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泽和有川离开了饭店的餐厅。穿过大厅时有川看见了什么,突然停止了脚步,把脸转向咖啡店的一个角落。木泽和有川并排站着。有个男人在柜台旁向这儿举手。这男人付了钱后,满面笑容地走到有川和木泽的面前。他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四方脸,宽宽的肩膀。在他的后面,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短发女人,三十岁左右,穿着朴素的连衣裙,提着棕色手提包,看起来象个办事员。

“久违了!”那个身体结实的男人向木泽和有川鞠躬。浅黑的脸,露出白白的牙。

“久违了。”有川向男人说,口气并不很客气。

“今天你们两位是……”

“来吃午饭的。”有川说。

“是吗,好久没有去您哪儿。丸山先生和宫下先生都好吗?”

“谢谢!他们很好。”

“请您向两位先生问候!”有川轻轻点头。

“土井君厂好久没有见你。现在做什么事?”

有川以惊异的目光审视着这个穿了一身浅灰色新西装的男人。脸色微黑,肩膀宽厚,穿起新衣服象模特儿一样合身。领带和胸部微微露出来的手帕都是黑色的,它和浅灰色衣服配搭起来显得十分潇洒。

“我现在做这样的工作。”他从上衣的内兜里拿出名片夹,把两张名片递给了他们。

作家

土井信行

东京都港区赤坂XX亚当饭店135号房间

“嗬,你的办公室在这里呀。”有川转过头再看了看饭店。“那一定是很方便的。不过这样一流饭店的房租相当贵吧?”有川说。

“是贵。但订了长期租房合同,所以还可稍稍便宜一些。”土井微笑着。

“好阔气呀!”有川惊叹了一声,接着问:

“作家有那么多收入的吗?”又看了看土井的服装。

“作家也有各种各样……”

“你是写小说之类的吗?”

“不是小说。”

“那么是不是受出版社的委托,在杂志上发表记事一类的东西?”木泽头一次开了口。他觉得杂志上从没有见过土井信行的名字。

“杂志上也登过几篇,但我主要是写书。”土井把脸朝向木泽。

“是哪一方而的著作?”

“主要是政治经济方面的书。”

“是象你,那种硬棒棒的书,现在销路好吗?”木泽的话里有这样的暗示:没有畅销书租不到这种高级饭店。

“还算可以。”

土井用下腭示意拿手提包的女人到这边来。那短发女人拘谨地往前走来。

“我介绍一下。她叫佐伯昌子,是速记员。她帮我搞速记。”

她向两人行了礼,然后退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的脸稍长,圆溜的眼睛和一张小嘴。

“请速记员来记录你的口述,那你的工作一定是很忙的吧。”有川又惊叹一声。

“我的右手有些不自在。短文慢慢能写,长文就写不了啦,所以只能是口述,当然,速记整理后我还亲自修改定稿的。”

谈话看来还要继续下去。

“那么,长篇的多么?”木泽问土井。

“是的,大体是这样。”土井虽然回答了,但好象不愿意谈下去,看了看手表。有川猜出他的意思说:

“打扰你啦!我们今天就……”木泽也从旁说:“祝你工作顺利。”

“多谢!”土井信行深深地鞠了躬。女速记员也鞠躬。

木泽和有川出了饭店正面门厅,坐进在门前等待客人的出租汽车。

“到永田町众议院第一议员会馆!”

有川坐下来后向旁边的木泽说:

“真没料到啊!”

“那个家伙,前一阵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变成很有气派的样子,回到这个地方啦。”

“在《国会万朝报》当记者的时候是灰溜溜的,现在完全变了样了,真没料到啊。”木泽也有同感。

“凡是喝过永田町污水的人,不管跑到了什么地方,总是忘不了那泥土的味道,早晚会重新回到永田町来的。这样的人在永田町多的很啊!”

“你是说,他重新回到永田町?亚当饭店离永田町还好远哪!”

