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龙生从那样高的悬崖跌下,不仅是奚玉瑾以为他必死无疑,公孙璞和宫锦云也不敢存有侥幸之想,只是因为没找着尸骸,姑且安慰安慰奚玉瑾而已。

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辛龙生其实并没有死。

辛龙生从悬崖跌下,自忖必死,心中一凉,闭上眼睛,心道:“想不到我辛龙生竟然命丧于此!”

临死前的一瞬,悔恨之情油然而生,正在闭目待死之际,忽听得“喀嚓”一声,头脸手脚突然好像受到乱针所刺的剧痛!

原来无巧不巧,他是跌在一棵从岩石缝中横伸出来的松树上,周围满是荆棘,刺得他满身鲜血淋漓。

辛龙生发现有逃生之望,连忙紧握树枝,忙中有错,用力太重,“喀嚓”一声,树枝断了。希望又归破灭,这一打击比刚才从悬崖跌下自忖必死的打击更大,辛龙生眼睛发黑,双手在半空乱抓,心里叫道:“我命休矣,我命休矣!”

忽地劲风飒然,迎面袭来,辛龙生模糊见到一个毛茸茸作人立的怪物向他扑来,他也不知是什么野兽,一下就晕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辛龙生渐渐有了知觉,眼睛未曾张开,隐约听得身边有人说话。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幸亏咱们的大威扑得快,这人内功又颇有根底,看样子,他的这条小命大概是可以捡回来啦。”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爹,你怎么知道他身有内功?”听得出是少女的声音。辛龙生心道:“原来是两父女,但却不知他们是什么路道,倘若是任天吾的党羽,那就糟了。”

那老者道:“若然内功没有根底,摔在松树上的时候,他已经要气绝而亡了。”

那少女说道:“不知他是怎样会失足跌下的,会不会是任天吾的手下害他?你看他衣裳华美,说不定是个贵家公子,任天吾的手下听说有些本来就还是兼做没本钱的买卖的,说不定因此谋财害命。”

那老者道:“那也有可能。咱们虽然不怕任天吾这老家伙来找麻烦,但能够少惹麻烦也总是少惹的好。你可要守口如瓶,别向外人提起。”那少女应了一个“是”字。

辛龙生暗暗欢喜:“原来不是任天吾这一伙,听他的口气,似乎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连任天吾也有几分怕他的。”刚刚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忽地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难题,心头卜卜乱跳。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际,那少女道:“爹,好了,你瞧他醒来啦!”

辛龙生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是身在一间茅屋之中,躺在一个“炕”上,站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白须盈尺的老头,旁边还有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虽是荆钗裙布,却掩盖不了她天生丽质。

辛龙生道:“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欠身欲起,那老者轻轻将他按下,说道:“你伤得很重,不可乱动,待病好了再向我道谢不迟。”

辛龙生欠身欲起之际,只觉浑身疼痛,骨头好像要拆散似的。但说也奇怪,那老者只是轻轻一按,掌心覆在他的胸口,登时便似有一股暖流进入他的身体,转瞬间流遍全身,有说不出的舒服,疼痛也大减了。辛龙生又惊又喜,心里想道:“这老头儿的内功之高,只怕还在我的师父之上。”

那老者道:“舒服点了吗?”辛龙生道:“舒服多了,多谢老丈。”那少女噗嗤一笑,说道:“你这人倒是客气得紧,醒来还不到一盏茶的时刻,你已经多谢了我爹爹两次了。”

那老者笑道:“你应该多谢我这丫头,救你性命的是她。”辛龙生忙道:“多谢姑娘再生之德。”

那少女又是噗嗤一笑,说道:“又一次多谢了。你说话文绉绉的我可不惯,我和你直说了吧,救你性命的也不是我,是大威。”

辛龙生道:“大威是谁?”

