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看树叶全都红了!”

燕微微仰起头,只见上阳宫大内那郁郁葱葱的树林,全被染上了一层红晕,宛如她十三岁入宫那年的脸颊,还带着几道粉红的泪痕。

“唉,又是一个洛阳的深秋。”

莺也点了点头,一阵秋风卷过宫禁深处,夹杂着天上南飞的燕行声。她忍不住把木盆放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薄衫的肩头,在风里瑟瑟发抖起来。

木盆里是条粉色的罗裙,半透明的蝉纱轻得几乎没有手感,这也是杨贵妃最喜爱的一条裙子,据说皇上常常枕着这条裙子睡觉呢。

“姐姐你冷了吗?”

“不打紧,咱们快点去把衣服洗了吧,说不定贵妃娘娘后天还要穿呢?”

莺说着又弯腰捧起了木盆,贵妃的罗裙里发出一阵幽幽的暗香,那是从遥远的波斯国进贡来的安息香,她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仿佛又回到了娘娘暂住的南琼殿里。

半个时辰前,莺刚从南琼殿里出来,一群公公守卫在殿阁前头,她只能透过密密的珠帘,看到被后世称为玄宗的皇上龙颜。传说中的皇上异常年轻英俊,能在马球场上打败吐蕃国最强的高手,在上元节灯会上征服东西两京所有的少女。可这一回莺却大大失望了,她看到在迷人的贵妃娘娘身边,躺着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头子,他那花白的发髻下是深深的皱纹,还有一双重重的眼袋。

青色的烟雾笼罩着昏暗的内殿,香炉里点着熏人的香料,刻漏不时发出滴嗒的落水声。皇上和贵妃娘娘似乎都睡着了,享受这午后片刻的小憩,几个宫女屏声静气伺候在殿外,将贵妃娘娘的罗裙交给了莺。

南琼殿是东都洛阳行宫里最高的一座宫殿,修筑在御花园后的小山上,这里离后排的宫墙非常近,站在南琼殿的栏杆边,可以居高临下眺望到宫墙外的行人。每当莺和燕上殿侍奉娘娘时,她们便会忍不住向宫墙外多看几眼。

不过,一想到燕正在南琼殿的山脚下等着她,莺便悄悄地走下高高的殿阁台阶,回到了妹妹的身边。

看到姐姐终于从南琼殿上下来了,燕微笑着露出了明眸皓齿。她倒真是个美人胎子,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宝石般的眼睛,若是在长安或洛阳的市井里,不知有多少公子哥要为她打破头。只可惜穿着一身素色的宫女衣裳,宽松肥大的裙子和下摆,丝毫显不出她十八岁的阿娜身姿。

每当莺看到妹妹微笑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揉揉她的头发,但因为手里捧着贵妃娘娘的罗裙,只能轻声地笑了一下说:“妹妹,你越来越漂亮了。”

燕笑得更灿烂了,甚至露出了腮边的两只小酒窝:“不,姐姐才漂亮呢。”

“别取消姐姐了,姐姐知道自己姿色平平,哪及得上燕呢。”

妹妹却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宫里的燕子就算再漂亮,哪及得上宫外的燕子呢?”

两人同时抬起了头,没有见到宫里或宫外的燕子,只有高高的天际掠过一行雁阵。

她们不再说话了,燕的手里也捧着一个木盆,装着贵妃娘娘昨天换下来的几件衣服,和姐姐一块儿向御沟行去。

莺又回头望了南琼殿一眼,只见那高高的殿阁矗立在御花园的小山之上,金色的飞檐在秋日下发出耀眼的反光。

这幕景象使她记起了十多年前,当她还是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随父母走过上阳宫外幽静的山道,秋日的艳阳照射在一家人身上。五岁的她坐在父亲的脖子上,吃力地抬着脖子,仰望那宫墙内那高高的殿阁,仿佛有无数仙女住在那顶上等待着她去。那时的她是如此向往宫墙里的世界,就算看一眼之后就死去也是值得的。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与妹妹一块儿进宫的那年,莺才十五岁。父亲经营的胭脂水粉店破产了,债主们气势汹汹逼上门来,父亲便一个人上吊了,病弱的母亲没过几个月也咳嗽而死。莺和妹妹无依无靠,正好掖庭宫在洛阳寻找宫女,就把姐妹俩弄进了上阳宫。