“亚当和永田町等于是一个区。乘汽车一眨眼就到议员会馆啦!你想想,土井自称是写政治经济方面的作家。就凭这样的书能卖得出在亚当饭店租办公室的钱吗?再说,压根儿在书刊上没见过土井信行的名字。”

“也许用笔名。”

“用笔名?那也有可能……不过,他忙到向速记员口述的程度,而且能够租得起那样高级的饭店做办公室,哪来那么多钱呢?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土井是东京大学法律系中途辍学的。据说,他原来是‘全学联’的成员。他是一九六九年占据东京大学安田讲堂的斗士之一,所以写理论文章还是在行的。”

“正因为有这段历史,看来一直进不了好的公司。”他们的话题全是土井信行的事。

“土井这个人。”有川继续说。

“就是他进了大公司,可一旦暴露了那段经历,就会马上被革职的。他大概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才成了《院内报》记者的吧。”

“我也听说过。他要是老老实实地读完东京大学法律系,在政界早当上了某省某厅的拔尖课长了,如果是大企业,也是骨干了。可惜呀!”

“年轻时热衷于那种激烈的政治运动,好比小孩患麻疹,好了以后对过激症会终生免疫的。他是因为参加过‘全共斗’而找不到好的职业。依我看,土井做《院内报》记者,倒给他带来了好处。”

“为什么呢?”

“我问他写哪一类的书,他含糊其辞,说是有关政治经济的,不愿细说。再把他住大饭店,穿定做的西服,带女速记员的豪华派头,综合起来分析,我看他还是干着有关永田町的工作。”

“你说的和永田町有关的工作是……?”

“我只是隐隐约约的猜测,我想,再过一段时间会搞清楚的。想知道,只有去问那个女速记员。”

“她好象一直跟着土井。”

“她大概是地方速记所的人,在工作上同土井合作的吧。”有川说。

“地方速记所”是与议院事务局的速记部相对而言的。指这边是“官方”,那边是“民办”。

“那个女速记员叫佐伯昌子吧。”有川已经记住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土井和佐伯昌子已经成了……”

“这个……”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饭店么。她速记土井的口述,里面没有别人。一对男女在饭店房间独处,土井三十五、六,女的也有三十了。土井精力充沛,穿着入时,派头时髦,女的快成老处女啦。在饭店的密室里,他们俩配合得默契,是不是意味着所有方面都有默契呢?”有川意味深长地笑了。

出租车从赤坂爬上了山王坂。前面出现了第一议员会馆的后墙,有川和木泽本能地看了看手表,是一点零五分。

“你那里的老头会回到会馆吧。”有川问。

“我那个老头,早餐会结束就去赶十点的递信委员会的会议。一小时后,从递信委员会中途退席,回到会馆,跟我碰头后,到自治省,下午一点再去参加递信委员会。估计,四点以前回不来。”木泽停顿片刻,接着说:

“也许他还跑到别处去转。过一会儿会打电话来的。老头是想躲避来会馆的请愿团。只让我一个人对付他们,真烦死了。”有川同意他的话。

“我们的老头也一样。上午从商工委员会中途退席后躲在会馆里,中午从午餐会直接去委员会。老头藏起来了,我还不是和你一样,装出认真的样子,接见一拨一拨没完没了的请愿。秘书就得跑前跑后料理请愿者的各种安排,还一本正经说,先生公事太忙,抽不出时间。可是,老头以为,这些事是秘书该做的,一点也不体谅我们,有时还骂人,咱们也太可怜了。所以要尽快组织秘书联合会呀!”

“知道了……刚才忘了一件事。就是说,如果私人秘书可以参加秘书联合会,女秘书怎么办。是不是也叫她们参加呢?”木泽掐灭了烟头问。

“这事我也考虑过。女秘书还是以后再说吧。因为,女秘书和男秘书本质上不同。再说,女秘书参加了,那些和议员先生相好的人很快就暗中通气,这就太危险了。”

有川说到这里,出租车便到了众议院第一议员会馆的正门。这时,从门里走出来了《院内报》记者西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宫下正则和丸山耕一在国会开会时间能够离开会场,回到议员会馆或是到别的地方,是因为保守党在众、参两院占绝对多数。过去与在野党的席位相差不大的时候,则一刻也不能离开会场,因为党的理事不断来检查是否有人缺席。现在国会常任委员会开会时,三、五个人离开会场,对大局毫无影响,而且委员会的审议事项,几乎完全按照议程表进行,所以事前就能知道,大约在什么时间表决。只要在表决以前回到会场就可以了。

国会所属的递信委员会和商工委员会,一般不涉及引起国民注意的大问题,也很少有纠纷。因此,报社记者和电视台不来采访这平淡的会议。换句话说,这些会是个平静而无聊的委员会。委员们离开会场也看不出来。了解这种情况的老练的秘书木泽和有川,就依据议员的行动安排自己的时间表。他俩进入议员会馆,悄悄地走到没有人的搬运物品的专用电梯前,等待着电梯。从楼上下来的电梯里只有一个人,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头。他低着头迈出了电梯,抬起头来看面前的两个人。

“啊!”老人突然站住了。“好久没有见你们了!”