那少女撮唇一啸,只听得吱吱的叫声,跑进来两头长臂猿,后蹄着地,站起来足有普通人那么高。那少女指着那头较大的说道:“这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大威了,那头较小的是他的弟弟小威。你要多谢,多谢它吧。但可惜它却是不会答话的。”说着,不觉又笑起来了。

辛龙生笑道:“我是要多谢它。但更要多谢你,你是它的主人。”

那少女道:“也是你命不该绝,你跌下来的时候,我恰好带了大威在山坡上采药,倘若不是那棵松树把你下坠之势阻了一阻,大威扑过去也来不及了。你姓甚名谁,怎的会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跌下来的?”

在那少女说话的时候,辛龙生心里已是仔细想过:“要不要把真实姓名和师门来历告诉他们父女呢?”终于决定隐瞒,说道:“小姓龙,单名一个‘新’字。在山路上碰上两个强盗,我打他们不过,给他们追到悬崖边,失足跌下来的。”他把自己的姓名去了一个“生”字,颠倒过来,用了一个“辛”字的同音名,捏造了一个假姓名龙新。

那老者道:“你的内功颇有根底,想必是从小练武的吧,令师是哪一位?”

辛龙生说道:“我只懂得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是家父教的。”那老者道:“令尊大名是——”辛龙生又给父亲捏造了一个假名。那老者心里想道:“这人我可没有听过,想必也是像我一样的是个隐士吧?”江湖上奇才异能之士在所多有,是以也没什么疑心。

原来辛龙生是怕这老者认识他的师父,一说出自己的来历,也必定要给师父报讯,或者将他送回师父那里去。师父追究起今日之事,性命不保。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公孙璞非但给他掩饰,还替他说好话的。只道公孙璞一出去,自是把自己的坏事宣扬了。

那老者点了点头,说道:“幸亏你是自小就练童子功,骨骼坚实,童子功又还未破,受到震荡之际,真气能够保护心房。你只须安心在我这里调治,一个月之后,大概也可以复原了。”

那少女道:“什么叫童子功?是很有用处的一门功夫吧?爹爹你会不会,我也想练。”

那老者说道:“这不是女子练的。”那少女道:“为什么男人练得,女子却不能练,爹爹,多半是你自己不会吧?”

那老者给她弄得啼笑皆非,只好说道:“对,你爹爹不会,你别歪缠了。这丫头从没离开过这座山,什么事都不懂。龙公子,你可别见笑。”那少女心想:“不懂一门武功,又有什么可笑的?待这姓龙的病好了,我瞒着爹爹,磨他教我,谅他不会不依。”

辛龙生给这老者看出了自己还是童身的秘密,咳了一声,说道:“我没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那老者笑道:“我也有差不多二十年没见外人了,自己的名字都几乎忘记啦。”

那少女似乎对辛龙生颇有好感,说道:“爹爹,他这伤大概要在咱们家里调养一个多月吧?”老者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那又怎样?”少女道:“他在咱们家里住上个多月,这就不是外人了。咱们把名字告诉他也好有个称呼。”原来这老者乃是为了一桩事情,失意江湖,故而隐居埋名,匿居幽谷的。

那少女道:“我们姓车,爹爹单名一个‘卫’字。我也单名,叫做车淇。‘淇’字是有水旁的淇。”怕辛龙生不明白,边说边用手指在地上写字。指尖所到,泥土飞扬,地上现出四个端端正正的工笔楷书。

辛龙生赞道:“姑娘文武全才,好秀气的书法,好锋利的指力。”心中可是暗暗吃惊。原来这车卫乃是二十多年之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的一个介乎正邪之间的魔头,但却是昙花一现,在江湖上做出几件惊人之事以后,就突然销声匿迹了。

辛龙生曾于无意之中听师父和朋友谈过此人,猜测他已经死了,想不到今日却给自己遇见。辛龙生心里想道:“师父曾说此人行为怪诞,喜怒无常,现在看来,也不见得有什么怪诞,纵然不能说是和蔼可亲,也相当平易近人。可见传言大都不尽不实。”他哪知道车卫对他好感,乃是另有缘故的。

辛龙生得车卫悉心调治,一个月后,果然渐渐恢复健康,能够四处走动了。

一日,车卫把辛龙生叫到跟前说道:“你的伤好了么?”

