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村正明的私人秘书锅屋健三在赤坂亚当饭店135号的“作家”土井的办公室。这套房间,一间是客厅,另一间是寝室,当中有门。寝室里的床撤走,摆着土井的写字台,同它并列放着稍小的桌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短发女人正在那里写东西。因为当中的门开着,坐在客厅里的锅屋健三可以看到她的侧影。这个女人就是在门厅前土井介绍给木泽和有川的速记员佐伯昌子。锅屋低下头去看土井交给他的稿件,十行的稿纸共有二十张。稿子上的字是佐伯昌子的笔迹,上面有土井修改过的痕迹。锅屋把胖墩墩的身子横坐在椅子上拘谨地抽着烟,用粗粗的手指翻阅着稿子。那象肿大了一样的无名指上带着嵌上宝石的白银戒指,身体象橄榄球运动员一样结实。锅屋看着稿子偶尔点点头。他把仔细看完的稿子放到桌子上,油亮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很好!”锅屋微笑着对土井说。

“有不妥当的地方我可以修改……”土井的态度很象个商人。

“不、不,没有什么可说的。”

锅屋已经准备了装稿子的大信封。上面用大号铅字印着“川村正明办公室”。

“不愧是有理论修养的人写的,一般人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

锅屋用“不愧是有理论修养”的话里包含着土井年东京大学念书时参加“全共斗”的经历。

“十分惭愧,这样写可以么?”

“写得很好,把我所想到的问题很准确地表达在文章里了。是很理想的!”他把土井的原稿重新取出来翻了几页,选择了其中的一段高声朗读起来。

“念起来也顺口!”他的脸满面春风。

“做为宴会上的讲话是不是道理讲的太多了?”听完锅屋的朗读,土井有些不安。

“不、不,为了吸引川村的女性支持者,需要讲一点道理。”

“女性支持者?”

“川村的支持者里妇女很多。土井先生,你没有见过我们的川村吧。”

“没有这个机会。”

“照片呢?”

“也没有看见过。”

“是颇有风度的美男子!川村自己也说,他的缺憾是长得太吸引女人了。”锅屋用手势制止了忍不住要笑出来的土井。

“绝不是开玩笑,本人是当真的!真的,川村长得俊秀,可以说是美男子。”

“啊,是么。”

“而是他年轻,刚刚三十九岁。川村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一面讲一面向妇女听众投热情的目光,他做得出来呀。”

两周后,在都内O饭店的“凤凰厅”准备召开“川村正明声援会”,会上川村要进行一番演说。锅屋秘书托土井信行写的就是他的演讲稿。川村正明是被称为新生力量“革新俱乐部”的成员。

“但是,可惜的是我们的川村正明是‘脑不在’的人。”

“什么叫‘脑不在’?”土井问。

“哈哈!东京人不怎么说这种话。‘脑不在’是九州人讲的话,是没有头脑的意思。”锅屋用手指着脑门。

“哈!哈!”土井笑了。

“川村是一无所知的人啊!”秘书数落着自己的上司。土井开始以困惑的表情听,然后向锅屋说:

“以前在报纸上看过一位高级官僚当了国会议员后的感想。他说,当议员可以不动脑筋,比当官吏舒服得多。”

“高级官僚是了不起的。这些人大多数是东京大学法律系毕业,都受过高等教育。进了政界以后也都用功。他们是在竞争激烈的政界里过来的,因此头脑的构造与常人不一样。不但是执政党议员,就是在野党议员也离不开官僚的帮助。官吏不提供资料,议员们连咨询都无法咨询啊。”

“对!大家都这样说。”

“但是我们的川村议员的脑袋与众不同。他不管怎样是东京有名的私立大学毕业生,当然这是走后门进去的喽。他老子孝平,托校长把儿子挤进去的。”

“……”

“不管怎样,我也得照管他。因为我们家一直得到了孝平先生的恩惠。我是为了报答孝平先生才这样做。”

“啊,原来是这样的。”

“正明演讲时挥动手臂的姿态显得神采飞扬,年轻有为吧。这也是我导演的。”

“噢!川村先生得到象锅屋先生这样的名导演和名高参,这是他的福气呀!”

“受这样的称赞有愧。我不算什么高参,我是怕他出事。因为他是‘没头脑’的人……说实在的正明老子川村孝平倒是老政治家。”

“是有名的国会议员。”土井表示认识他。

“他当过三次大臣。晚年体力衰退以后,专门从事了党务工作,是一位能解决党内各派矛盾的实力派人物啊。”

“听说他很有政治手腕。”

“你也很了解他?”