也许还没从失去父母的痛苦中走出来,刚进宫的时候燕流了很多眼泪。倒是莺对宫廷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耳边总是响起关于武则天的种种传说,自己终于进入了小时候眺望的世界了。

然而,莺很快就失望了,她并没有见到想象中会经常见到的人——那就是当今的天子。这里是东都洛阳的上阳宫,大唐皇帝平时住在西京长安的大明宫,只有在偶尔秋高气爽之时,才会到洛阳的行宫里小住几日。不过,就算皇上来到了上阳宫,莺也极少有机会能见到,因为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实在太多了,能够亲手服侍皇上和娘娘的也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莺和燕姐妹俩一进宫,就被指派干洗衣服的差使,成了名副其实的“上阳浣衣女”。

岁月就像洛阳城里的牡丹,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满城的艳丽只能保留那几日,其余的光阴就只能静静等待,至今已整整五个年头了。上阳宫再广阔再神奇,终究不过这方圆几里地,每个夜晚莺只能搂着妹妹的肩膀,望着屋檐边的月亮或圆或缺。而她俩也渐渐从小女孩,变成了美丽可人的少女,可惜终日面对她们的除了宫女外,就只有那些老老少少的太监们了。

想着想着,她们已走到了御沟边,这是一条源自洛阳城外的邙山,又斜穿过上阳宫的小溪。每天下午,姐妹俩都会到这条清澈见底的御沟边洗衣服,御沟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梧桐树林,再往外就是上阳宫高高的宫墙了。

莺闻着那还残留着贵妃娘娘体香的罗裙,有些不忍心地把它浸到御沟中,清澈的流水漂过轻纱,也把那香味也到了流水中。

忽然,一片红色的梧桐树叶掉下来,轻轻地漂到御沟的流水中。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这是风流天子唐玄宗李隆基治下开元年间的盛世,在经历了多年的离乱之后,杜甫仍然能如数家珍般地回味那往日时光。

子美在天宝年间客居长安时,想必也随玄宗行在到过东都洛阳。那真是个如梦似幻的年代,那时地球上除了长安以外,洛阳是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周长约合二十八公里,设八个城门。这是女皇帝武则天的神都,即便到了她的孙子玄宗时代,依然能感受到那个权力女人留下来的宏伟遗风。

洛阳城内由棋盘状垂直交叉的道路,划分成许多方形里坊。在洛水以北有二十八坊一市,洛水以南有八十一坊二市,总计一百零九坊三市。北通皇城正门的定鼎门大街宽一百二十一米,是全城最宽的街道。在这巨大的城市里生活着数十万生灵,三教九流无一不全,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汇聚,“长安中少年有胡心”,洛阳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在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优游而过,他束着青色的头巾,一袭白衣如流水漂过他的身体,每当他这副打扮穿过街巷,便会有许多少女害羞地躲在门后偷看他。

他的名字叫微之。

至于他姓什么,史官对我说要保密。

我只知道在天宝十四年的一个深秋的下午,微之去了郊外的洛水边散步,他期望自己会如曹子建那样邂逅美丽的洛神,然后留下一首赋文传之千古,或者带着洛水女神回凡尘享受几日快乐。

可惜,洛水还是洛水,女神却只在子建的文字里。

微之仰头看看秋天的云,它们变幻着身姿向南飘荡,他想自己也许该去南方走走了。于是,他往洛阳城里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间步入一条幽静的小道,一边是蔓草丛生的野地,另一边却是道高高的红色宫墙。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从上阳宫外走过,听说这几日皇上和贵妃娘娘正在洛阳,想必是在这道宫墙之内吧。

这时云朵遮住了太阳,秋风从北边呼啸而过,卷起一地枯黄的落叶,微之手搭凉蓬挡着风,仰头看着高高的宫墙之上,似乎隐隐可见几座亭台楼阁。

本朝的风流天子就在那上面吗?