辛龙生道:“多谢老伯给我悉心调治,伤都好了。”

车卫说道:“不,你的外伤好了,但原来所有的一种病却还没好,你自己知不知道?”

辛龙生怔了一怔,登然省悟他所指的是什么病,不觉满面通红。心里想道:“他知道我有这种病,当然不能让女儿嫁我。一定是怪我不该引诱他的女儿了。”

车卫说道:“你当真没有做过别的亏心事么?我是指你对不住人家的姑娘。”

辛龙生硬着头皮说道:“小侄与姑姑相依为命,结识的人都不多,更从无与女子勾搭之事。”却不解他何以在问自己的时候要叹口气。

车卫说道:“当真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我就是因为做过一件亏心之事,深自内疚,是以才不愿再入江湖的。”

辛龙生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这样宠爱女儿,想必是因为对不住她母亲。”虽有好奇之心,但也不敢多问。说道:“车老伯,你能够给我医好这病?”

车卫点了点头,说道:“只要你学好了我本门内功,这病不药自愈!”

辛龙生忙道:“不知晚辈有没福份得列门墙?”车卫说道:“本门内功是不传外姓的,你要做我徒弟,先得是我车家的人。”辛龙生道:“小侄这条性命是老伯救回来的,老伯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车卫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这件事是不能勉强的,须得你自己愿意才行。阿淇这丫头很喜欢你,你心意如何?”

辛龙生正是等着他说这句话,便即跪下磕头,说道:“若蒙老伯不弃,肯把令媛许配与我,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话犹未了,哪知车卫却伸出手臂,在他胁下轻轻一托,将他托了起来,说道:“且慢行翁婿之礼,我还有话说。说清楚了,你仍愿做我女婿,那时再改称呼。”

辛龙生垂手恭立,说道:“是。请、请老丈吩咐。”

车卫说道:“你做我的女婿,同时也就是我的弟子,须得依我三件事情。你仔细听着,第一、不得欺师灭祖,倘若给我发现你有欺骗我的事情,我必取你性命!你依得么?”

辛龙生浑身冷汗,硬着头皮说道:“弟子绝不敢欺师灭祖,矢誓恪守本门戒律。”

车卫说道:“好,第二件是你对我的女儿若有负心之事,即使在我死后,我也有办法取你性命!”

辛龙生道:“弟子得配令媛,那是天大的福气,岂敢还有异心?”心里则在想道:“若是他日重见玉瑾,那怎么办?唉,没有办法,只好装作不认识她。不过,他死后还能取我性命,这话恐怕只是恐吓的吧?”

车卫说道:“最后一件事情是:你学了我本门武功之后,必须替我做一件事情。”

辛龙生道:“什么事情?”

车卫道:“到时候告诉你。或许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或许是十分艰险的事情,总之你都得依我吩咐的去办。”

辛龙生心里想道:“若是他要我自己斩断一条手臂,难道我也依他?这个条件可真是太古怪了。”当下说道:“师父有命,弟子赴汤蹈火,亦是不敢皱眉。”

车卫满面堆欢,说道:“好,那么从今天起,我就传你本门内功心法。”辛龙生给他磕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岳父大人”,车卫哈哈一笑,将他扶起,说道:“贤婿请起,咱们也该回去了,淇丫头只怕已经等得心焦啦。”

回到家里,车卫说道:“淇儿,你过来,你们二人重新相见,从今之后以兄妹称呼。”车淇有点失望,说道:“爹爹,你收了他做义子吗?”

车卫哈哈一笑,说道:“我收他做了徒弟,又要他做了我的女婿。不过,你年纪还小,所以我打算让你们三年之后方才成婚,改个兄妹称呼,亲热一些。你不怪爹爹阻迟你的婚事吧?”

车淇又羞又喜,杏面绯红,说道:“爹爹,我才不急于嫁人呢,你这样说我,我可不依你!”