“我只是耳闻。”

“当时,我们M县是川村王国。孝平死后,儿子正明以最高票数当选了。当两年议员就得到了外务政务次官职务,以后又连续四次当选,这都是托他父亲的福啊。不过,第三次竞选时降到了第二位,第四次最惨,以倒数第一勉强当选的。”

“噢!”

“正明为了表白自己并不依仗父亲的余荫,待人处世常常反其父之道而为之。老子在党内有无形的势力,性格稳健踏实,正明的作风疲沓浮夸;老子沉默寡言,演讲不大会鼓动听众,正明能说会道,口若悬河,演讲有一股煽动劲;老子对人直言快语,从不恭维,儿子可象演员一样到处笑容可掬地献殷勤。”

“我能理解。”土井表面上表示同情,但露出讽刺的微笑向锅屋说:

“这都是锅屋先生指导的吧。”

锅屋停顿片刻后说:“俗话说,美男子往往象绣花枕头一肚子草而且两手空空。正明虽然活动能力比老子强,可是空着双手办事难呀!”

“哦!?他怎么会缺钱呢?”

“他的父亲孝平象押宝一样把财产都花在政治活动中去了,所以正明没有从老子那里承受什么财产。这是他的难处呀。”

“锅屋先生不是在帮他弄钱吗?”

“唉!我的弄钱本事也不大呀!”锅屋叹息了一声。

正明虽然连任四届议员,也做过外务政务次官,但同通产省、农林水产省、建设省、运输省、和大藏省等有经济实权的单位不一样,弄不到搞钱的门路。

“所以经常召开‘川村正明议员声援会’,让川村演讲,借以获得资助和支持。但是能说会道的川村自己讲不出高明的道理来,所以请你写讲演稿啦。”

“我担心的是能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川村先生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一定按你的意图修改,请不客气地指教。”是一副代笔者的商人嘴脸。

“不,已经很好了,川村讲起来有一点为难的。但不这样写怎么能抓住妇女们的心呢!怎么衬托出川村的伟大呢!女人们是崇敬自己听不懂的话,对越不明白的东西愈感到神圣,真是不可思议呀!”

“那不仅仅是妇女,知识分子也常常敬畏自己不能理解的文章。”

“土井先生,你是东京大学法律系吧?”

“是的,受到开除处分中途辍学了。确切地说是‘全共斗’的牺牲品。”土井笑了。看得出他是在嘲笑自己的过去。

“听说你原来是‘东京大学全共斗’理论家,是么?”

“跟伙伴们一起学了一些……”

“所以才能写出这样好的理论文章来啊!”

“全共斗”是一九六八、九年大学生斗争组织,骨干院校是东京大学和日本大学。一九六八年六月,“东京大学全共斗”学生占据了东京大学购安田讲堂,同年九月“中核派”组织了“全国全共斗”。后来遭到官方的镇压,使这次大学生斗争以失败告终,“全共斗”也被解散,只有“革命马克思主义派”、“中核派”和“解放派”等激进集团留存了下来。

“土井先生,你在运动中被捕过吗?”锅屋对此感兴趣。

“被捕过三次。”

“被关进过监狱吗?”

“我被捕以后,什么也没有供认。如果招供,肯定会被判处一年以上徒刑的。”

“你真够顽强呀!那些供认的人被判几年徒刑的呢?”

“最多的两年,最少的是一年或者六个月,但缓期执等行了。”

“那些人现在干什么呢?”

“有过这样的经历,就业就困难啦!想要隐瞒历史混进官厅或公司,但只要有人调查就会被揭露出来的。”

“唉!当时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现在已经是三十三、四岁的人啦。如果没有这些事,东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在官厅和企业,现在早都是优秀的课长或是部长啦!”

锅屋为他们惋惜,眼前的土井就是其中的一个。因为他有被捕的经历无法就业,只好做了《院内报》记者,现在他虽然不做这个工作,也不过是高级“代笔者”。

“现在没有‘全共斗’组织了。当时的伙伴们确实感到内心空虚,留下来的唯一可走的路,只能是回到家乡搞地方的市民运动或者是文化运动。我的伙伴当中有这样的人。”

应该说,最感到空虚的还是土井信行自己。因他现在为“有权势的保守党议员”做“代笔”维持生活。锅尾没有意识到土井的这种情绪。原来参加过“全共斗”的人,现在从事地方文化运动和民众运动,引起了锅屋的兴趣。

“这些运动是什么信念推动的呢?”