他将近七十岁,看起来显得很老,干瘦的脸颊,眼窝塌焰,鼻梁高耸,嘴唇向里卷着。

“啊哟,大原先生!”木泽和有川同时惊叫后,双双鞠了躬。

“真是稀罕呀!难得在会馆见到您。”木泽对老人说。

他叫大原省吾,是入江宏文议员的老秘书。入江议员务选过十三次议员,做过几次大臣的一位名人。大原省吾是入江宏文1949年第一次当选时的老秘书,是议员秘书的老前辈。因为年纪太大,身躯弯曲,变得矮小,他极力挺着胸脯对两个人说。

“入江先生还是到这里的办公室吗?”

木泽问这个,是因为入江宏文在赤坂山王大厦开设了办事处。在议员会馆二层的他的办公室只有两名女办事员,入江几乎没有来过这里。不仅入江,所有的名议员都在外面设有体面的办事处,议员在会馆里只挂了名牌而已。局外人认为,可以取消会馆内的办公室,但议员们头脑里一直认为只有会馆是“正统”的办公处所,所以不愿意从《院内报》记者西田八郎命名的“议员大杂院”里搬出去。

现在,大原省吾和另外五个秘书一起,在麴町的旧建筑物西丸大的楼内的入江宏文办事处。这是入江以前的办事处,这位议员已不到这里办公了,他的办公处已经搬到赤坂的山王大厦,里面都是年轻秘书。入江议员使用的秘书越来越年轻,年老的秘书逐渐被淘汰了。但是被称为党棍派、讲人情的入江宏文对不用了的秘书们虽然不再给钱,但是给他们留了麴町大楼的办公室,还允许他们使用印着“入江宏文秘书”的名片。这是让他们以这个名义捞一些收入来维持生活的。

“正好碰见你们了。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们。”

大原从已经穿旧了的西服口袋里拿出了四折纸,大约有五、六张的两把。

“大原先生,这是什么?”有川弯着那肥胖的腰,向这位老前辈说。

“我写了一份岁时记。”

“岁时记?”

“你们回去看看就知道。这里写了国会议员和秘书们一年的活动内容。”

老秘书消瘦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电梯已经上下几次了,但木泽和有川因为和年长前辈说话,不便走动。

“一般人不大了解国会的结构和议员以及秘书的日常工作。”大原省吾继续对两个人说。

“报纸上对国会预算委员会、决算委员会的讨论情况报道得多,但对议员在各委员会上的发言报道得少。”

“是的。”

“所以,一般人不了解议员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我把一年的国会召开期间和休会期间,议员和秘书的日常生活内容编了个表。光写这些也许太干枯无味,所以引用了有关四季的俳句,润色了一下。用句是我自编的,不过套用了大家都熟悉的岁时记。”

“您作俳句?”

“瞎糊弄就是了。”

“这是很有意思的。有这样晚东西,大家就能了解议员和秘书们的日常工作了。”

“请你们谈

一下,听听你们的意见之后再修改……你们能不能找到出版这类东西的地方?”

“哎呀,这说不好啊!”

大原省吾提供的文稿

《国会岁时记》

通常国会(常会),按常规每年十二月召开。常会的召集诏书最迟也要在二十天以前公布。常会的会期是一百五十天。

十二月中旬召开的常会继续开到来年五月下句,常常延长到六月下旬。

临时国会(临时会)根据内阁的需要随时召集。如果众、参两院中有一院总议员的四分之一的人提出要求,内阁就可以决定召集国会。

休会是指根据两院一致的决议,在会期内暂时停止活动。当年末到来年初的“自然休会”就是其中之一。此期间,新任议员回到选区,到各地去拜年,也接待客人。

常会在六月末闭会,从七月到十二月中旬前,议员可以休息。这期间,有些议员出国视察旅行,这种活动最近很流行。

大原省吾把议员和秘书的院内活动按时间排列成一个表,附在《国会岁时记》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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