车卫笑道:“好,爹爹现在可没工夫和你说笑啦。新儿,你跟我来。”

车卫把辛龙生领入一间静室,道:“我现在传授你内功心法,你可得忍受煎熬。”授了他练功口诀,把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背心,叫他如法施为。

辛龙生只觉一股热气从背心输入,依法练功之后,全身炙热,如受火烧,难受之极。心里暗暗奇怪:“我每次练师父所传内功,只觉全身气血畅通,只有舒服之感,绝不难受的。为什么他这门内功这样古怪?莫非乃是邪派内功?”为了能够病好,只好咬牙抵受。

车卫点头赞许他道:“好,你倒很是有点毅力,我是望你速成,才以本身真气助你。过了几天,你就可以苦尽甘来了。”

从这天起,辛龙生每日练功三次,果然练了四五天之后,情形渐渐好转,痛苦日减,反而好像吸惯了毒品的人一样,不练功就不舒服了。

这门内功见效极速,一月之后,辛龙生已是真气充沛,自知“隐疾”已经完全医好了。

车淇天真烂漫,对他并不避嫌,但也仅止于耳鬓厮磨,并不逾份。日久情生,辛龙生也不觉渐渐地爱上她了。不过每当夜静无人之际,想起了奚玉瑾,仍是不禁心情动荡,难以忘怀。辛龙生痊愈之后,车卫就对他说道:“本门武功,你可以跟师妹去学。你的家传武学,很有根底,必定可以事半功倍。你跟她练一两个月,我再亲自教你。”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这一天辛龙生和车淇到外面练武,经过那条山溪,辛龙生怕见自己的水中倒影,疾忙跃过,但不想见的倒影仍是见着了,不觉黯然神伤。

车淇说道:“我问过爹爹,爹爹说他是有办法令你恢复本来面目的。不过,他却要等待三年之后,才把医治的方法告诉我,叫我给你医治。为了这事,我和他吵了一架。爹爹也是奇怪,什么事他都依我的,就是这件事他不依我。一定要待三年之后,才肯给你医治。”

这日车卫叫女儿弄饭,把辛龙生唤入书房,说道:“本门的内功心法,我都已传授给你了,本门的武功,你大概也练得差不多了吧?”

辛龙生道:“是。多蒙师妹天天给我喂招,虽然未窥全豹,招式总算牢记了。”

车卫道:“很好,那么你明天可以下山了。大五行剑法的诀窍,今天晚上我再点拨你一下。”

辛龙生又惊又喜,说道:“师父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差遣弟子么?”

车卫缓缓说道:“不错,你还记得你答应要给我做一件事情么?现在我就是要差遣你去做这件事情。”

辛龙生心中卜卜地跳,不知是甚么为难之事,说道:“请师父吩咐。”

车卫说道:“我要你杀一个女人,另外打一个男人的两记耳光!”

辛龙生大为诧异,说道:“这一男一女是何等样人?”

车卫说道:“男的名叫岳良骏,是现任的扬州知府,女的是他的二姨太。三月十八是岳良骏的六十生辰,一定大摆筵席,到时他的正室和两个姨太也一定会出来和宾客周旋。你充作贺客也好,假扮叫化子也好,或者硬闯进去也行。要当着一众宾客,痛打他的耳光,把他的二姨太杀掉。但可千万别错杀他的正室,他的两个姨太大约要比正室年轻十岁,你若不知道哪个是二姨太,哪个是三姨太,就把两个都杀了也行。”

辛龙生道:“那扬州知府是何等样人,为何要杀他的姨太?”心想此人倘若是个贪官污吏,罪该万死,也应杀他本人才是。

车卫沉声说道:“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必多问!”辛龙生心里想道:“无端去杀害一个女流,我不问个明白,又怎能下得毒手?不过,他的脾气这样古怪,我姑且答应他便是。到了扬州,杀不杀人,那就是我的事了。”于是恭声说道:“是。小婿自当遵从岳丈大人吩咐。”

车卫跟着说道:“这件事情,不许你向任何人泄漏,淇儿问你,你也不能说!”辛龙生又再恭声应了一个“是”字。

车卫这才神情一变,和颜悦色的对他说道:“你办妥这件事情,不必等待三年,回来我就让你们成亲,嗯,这里有两包药粉给你。”

话题突然变换,辛龙生不觉怔了一怔,问道:“这两包药粉要来做什么用的?”