“没有什么特殊的政治信念,是一般进步的民众运动。他们想革新市政,消除地方的政治污染。”

“有成效吗?”

“这不过是市民的群众运动,说是净化地方政界谈何容易?还有,有些国会议员看上了这个地区组织的力量,指使市、町、村会议议员把这些组织控制在自己选举地盘中。所以,议员先生们的争选票活动是不容小看的。这些话在锅屋先生面前说有些……”

“这些事都是地方的秘书们干的。那些家伙们专门干这些事!”

“我在报上看过,一九六九年‘全共斗’运动失败后,有个青年思想感到空虚,回到家乡被人叫去搞竞选活动。后来他成了某议员的一名能干的竞选参谋了。”

“找一个那样的人到议员会馆也许有好处。是不是劝川村请一个来呢。不行,象川村那样‘没头脑’的人会被那种有能力的秘书挟制的。”锅屋在摇头。

“这和‘全共斗’无关。我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学友当上了议员的特级大秘书了。”

“是谁?”

“寿西的秘书外浦先生。”

“外浦卓郎君!是嘛?”锅屋瞠目以视。

“外浦先生是比我早十年的前辈学友。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律系。刚才我讲过,我是在三年级退学的。外浦先生做经济新闻社记者时,被财界的臣头东方开发社社长和久宏看上,当了他的秘书。后来转到寺西先生那里了。”

“据说,外浦君是被寺西请去的。他名为特别秘书,实际上起着同财界的渠道作用。你和外浦君认识吗?”

“学生时代我一个朋友的哥哥是外浦先生的同期同学。外浦先生在报社的时候,我的朋友把我带到外浦先生那里去过两三次。那时,在报社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听过外浦先生的谈话,以后就没有见过他。他也不会记得我的。”

“那时,他说些什么了”锅屋对他很感兴趣。因为,外浦卓郎是下届总裁候选人寺西正毅的秘书。

“说的比较随便。我记得,外浦先生说过,他正在学速记。那时他看了报社联络部有个速记员,接受从地方分社来的电话传送稿件,想要学它。现在,地方报社的稿件已经全用传真,但当时报社联络部是全靠速记员。”

“对。”

“连聪明的外浦先生也说速记不好学。听说进速记专门学校也得学三年,然后再经过二年实践才能自如地运用哪!”

“国会的速记员培训所的学习期限也是三年吧?”

“这是学完基本功的时间,没有多久,好多人学不下去了。五十个人里学成的只有四、五个人,其它人都中途退下来了。可见速记是需要很大耐力才能学好的。外浦先生当时笑着说,专门学还需要这么长时间,那么在报社利用空隙时间自学,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好。”

“那个时候,外浦先生已经是个实干家吧。”

“是的,是了不起的实干家。我估计,外浦先生肯定学会了速记技术。我想,他现在会充分发挥这本事的。用速记记录寺西先生的指示和电话内容,那多快!”

“嗯,而且那些象蚯蚓爬行一样七扭八歪的记号,别人看不懂,外浦君还是同那些笨蛋秘书不同啊!”锅屋看了看土井。

“土井先生,你也是用速记技术吗。”其意思是说土井把速记技术用在“代笔”上。

本来,秘书应该替议员先生代笔和代作,但秘书常常缺乏写文章的能力,不能够胜任。所以,只好委托给象土井信行之类的职业代笔者。因为这是职业,土井只好按每个委托人的需要写作。虽然是同样的保守党议员,但要按着每个人的不同性格写出不同的主张,写出不同的风格来。这方面,土井表现出超人才能。

由于找土井代笔人多,来不及一一亲自执笔,为此才雇用了某速记服务社的职员佐伯昌子,请她做他的口述速记,然后改写成文稿。

“打搅你了,请收下这个。”锅屋从里面的口袋取出厚厚的信封放在桌子上。

“谢谢!”

土井到里面的房子去写收条。这时,锅屋从另外口袋取出两张明信片大小的贴子。上面用大号铅字印着:《众议院议员川村正明的声援会》,《会场O饭店凤凰厅会费二万元》。发起人栏写着,众议院议员板仓退介、上山庄平等十几人的名字,其中还有党干事长、现任大臣的姓名。

土井从里屋出来说:“谢谢!”。土井拿出来的收条上写着“三十万元”。锅屋把它装到口袋。

“这是川村集会的请帖。如有时间,请光临。不收你的两万元会费。”说着把手中的请帖递过去。

“谢谢。是O饭店!离这里很近。我一定去恭听川村先生演讲。”

“不打搅你了!”锅屋站起来。

“失礼了!”

土井把他送到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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