微之默默地问自己,然后又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想如大名鼎鼎的李太白那样去伺候贵妃娘娘呢。

他继续向前走去,一身白衣在秋风里呼呼作响,几缕乌黑的发丝从耳边垂下,宛如野地里独行的剑侠,这正是东都城里许多少女梦中的景象。

忽然,微之被一条清澈的小溪挡住了去路,那溪水是从宫墙的一个暗洞里流出来的,蜿蜒曲折地流向不远处的洛水。

他知道这就是上阳宫里的御沟,不禁使他停在水边驻足了片刻,流水中渐渐浮现出了自己的倒影,这是一张多么美的少年脸庞啊。

忽然,这水中的倒影被一片叶子打碎了。

这是一片红色的梧桐树叶,从宫墙里旋转着流了出来,就像在水中跳着公孙大娘的舞蹈,红色的衣裙翩然而动,迷倒了无数诗人骚客。

但更重要的是,微之注意到叶子上似乎还有字。他急忙蹲下身子,从御沟里捡起这片红叶。

好漂亮的红叶。

微之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红得像深闺寒夜里的烛火,红得又像带着少妇胭脂的泪水。

他仔细端详着红叶,看到在叶片朝天的那面上,竟写着四行隽秀的小楷字——

一入深宫里,

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

寄与有情人。

微之先是一惊,接着又会意地笑了起来,他没想到有人竟在梧桐树叶上题诗,更没想到这首诗会从上阳宫的御沟里流出来。

他撇了撇嘴唇,又朝高高的宫墙里望去,除了伸出墙外的几片红叶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但微之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御沟边徘徊了好一会儿,连白衣的下摆都被沟水浸湿了,似乎要把自己的影子永远烙在这御沟中。

忽然,又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许多落叶从附近的树上飘零下来,正好有一片红色的梧桐树叶,缓缓飘到微之的脸上,几乎蒙住了他的眼睛。

刹那间眼前变得一片绯红,微之笑着摘下这片从宫中“私奔”而出的红叶,它的形状和颜色是那样漂亮,竟与刚才御沟里的那片红叶一模一样。

就像是一对美丽的姐妹。

于是,微之感到心里颤抖了一下,似乎有扇小门被这秋风悄悄地吹开了。

一些汉字开始在脑子里生长,平平仄仄的声调也排列了开来。不,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像这御沟里的流水,要来一次小小的决口了。

微之从行囊里取出了笔墨砚台,用御沟水洒在砚台里,飞快地磨好了墨。

然后,他用毛笔舔了舔墨,在红叶上题了一首诗——

愁见莺啼柳絮飞,

上阳宫女断肠时。

君恩不禁东流水,

叶上题诗寄与谁。

看着这首梧桐树叶上的诗,微之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高高的红色宫墙一眼。

御沟的水依然在流,不久就布满了落叶,不过却再也见不到诗了。

但微之并没有离开,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而去,他沿着宫墙外的小道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黯淡时,才发现了御沟流入上阳宫的地方。

原来这里就是御沟的上游了,它从一片山林中汨汨地流淌而出,还带着山泉的清澈和冰凉,怪不得上阳宫要建在这个地方,全是因为这条溪流呢。

宫墙这里依然有个暗洞,御沟的水就从这里流进上阳宫,在诺大的行宫里蜿蜒曲折,再从宫墙另一头悄悄地流出去,投向洛水女神的怀抱。

微之点了点头,把自己题诗的那片梧桐树叶,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沟的水面上。水流宛如绷紧的丝绸,带着红叶迅速地流走了。微之目送叶子上的那首诗,直到它消失在宫墙下的暗洞里。

走吧,你已进入深宫之中,不知会落到谁的手里?