车卫说道:“红色这一包是用来制炼人头的。你杀了那个贱妇,把药粉开水,人头浸在药水之中,就会变成拳头一般大小。你带回来给我!”

辛龙生听得毛骨悚然,说道:“白色那一包呢?”

车卫说道:“本门内功心法,见效极快,但精进却难。我传你心法之时,一时忽略,未曾替你想得周到。”

辛龙生吃了一惊,问道:“可是有什么祸患么?”

车卫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祸患,你是有别派的内功根底的,练了我这心法,两种不同的练功途径,有相辅相成之处,也有互相抵触之处,是以你进境得特别快,但以后每隔一个月,你就要发作一次,所受的痛苦和你初练功时所受的大致相同,不过要厉害得多。没有我在你旁边以本门真气助你,那也可能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的。这包药粉可以分六次服食,吃了这药,就没事了。扬州一来一回,加上途中的耽搁,半年就够了吧!”

辛龙生是个聪明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车卫早有安排,这才放心让他离去,不怕他不听话,也不怕他不回来的。心里想道:“这老头子端的厉害,完颜豪不过是吓一吓我,他却是真的能令我走火入魔。”当下问道:“那么以后永远都要服药么?”

车卫说道:“这倒无需。但要等到你练本门心法练得大功告成之后,这才不用服药。你放心,将来我会把一切练功诀窍倾囊传授你的。你比我聪明,待你大功告成,你就可以成为一代武学宗师了。”

辛龙生心头苦笑:“我还敢奢望成为什么大宗师,但求能够摆脱你,我于愿已足了。”想起练了他这门内功,已如附骨之疽,不觉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这晚的饯别宴他强颜欢乐也做不到,只是自顾自的喝着闷酒,连和车淇说话的兴趣也提不起来了。

车淇只道这是他真情流露,舍不得离开自己,虽在伤离恨别之中,心里却也大感快慰。

临行分手之时,车淇安慰他道:“听爹爹说,你最多半年就回来的,是么?只要你对我真心,半年一瞬即过,那也算不了什么。”

辛龙生只好装作一个“多情种子”,说道:“古人说一别三秋,半年见不到你,我自是难免难过。”

车淇笑道:“你不要难过了,我听爹爹说……”突然停口不语,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辛龙生明知故问:“听说什么?”

车淇道:“爹爹一定也已对你说了,我不说啦。龙大哥,爹爹叫你下山,为了何事?”

辛龙生道:“我无父无母,但本房的长辈还是有的,你我的婚事,我应该回去禀明长辈啊。师父说,待我回来,就可让咱们成亲了。嗯,你爹和你说的是不是这件事。”

车淇从他口中得到证实,心中更是甜丝丝的,粉脸通红,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嗯,那么就只这件事么,有没有别的事情?”

辛龙生心中一动,想道:“扬州那件事情,不知她知不知道。”心念未已,只听得车卫在屋子里带笑说道:“淇儿,你让你大哥走吧,你们小俩口子的话总是说不完的,等他回来再说也好呀。反正他又不会去得太久,半年之后,他就要回来的。”

辛龙生瞿然一省,心道:“幸而我没有偷偷问她。”此时他们虽然是在门前百步开外,但车卫既有“传音入密”的功夫,自然也有“伏地听声”的本领。辛龙生若然偷偷问她,纵然是在耳边私语,只怕也会给他听见。

车淇面上又是一红,说道:“爹,我不过送他一程,你又来取笑女儿了。龙大哥,你早去早回,我等着你啊!”

辛龙生望着她的背影独自回去,不觉也有一点为她的痴情感动,心中颇感内疚:“唉,她怎知道我此际想的却是别人?”

车卫差他到扬州去杀知府的姨太太,这正是奚玉瑾的家乡。她所住的百花谷就是在扬州城外。

他日夜兼程的赶路,多走一天,就多近奚玉瑾一步。他念念不忘的正是奚玉瑾啊!

