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子的中学生活在平介的眼里看来,基本上可以用“有惊无险”这个词来形容。看起来她似乎已经能够控制身体和心理上存在着偏差这个问题了。虽然说话时用词仍有不自然之处,但不愧是有名的私立学校,考上来的女生也多少都带着一些大人的成熟气息。直子的谈吐因此也就显得不那么与众不同了。

唯一一处不大适合用“有惊无险”这个词来形容的,是她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这不是说她的成绩多么不好,而是恰恰相反。第一次期中考试她便考了全年级第七名,之后从未跌出过前十名,第三学期期末考试,她还考了个第三。

“请问您让孩子进了什么补习班呀?”家长会上,平介被直子的男班主任这样问道。男教师由衷惊叹杉田藻奈美。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少女,竟有如此强的学习能力。

听到平介说她没上补习班,男教师更加吃惊,围绕着学习方法和教育方法等问题,缠住平介问个没完没了。末了,他还得出平介一家拥有学者血统这一结论。

“看样子她的学习搞得还不错,我基本上没有干预过,甚至都没对她说过‘给我好好学习’这样的话。我在家很少和她谈学习成绩的事。”

在场的人似乎没有一个相信平介的话。所有人都认定杉田藻奈美超人的学习能力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诀——特殊的教育方法,或者是超一流的家庭教师。平介每次参加家长会,都不得不面对来自那些热衷于子女教育的妈妈们的质询。

事实上,直子的确没有采取什么特殊的学习方法。她只不过平时一直保持了一定的学习量。她从未在学习上偷过懒,连家务的空隙也要穿插上学习。学习告一小段落,她才会继续做剩下的家务。虽然她也看电视,出去玩,但那只是学习之余的小憩。就拿看电视来说吧,她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一天当中,看电视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半小时。不管有多么想看的节目,她都不会打破这个规矩。

平介曾经梶过她,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她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淡淡地说了下面的话:“如果今天我打破了这个规矩,那以后我还会打破第二、第三个规矩,这样下去人生将一步步走向失败。我之前的人生就是这种活法的典型。结果呢,虽然从小学到大专,我在可以称之为学校的地方待了14年,到头来却没有掌握一项能够赖以生存的技能。我再也不想重走老路了,打死我也不想再产生一次同样的懊悔了。”

说完,她将削得很漂亮的苹果切成四瓣,用叉子叉起其中的一瓣递给了平介。平介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在心里嘀咕:难道她之前的人生,真的活得充满后悔吗?

当然,看得出她并没有把学习当成生活的全部。她似乎意识到了注重学习之外事情的重要性。和以前的那个她相比,她读书的范围扩大了许多。她还将布满灰尘的微型组合音响清扫了一下,变得爱听音乐了。

“世界上真的有许多精彩的事物。有很多东西,比如能让你感到幸福的东西、能改变你世界观的东西等等,都不需要花很多钱就能得到。你说,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她经常目光有神地对平介这样说。

直子非常重视结交朋友。当然,结交的都是些精神年龄远远小于她的朋友。她成绩很优秀,有乐意帮助别人,所以在同学中很有人缝。

她经常在周日把几个朋友请到家里来。每到这时,她都会下厨做上几个拿手菜招待她们。当菜被端上来的时候,她们都会无一例外地露出惊叹的表情。

“太了不起啦!藻奈美!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你们要是真想做,也一定能做出来的。现在便利的厨具有很多嘛。要是以前的话,连微波炉都不一定每家都有呢。那时还要用蒸锅之娄的东西,真是太不方便了。所以说,现在的年轻妈妈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真受不了你了,藻奈美,说话的口气像个老奶奶似的。”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也应该感谢厨具的进步!”直子现在已经非常善于在快要露出破绽时自圆其说了。

那些孩子们也是我的老师。年少的朋友们走后,直子曾这样对平介说。

“我的意思是,她们不只是我学习中学生行为的标本,跟她们在一起时,我脑子里原有的旧价值观也会得到更新。不仅如此,我还觉得体内有很多像是长在神经枝干上的花苞一样的东西,一朵一朵地绽放了,而我以前却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毫无疑问,自从和她们在一起,我眼中世界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

她的这番话平介虽然在语言的角度可以理解,但在心境上却无法理解。

“是吗,那可真的挺好。”他只能这么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直子之间产生了看不见的隔阂。

虽然她的人格还是直子,但是恐怕她的感性也和学习能力一样,被藻条美年轻的大脑支配了——平介如此解释眼前的隔阂,毫无疑问,现在的直子可已看到只有10多岁接子才能看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上了年纪的人是看不到的。

糟糕的是,直子自身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来自感性方面的变化。不说也看得出来,平介无法跟上这一变化。对他来说,直子虽然有着藻奈美的外表,但他始终都认为她还是自己的妻子。