微之闭起眼睛想象了片刻。

手中只剩宫里漂出来的那片红叶了,他又仰头望着宫墙里的树梢,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也许这只是洛阳深秋的一个梦。

他自嘲着摇了摇头,趁着洛阳城门关闭前回去了。

在客居洛阳的岁月里,他从不缺乏朋友和美酒,每天傍晚总有人请他到酒家畅饮,还有蓝眼睛的胡姬为他而献舞。

然而,今晚他却推掉了所有的邀请,独自一人回到客舍,点上一盏红烛,仔细端详那片御沟中拾得的红叶。

看着梧桐树叶上的诗,他开始想象写这首诗的人的模样,她的眉毛、眼睛、嘴唇和那双写诗的手。

那应该是怎样的手啊?

虽然经过了御沟水的承载,可红叶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双手的气味,微之把它放到鼻息间闻了闻,眼前仿佛化出了那个人的身影。

是,就是她。

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然而她就在他的面前。

微之颤抖着向前伸了伸手,手指却火辣辣地灼烧了起来,原来他看到的只是烛火。

这晚他第一次失眠了,直到凌晨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却梦到了那个人。

梦中的那双眼是如此模糊。

在深宫的珠帘之后,在袅袅的香烟之后,在满地的落叶之后。

天还没有亮,微之就悄悄地起床了,他没有打扰客舍中的其他人,像个幽灵般地走了出去。

清晨,他走出了洛阳城门,又回到了那条幽静的小道上,很快就看到了上阳宫那高高的宫墙。

露水打湿了他那身白衫,将他笼罩在一片迷离的薄雾中。他终于又来到了御沟边,这里是御沟流出上阳宫的出口,是昨天他捡到那片题诗红叶的地方。

山间的雾气依然未散去,御沟依然如昨地流淌着,微之也依然痴痴地守在水边。

在弥漫于御沟上的白雾中,微之似乎隐隐听到了《诗经》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是谁在歌唱?唱得如此凄美,是御沟汇入的洛水中的女神?还是曹子建才高八斗的幽灵?

就在白雾与歌声缭绕的同时,御沟中忽然漂出了一片红叶。

而微之正沉醉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天籁中,直到红叶已经从他脚边漂过时,他才下意识地注意到了。

他立刻扑到了御沟中,半身都被冰凉的沟水浸湿了,才抓住了几乎要漂走的红叶。

起风了。

白雾渐渐地消散,《蒹葭》的歌声也无影无踪了,微之顾不得湿漉漉的身体,颤抖着举起了手中的梧桐树叶。

红叶上果然题着一首诗——

一叶题诗出禁城,

谁人愁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

荡漾乘风取次行。

还是那工整美丽的字迹,还是题在红色的梧桐落叶上,还是在这条御沟中拾得,微之禁不住痴痴地笑了起来。

可秋天的风越来越大了,无数片落叶卷过他的身体,湿透了的白衫仍贴在身上,冰凉彻骨的沟水渗入了毛细孔。

然而,微之竟忘却了这刺骨的寒意,任由身上穿着湿衣服站在北风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手中那片红叶。

微之想要放声狂笑,却丝毫也笑不出来,只能踏着御沟水手舞足蹈,最后却轻轻地抽泣了起来。

一滴眼泪落在红叶上,诗行的墨迹微微有些化了,宛如红叶上的黑色斑痕。

胸腔里一阵难过,他这才浑身瑟瑟发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这时他记起了离别家乡时母亲的嘱咐,说他从小身体就不好,绝不可受风寒的刺激,否则有性命之忧。