“她现在是在金鸡岭呢,还是在家呢?若然是在家中,我倒可以偷偷的去看一看她了。她不认识我的。但见了她,我又能和她说些什么呢?”辛龙生苦苦相思,不禁颇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了。

奚玉瑾回到家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的家里只剩下一个管理园子的老仆人,花园也早已荒芜了。

刚回家时,她是心如槁木,整日都把自己关在房中,什么地方都懒得走动。本来她是应该把辛龙生已经去世的消息给他的师父江南武林盟主文逸凡报讯的,可是她几度思量,却是提不起这个勇气在文逸凡面前说谎,但若禀告真情,她更没这个勇气。“唉,但愿别人忘记了我,我也忘记别人,在这百花谷里,倒可以安安静静的过这一生。”

别人会忘记她吗?她想起了谷啸风,想起了韩佩瑛,想起哥哥,想起公孙璞和宫锦云。……这些人能够忘记她吗?她也不能够忘记这些人啊!尤其是对谷啸风和韩佩瑛。“他们在金鸡岭想必已经成亲了吧?他们想得到我在百花谷里如此孤独伤心吗?”

俗语说时间是最好的医生。春天来到,花园虽是荒芜,没有往年那种花光如海的景象,但在野草丛中,在倒塌了的花架旁边,也还是有许多花朵开放。春天万物滋长,奚玉瑾心里也渐渐有了一些生气。

这一天她和老仆人在园中整理花草,抚今思昔,不觉慨然,道:“离家不到两年,这花园竟是如此荒芜了。嗯,老王,你还记得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咱们就要采花酿酒,大忙特忙吗?”

那老仆人道:“往年在这个园子里少说也有三五十人呢,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了。你没回来的时候,就只是我一个人看守这个园子,哪里还顾得上栽花浇草?大小姐,好好的一个园子,弄得这样荒芜,你不会怪我吧?”原来奚家在扬州也算得是个名门望族,承平时候,家中僮仆,少说也有百数十人的。

奚玉瑾道:“你替我看守这个园子,我已经感激不尽,但那些人却都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你一个人?”

那老仆人道:“小姐,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不久,江南就一直是兵荒马乱,长江巨寇史天泽作乱,听说他是和蒙古鞑子有了勾结,要在江南作内应的。幸好最近女真鞑子和蒙古鞑子都没打来,这才安定一些。但咱们家里的人,早已到江南投入义军了。我只是因为年纪太老,这才没去罢啦!”

奚玉瑾瞿然一省,就像一个正在糊里糊涂的做着梦的人,突然给人惊醒一样。

奚玉瑾瞿然一省,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道:“他们都知道要保家卫国,抗御敌人,我却一个人躲在家里,自怨自艾,这算什么?”

那老仆见她如有所思说道:“大小姐,你在想些什么?”

奚玉瑾道:“没什么。我帮忙你整理花草。”抬头一看,只见满园子都是阳光,奚玉瑾心上的阴霾不知不觉也好像在阳光之下消散了。

忽听得有人叫道:“老王,还记得我吗?呀,奚姑娘,你回来啦!”

园门是早已破烂了的,还没修好。那个人径自走了进来。奚玉瑾一看,原来是韩佩瑛家里的那个老仆人展一环。

展一环本来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物,只因曾受过韩佩瑛父亲的救命之恩,这才自愿做韩家的仆人的。那年他和另一个仆人陆鸿护送韩佩瑛到扬州成婚,其后发生婚变,围攻百花谷之役,也就是由他和陆鸿出面,邀请各路豪杰帮拳的。双方和解之后,陆鸿回洛阳老家,他则去了江南,在文逸凡手下做事。奚玉瑾与辛龙生成婚之时,他也是曾经在场帮忙办事的人。

往事如烟,但奚玉瑾骤然见到了他,还是不觉颇感尴尬。

展一环请了个安,问道:“辛少侠呢?文大侠正在盼望他回去呢。许多事情也等着他帮忙。”

奚玉瑾眼圈一红,说道:“他不能回去了!”展一环吃了一惊,道:“为什么?”奚玉瑾道:“他已经死了!”说了这句话,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展一环呆了一呆,说道:“这真是意想不到,怎么死的?”