这天,平介回来得比往常都要晚。当晚有为两个新员工举行的欢迎酒会。虽然在第二家酒馆喝到中途平介便起身退出,但回到家还是快11点了。他喝的程度正好,心情很舒畅。

到了门口,他一边脱鞋一边对屋里喊了声“我回来了”。里面没有回答。于是,他径直朝浴室方向走去。浴室里的灯亮着,里面传来了淋浴的声音。

平介拉开浴室的门,看到的是直子娇小的后背。

她正用淋浴洗着头发,当觉察到门的响动后,吃惊地回过头来,同时手中的淋浴喷头落在了地上。热水毫无方向地到处喷洒,打湿了浴室的墙壁。她慌忙关上开关“你吓死我了。别这么突然间打开门啊!”直子说道,声音有些尖锐。

“啊,对不起。”平介道歉。他边道歉一边想,看来刚才先敲门就好了。

“我刚从外面回来。浴室,我可以进吗?”

“啊……我马上就出来。”

“我这就想洗啊。我现在身上沾满了烟味。”说着他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他已经好久没和直子一起洗澡了。他想洗澡的时候,直子一般都在忙着学习。

平介进了浴室,这时直子正在洗脸。平介先用脸盆冲了下身子,随后躺进了浴池。他发出了一声中年男子特有的呻吟,声音像是从小肚子里挤出来的一般。

“今天可真把我累坏了!”他将整个胸部都泡在了热水中说,“科长耍脾气了。好像是因为我们晚上要去喝酒,但是忘了邀请他,于是他就不干了,说什么我们把他当眼中钉。为了哄好他,我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

“啊,是吗,那可真够受的。”直子的语气听着有些心不在焉。她正拧干毛巾擦头发和脸。由于她的身体转了过去,平介只能看到她的后背。

接下来她又那样背对着平介开始擦身上的水珠,这让平介感到十分不解。

“怎么,你不到浴池里泡一泡吗,你以前洗完头发和脸不是还要再泡一次的吗?”

“不了,今天不用了。”她背对着平介答道。

直子出了浴室,“咣”地一声关上了门。

平介在浴池里呆呆地蹲了很久,他还没有回昧过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对?因为你的身体是藻奈美吗?别忘了藻奈美可是我的女儿,我连尿布都给她换过,她还会怕我看到吗?小时候不是也一起洗澡吗?

觉得遭受到了不合理待遇的愤怒一瞬间跑遍了他的全身,但这种愤怒很快就消失了。他渐渐醒悟过来,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虽然他不知该如何用语言来描述眼前发生的事情,但他明白,自己绊到了拉在直子心头的一根细细的线。

他顾不上洗净身子便出了浴室。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事先没有准备好换穿的内裤和浴衣。他很想让直子给他送过来,但是没有喊出来。

没办法,他只好又穿上刚刚脱下的内裤和外衣。

直子不在一楼的日式房间里。平介来到二楼,换了内裤、穿好睡衣后来到对面的房间前。他轻轻地推开了直子的房门。

直子穿着红色睡衣,正抱膝蹲在地板中间。她手中还拿着那只泰迪熊。她背对着他。门开了,她应该有所察觉,但她仍旧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个,怎么说呢,总之,都是我不好。”平介挠着头说,“我今天有点儿喝多了,最近好像越来越不胜酒力了,呵呵。”他试着笑了一声,但是直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他刚要放弃努力打算出门时,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不可理解?”

“啊?”他发出了一声疑问。

“你无法理解吧?”她重复了一遍。

“啊,没有。”平介马上接口,之后便没了下文。

直子抬起头,但还是背朝平介,所以平介看不到她的表情。

“对不起,”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讨厌那样。”

“讨厌被看到吗?”

“唔。”她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平介在叹气的同时说道。

他用手指刮了刮太阳穴,顺便看了下手指肚,上面油汪汪的。虽然刚刚进过浴室,但是却没顾得上洗脸就出采了。这就是中年男子的肮脏之处吧——他有些自虐地想。

“对不起,”直子又一次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自己明明不讨厌爸爸,却做出这样的举动。”

平介觉得自己什么话部说不出来了。蹲在眼前的究竟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女儿?他说不清楚了。

但不管怎样,有一点他是清楚了。

“我懂了。你不用往心里去、以后我们分开洗澡。我再也不在你洗澡时开浴室的门了。”

直子听了之后开始抽泣起来,她那娇小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这点小事用不着哭的。”平介极力表现得很轻松,“可能这也是正常现象。”直子慢慢回过身来,两眼通红。

“我们的关系会这样一点点被毁掉吗?”

“什么都不会被毁掉的,别瞎说了!”平介用近乎生气的口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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