微之终于笑了出来。

只不过是苦笑。

忽然,秋风已不再可爱了,而是变得肃杀而可怕,似乎风里隐隐夹杂着战马的嘶鸣,还有甲胄与弓箭的碰撞声,或者——死亡的呼啸。

微之快死了。

在那个秋天的清晨,他掉进了冰凉彻骨的御沟里,结果当天就感染了风寒。好几位郎中都来看过他了,但看一下就摇摇头走了,只留下几贴象征性的药方。客舍里依然充满了煎药的气味,这刺鼻的味道常让微之恶心,但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如今几乎已难以下地了。

洛阳城也由深秋进入了冬季,更糟糕的是大唐的国运也进入了冬季——就在这一年的深秋,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举雄兵十五万叛乱,他的胡儿铁骑如入无人之境,短短数十日便攻占了东都洛阳。

微之根本就没有机会逃出洛阳,只能乖乖地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刺耳的叛军马蹄声。但他依然想要挣扎着下床,就算爬也要爬去一个地方,那就是上阳宫。

可他连爬到大街上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又传来一阵兵荒马乱声,伴随着安禄山手下胡人士兵叱骂的,是几个少女的尖叫声。

忽然,微之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少女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随后又紧张地掩上了门。

“你是谁?”

少女浑身都在颤抖,她的衣着打扮和发型都是那样特殊,既不像大户人家的女儿,又不像一般的使唤丫头,看着倒像是宫廷里的装扮。

当那少女缓缓回过头来,恐惧地眨着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时,微之却一下子惊呆了。

就是她!

那个梦中出现的幻影,她像洛神般美丽无暇,在御沟中放下了一片梧桐落叶,随流水漂泊到少年微之的脚下。

对,她是他的烛火,她是他的光影,她是他的梦境,她是他的一片红叶。

少女颤抖着走到微之跟前说:“求求你,外面有安禄山的叛军要抓我,不要把我说出去。”

说完她立刻躲到了一个大橱里,还没等微之明白过来,窗户就被强行推开了,随着一阵寒风进来的,还有一张丑陋的胡人脸庞。

“喂,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姑娘?”

微之蜷缩在床上说:“不,没看到过。”

胡人挥舞手中的陌刀喊道:“你要是骗我就一刀劈碎了你。”

微之苦笑了一声:“我是躺在床上等死的人,何必骗你。”

“谅你也不敢!”

说罢胡人就关窗离去了,微之等到外面没有动静了,才轻声地对大橱说:“可以出来了。”

橱门缓缓打开,少女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说:“多谢公子相救。”

“你叫什么名字?”

“燕。”

“从哪儿来?”

“上阳宫。”

听到这三个字,微之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天哪,我没有做梦吧?真是你吗?等你等得好苦啊!”

忽然,燕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好英俊,虽然蜷缩在病床上,但眉宇间仍然有股英气,也许就是在上阳宫里她夜夜梦见的那个人吧。

燕大胆地坐在微之身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却感觉他的额头好烫。

“你病了?”

微之点点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轻了许多,无数的羽毛插在了自己身上,仿佛要高高地飞了起来。

于是,他紧紧地握着燕的手,仿佛要被那水般的肌肤溶化了。

燕只感到浑身都有莫名的颤抖,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但她明明看到有个灵魂在哭泣,即将飘出这英俊少年的躯体了。

“不,你不要走——”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爱上这年轻男子了,她舍不得他的灵魂就这么离去,她轻轻抚摸着他额前的头发,仿佛抓着一团冬天的火焰。

火焰已经烧起来了。

半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了大火中,原来是安禄山的叛军点燃了民房,眼看就要烧到这片街上来了。

窗外的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微之的喉咙滚动了几下,艰难地把手伸到了枕头下面。

他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匣,轻轻地放到燕的手里,微笑着说:“快把它带走。”

燕不知道纸匣里是什么,也没工夫打开来看,只是继续抓着微之的手问:“那你呢?”