奚玉瑾道:“他碰上了完颜豪,给完颜豪暗算,伤了他的奇经八脉,伤重而亡。”她说了谎话,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低下了头,不敢正视展一环的目光。

展一环道:“奚姑娘莫太伤心,我们一定替你报仇。他是几时死的,你还没有给文大侠报讯吧?”

奚玉瑾道:“他死了已有三个多月了。你来得正好,就托你回去的时候代我报讯吧。”

展一环点了点头,说道:“我会禀告文大侠的,不过,短期内恐怕不能回去。”

奚玉瑾道:“对啦,我还没有问你,你这次来是为了何事?”

展一环道:“我是来看看奚少爷有没有回家的。想不到没见着奚少爷,却见了姑娘。”

奚玉瑾问道:“你找我的哥哥,有什么事吗?”

展一环迟疑半晌,说道:“这件事我正想和姑娘商量,不过……”奚玉瑾道:“不过什么?”展一环道:“姑娘正碰上了伤心之事……”奚玉瑾何等聪明,一听便知来意,说道:“啊,想必你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哥哥帮忙吧,是不是?你说吧。若做得到的,我也可以帮忙你。”

展一环道:“并不是我私人的事情,这个,这个……”

奚玉瑾道:“是义军的公事吗?你怕我泄漏出去。”

展一环说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正在考虑,好不好让姑娘抛头露面?”

奚玉瑾道:“你先说出来,咱们再一同商量。”

展一环道:“我是奉了文大侠之命,刚从金鸡岭回来的,打算在扬州干一件劫官洗库,振奋人心的大事!”

奚玉瑾道:“你们打算劫的是哪个赃官?”

展一环道:“是扬州知府岳良骏。”

那老仆人道:“这姓岳的官儿委实不是个好东西,他来了扬州之后,年年增加赋税,今年收成本来不错,却给他弄得遍地饥民。”

展一环道:“还不仅如此呢。他和史天泽是有勾结的,史天泽的军粮,差不多有一半就是由他接济。”

奚玉瑾道:“史天泽不是投靠蒙古鞑子的吗?”

展一环道:“蒙古鞑子和女真鞑子虽然也在连年打仗,但他们想要灭亡咱们大宋的心肠却是一样。最近金国和蒙古讲和,女真鞑子当然也是巴不得史天泽在江南扩大作乱,好给他们做开路前锋。岳良骏接济史天泽,这当然也是得到他的主子允许的。”其时扬州已是沦陷于金人之手,正是金宋两国“划江而治”的交界之处。

展一环继续说道:“我们还打听到他有一批盐饷,正要押解金京。咱们劫粮劫饷,一部分可以作义军的粮饷,一部分可以拿来赈济饥民。”原来扬州是著名富庶的盐区,每年的盐税,为数极是可观。

奚玉瑾道:“你们打算几时动手?”

展一环道:“本月十八这天,是岳良骏的六十寿辰。到时必定大宴宾客,我们可以乘机举事。就在寿堂之上,把满城的文武官员全都拿下!叫那些鞑子官兵不战而屈!”

奚玉瑾道:“好,此计大妙,到时我一定听你调派!”

展一环道:“不敢。金鸡岭的杜头领主持大计,奚姑娘愿意帮忙,今晚我请他来此大家商量好不好?”

奚玉瑾心中一动,说道:“哪位杜头领?”展一环道:“就是上次来过百花谷的那位杜头领杜复。”奚玉瑾道:“啊,原来是他!”

