的卧室和化妆室之前,他必先敲门。他对待凯蒂不像她见过的任何男人对待妻子那样,倒像是把她当成乡下来的同乡。这滑稽的情形让她高兴了一阵,但也不免厌倦。如果他能更随意一点,他们就会更亲近些。如今他们只是徒有夫妻之名,关系远非通常夫妻那样亲昵。他还是个热情似火的人,有点歇斯底里,而且多愁善感。

她很惊讶地发现他是多么地情绪化。他平时的自制要么源于害羞,要么是长久养成的习惯,她不确定是哪一种。等到她躺到他的怀里,他变得心满意足时,平时绝不敢说荒唐话、绝不敢做荒唐事的人,竟然满口小孩儿气的话。这让她多少开始瞧不起他。有一次她讥笑说,他说的是世界上最吓人的胡话。她感觉到他的胳膊松了下来,他半天没说话,然后放开她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一两天过后,她对他说:

“你这个傻家伙,你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没觉得不好。”

他只是羞涩地笑了笑。不久以后她发现他很难融入到别人的圈子里去。他太过难为情了。要是在晚会上,大家都开始唱歌,里面保准没有瓦尔特。他面带微笑坐在一旁,似乎也从中得到了快乐,但实际上他的笑是装出来的。他的笑更像是在嘲讽,让人觉得在他心里这些自娱自乐的人根本是一群傻瓜。轮流唱歌是多么令凯蒂兴高采烈的事,然而他就是不肯加入进去。在去中国的途中他们参加了一次化装舞会,让他像别人一样穿上奇装异服连门儿也没有。显然他认为这些都是无聊透顶,这很让她扫兴。

凯蒂天生活泼,她愿意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想笑就笑。他的沉默却常常浇灭她的热情。对于她说的闲聊话,他从来不搭腔,这让她愤懑。那些话题的确不需要特别的回答,但是有人回应毕竟令人高兴。要是外面下雨了,她会说:“雨下得好大啊。”她等着他说:“嗯,是啊。”然而他却像个闷葫芦。有时她真想上去摇摇他的脑袋。

“我说雨下得很大!”她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他回答道,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这表明他不是故意惹她生气。他不说话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不过后来凯蒂微笑着想,要是谁都在有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口,那用不了多久人类大概就不会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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