“我这样子还走得了吗?”微之苦笑了一声,看着窗外的火光说,“反正我也是快要死的人了,索性就在这大火里化为灰烬,倒也死得干净一些。”

“不,我不能让你在这里等死。”

微之摇摇头:“但我更不能让你也处于危险中,快点带着纸匣离开这里吧,外面到处都是大火,那些叛军也没心思抓人了,你正好可以趁乱跑出去。”

燕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唇:“我要留在你身边。”

“快走!”

微之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燕一把。

燕摇着头退到门口,手里紧紧抓着那纸匣。大火已经烧到了门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在离开之前,燕最后问了一声:“我叫燕,你叫什么名字?”

“微之。”

他轻轻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

燕轻轻点头,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陌生的少年,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她将纸匣小心地塞进怀中,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外面的街道上已经烈火熊熊了,到处都是逃难的老弱妇孺,整个洛阳城已化做了无间地狱。

当燕跑出去几十步再回望时,火焰已吞没了微之的客舍,在火红灼热的天空中,似乎有一道灵光扶摇直上……

泪珠悄悄地流了下来,燕抽泣着低下头,继续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向大开的洛阳城门跑去。

黄昏时分,她终于逃出了城门,上阳宫已经空无一人了,冬天的寒风掠过旷野,显得一片荒凉。

燕掏出了怀中的纸匣,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一看,只见到两片红色的梧桐树叶。

许多年以后,莺依然坐在上阳宫的御沟边,回忆起天宝十四年的那个冬夜。

在那北风呼啸的夜晚,上阳宫里乱成了一团,太监们要把所有的宫女带到长安去,莺和燕也匆忙地收拾起了行囊,据说安禄山的叛军很快就要杀进洛阳城了。

就当莺要离开宫舍时,却看到燕镇定自若地坐在屋子里,燕说她决定留下来,等到上阳宫里的人都走光后,她就能获得自由逃出去了。

姐姐当然非常吃惊,她说这兵荒马乱的,万一让叛贼抓住就死定了。

但燕的回答让姐姐沉默了许久——就算死在叛军手里,也比一辈子老死在宫里强。

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后自己的样子。

于是,莺和燕就这么永别了。

莺跟随宫女和太监们离开了上阳宫,踏上了前往长安的逃难之路,而燕则独自逃出了宫去,从此渺无消息。

当上阳宫人艰难地抵达长安不久,安禄山的叛军竟然打破潼关,杀进了大唐京都长安街。

皇上带着贵妃娘娘逃出了大明宫,而莺也在随同逃难的宫人之中,当他们一路颠沛流离地到了马嵬驿,护卫皇室的禁军居然发生了哗变,杀死了权臣杨国忠,皇上被逼赐给了杨贵妃一尺白绫。

莺就是伺候杨贵妃自缢的宫女之一,娘娘依然那样美丽迷人,她从容不迫地站上木凳,还穿着那条最喜欢的轻纱罗裙,浑身上下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娘娘把脖子伸进了白绫的套索中,她的表情是如此安详,就好像要去为皇上跳一只舞。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莺的脸庞,那年轻的宫女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灵魂勾去。

杨玉环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便把脚底下的木凳踢倒了……

莺亲手为贵妃娘娘收了尸,摸着那依然绵软却永远被毁灭了的玉体,她不知该感到幸运还是不幸。

她和几个宫女悄悄地把娘娘埋在土里,然后随皇上的车驾进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一直撤到天府之国的成都。

不久,皇上就把帝位让给了他的儿子。在大唐广阔的江山上,又经历了长达八年的苦战,无数血肉之躯化为了泥土,终于平定了这场大叛乱。

“天下太平”了,新皇帝又回到了长安大明宫中,而服侍过老皇上与贵妃娘娘的宫人们,全被赶到了洛阳的上阳宫里。

经过安史叛军的蹂躏,当年的上阳宫早已经残破不堪了,而伟大的东都洛阳城,又被效力于大唐皇帝的回纥人彻底毁灭了。

于是,莺和一大群宫人们,在破败的行宫里守了几十年,从青春韶华的少女变成了怨居深宫的少妇,又从风韵犹存的徐娘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妪。

最后她们渐渐地被人遗忘了,也不再有太监和士兵看管她们了,上阳宫的围墙也任由它们残破着,在岁月的风吹雨打中变成断壁颓垣。

是的,莺变成了一个白头宫女,她终日坐在南琼殿的遗址下,看着四周荒草丛生,唯一不变的是御沟的流水依然清澈。

直到有一个深秋的下午,御沟水里漂满了红色的梧桐树叶,一个二十岁的白衣少年来到洛阳郊外远足,他一不留神来到了残破的宫墙前,才记起老人们传说中的古行宫。访古探幽的好奇心让他越过宫墙,小心翼翼地走在一片荒草和乱石中。

这里就是玄宗时代的上阳宫吗?少年惊讶于这里的冷清,诺大的宫殿遗址里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常常有飞鸟或野兔从林子里穿出,说不定还会有五十年前的狐仙和女鬼吧?

果然,他在一条小溪边见到了“女鬼”。

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宫女,穿着玄宗时代的衣裙,鬓边居然还插着一支鲜艳的宫花,与周围的环境相比显得非常刺眼。

少年轻声地走到了老宫女边上,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充满皱纹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深深的眼睛,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奇怪,这老宫女竟然怔住不动了,似乎是见到了什么重要的人物,耷拉下来的嘴角还有些颤抖。

他能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什么,那是秋风卷过最后一片落叶时的忧伤,是夕阳照在最后一池湖水上的无奈,还是疑似故人来的激动与兴奋?

但老宫女又摇了摇头,眼神也迅速地平静了下来,她发出苍老的声音说:“你是谁?”

“不才姓元名稹,字微之,洛阳人氏。”

少年元稹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梧桐树叶,不禁想起了什么,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匣。纸匣上有许多黄斑,看起来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了。

他小心地打开纸匣,拿出两片红色的梧桐叶,两片叶子保存得非常好,经过了几十年也宛如新的一样。

老宫女一下子愣住了,她弯着腰端详着两片红叶,依稀可辨叶片上的墨迹,似乎是五言与七言的诗行。

看着这两片古老的叶子,她的眼窝里射出奇异的目光,激动地差点跌倒在御沟中,幸好元稹伸手扶住了她。

叶子上有她遗失的青春。

老宫女盯着元稹问:“这两片叶子你是从何而来的?”

“是我祖母交给我的。”

“祖母?”

元稹点点头:“是啊,我的字‘微之’就是祖母为我取的。”

“那你祖母现在何处?”

“一年之前已驾鹤西去了。”

老宫女轻叹一声便不再追问了,她把那两片红叶还给元稹,继续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水。

元稹总感到这老宫女很奇怪,她的眼睛就像个女巫,难道能看到他的前世?

忽然,他低下头来问:“婆婆,你从玄宗时代就在这里了吗?”

“是啊,到今天已经五十年了。”

“那你见到过玄宗与杨贵妃?”

老宫女平静地点了点头:“当然见过。”

元稹立刻兴奋了起来,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是那时年轻文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他着急地问:“能不能为我说说玄宗时候这里的故事呢?”

“玄宗时候的故事?”老宫女奇怪地苦笑了一下,“只有两个宫女的故事要不要听?”

“当然想听!”

于是,老宫女又低下了头,痴痴地看着御沟中漂流的梧桐落叶。

元稹惊讶地发现,御沟里倒映的满头白发变成了乌黑的青丝,那泓秋水竟奇迹般的倒流了,红色的落叶向上游缓缓而去,径直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瞧,她依然是满头青色的妙龄女郎,鲜艳的脸庞上有一双清秀的眉眼,浑身上下的肌肤都那样结实光滑,只是身上仍然是宫女的衣裳。她爬上了高高的南琼殿,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地站立着,只等待贵妃娘娘把罗裙换下来。

趁着在南琼殿外等待的当口,她悄悄地向栏杆下面眺望,正好可以看到宫墙外幽静的山道。她看到一个白衣少年翩然走过,扎着青色的头巾,整个人衣袂飘飘而来,宛如传说中的林泉公子。

宫墙外的少年有双明亮的眼睛,正如诗人般凝视着寂静的秋色,那是莺许多次梦中见的景象。她大胆地扶着栏杆,几乎把头都伸了出去,只为看清那少年游侠的模样,她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眼的吧。

太监的轻斥打断了莺的眺望,她只能低下头接过杨贵妃的罗裙,提心吊胆地走下了南琼殿。

在南琼殿的山下她见到了妹妹燕,两人一块儿到御沟边洗衣裳。这时一片红色的梧桐叶落到了御沟里,莺从水里捡起这片落叶说:“妹妹,我离开一会儿,去去就来。”

她捧着红叶飞快地跑到一间宫舍里,两个小太监正在为娘娘抄写佛经,莺笑着向他们借了笔墨,便悄悄地躲到一座假山后,提笔在红叶上写了四行小楷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在梧桐叶上写完这首诗,莺只感到胸中小鹿一阵乱跳,脸颊也微微红晕了起来。她又飞快地跑回到御沟边,将题字的红叶漂到了流水上。

御沟流出宫墙的暗洞,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她目送着梧桐叶漂出宫去,不知宫墙外的那个人能否收到呢?

正在莺对着御沟水痴痴地发呆时,身后传来了燕的声音:“姐姐,你在哪里?”

莺打了个激灵,赶快应声道:“我在这儿!”

她匆匆地跑到了妹妹身边,微笑着说:“燕,我给你贴个花钿吧。”

花钿就是唐朝女子贴在脸上的装饰物,杨贵妃的花钿是用金箔剪成的,宫女们的花钿就只能用红纸来剪了。

莺掏出一个梅花形的花钿,轻轻地贴在妹妹的脸颊上。

燕对着御沟水照了照说:“真好看!”

“妹妹,你回去歇一会儿吧,这里就交给我一个人吧。”

燕笑了笑说:“好吧,燕回去帮姐姐也做个花钿。”

莺抬头看着满眼的红叶说:“就做个梧桐树叶形的吧。”

燕点了点头,便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寂静的御沟边只剩下莺一个人了,她慢慢地洗着杨贵妃的罗裙与帔帛,香味渐渐飘散在越来越多的梧桐落叶间,一些归林的鸟儿从头顶飞过,秋风轻抚着她鬓间的青丝。

所有的衣裳都已经洗好了,但她还是没有离去,寸步不离地守在御沟边上,就这么等啊等啊,仿佛要等到洛水干枯的那一天。

直到夕阳要落山的时候,莺苦笑着摇摇头要离开,忽然有片红色的梧桐树叶漂过脚下的御沟,叶片上似乎还有点点的墨迹。

心头又禁不住地狂跳起来,她掩着自己的微笑,从水中拾起了那片红叶,轻声地念出那个人给她的诗句:“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片红叶紧紧贴着自己心口,仿佛有看到了那双少年的眼睛。

上阳宫的夜色缓缓降临。

但她相信他还会来的,就在明天的清晨,他还会来到御沟边,等待第三片秋叶漂过。

次日清晨,当莺把题着“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愁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风取次行。”诗句的红叶放入了御沟中。

然后,她依旧静静地坐在御沟边,等待他的回应。

但他的红叶再也没有来过。

她等了他五十年。

御沟的水继续在流,时光回到了五十年后,在残破不堪的古行宫里,白头宫女枯坐在荒草丛中,说着玄宗年间的往事。

他终于来了。

带着她那两片红叶。

少年元微之看着白头宫女,随口吟了一首五绝——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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