原来那次百花谷遭受围攻,展一环请来的群豪之中,有一个老英雄雷飚是韩家至交,不满谷啸风和奚玉瑾所为,坚持要拿谷啸风到洛阳去向他岳父赔罪,给了奚玉瑾很大难堪。双方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幸亏蓬莱魔女派来了两名使者给双方调停,百花谷之围方始得解。这个杜复,就是那两名使者之一。想起前事,奚玉瑾又不禁黯然神伤了。

展一环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沉默一会,说道:“我家姑娘不在金鸡岭,谷少爷也还没有回来。听说他们都在江南,不过我却不知他们下落。奚姑娘,你的那件礼物还在我这里。”说罢拿出一根玉钗。

这根玉钗本是谷啸风以前送给奚玉瑾当作定情之物的。奚玉瑾和辛龙生成婚前夕,睹物伤情,不愿再保留它,是以又将它交给展一环,托他得便到金鸡岭之时,转送给韩佩瑛作为预先祝贺她和谷啸风成婚的礼物。

奚玉瑾苦笑道:“还是你拿着吧,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佩瑛,你见到她的机会比我多。嗯,这次从金鸡岭来的,除了杜头领之外还有何人?”

展一环说道:“蒙古鞑子近来又有南侵的消息,金鸡岭抽不出多少人,只有杜头领和十多个弟兄。江南文盟主派有若干人来,但也不多。所以我才想到要到你们这里,看看奚少爷回来没有。”

奚玉瑾说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多了在扬州难免会给发觉,反而不妙。”展一环道:“今天是十五,还有三天就是那狗官的寿辰了。那位杜头领……”

奚玉瑾道:“你今晚就请他来这里大家相见吧。”

展一环收起玉钗,告辞而去。奚玉瑾看着满天阳光,心胸豁然开朗,但内心深处,却也还有一点阴霾。想起了韩佩瑛,最后突然又想起了辛龙生,心里想道:“如果龙生还是在他的师父身边,这次一定是派他来主持大计了。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如今只怕他的尸骨都已无存了。”

奚玉瑾作梦也料想不到,她以为尸骨早已无存的辛龙生,现在正是在扬州城中。

且说辛龙生来到了扬州,还有三天,才是岳良骏的寿辰,他找了一间客店住下之后,不由得心乱如麻,暗自想道:“车卫叫我去杀一个无辜的妇人,这事是该做呢还是不该做呢?玉瑾素来颇有见识,可惜我已是不能去和她商量了。”

奚玉瑾的影子泛上心头,辛龙生情难自己,暗自想道:“大后天才是知府寿辰,还有两天,我何不乔装到百花谷去走一趟,说不定有幸可能见得着她。但万一给她看破,这又怎么办?”

正自心乱如麻,忽地眼睛一黑,突然间脑袋一阵剧痛,好像要裂开一样。他本来是坐在床上的,抵受不了这阵剧痛,整个身子跳了起来,不觉大声呻吟。

幸而他神智尚未模糊,猛然省起,离开车家到今天刚好是一个月,车卫和他说过,练他这门的内功心法,每一个月就要发作一次的。“莫非这就是走火入魔将要发作的预兆?”大惊之下,连忙掏出车卫给他的丸药,吞了一颗。

药丸咽下,只觉丹田升起一股热气,就好像他以往练功的时候,车卫用手掌按在他的背心,以本身真气输入他的体内助他练功一样,有说不出的舒服。

辛龙生刚刚缓过口气,身体还觉虚软,忽见房门给人推开,店主人和一个走方郎中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客官可是生病么?”店主人问道。他见辛龙生满头大汗,面色灰白,只道辛龙生是得了什么急症,不由得慌了。

“没什么,大概是今天赶路急了一些,刚才肚子有点儿绞痛,我自备有行军散,吃了一剂,现在已经好了。”辛龙生答道。

店主人似乎仍是不放心,说道:“这位王大夫是苏州有名的国手,他也是今天来到扬州的,恰巧住在小店。客官,我看你还是给他看一看吧。”

辛龙生道:“不用劳烦大夫了。”那郎中望了他一眼,神色似乎有点古怪,说道:“还是看一看的好。”不由分说,拿起了辛龙生的手就替他把脉。

店主人笑道:“这位王大夫是难得出诊的,许多豪商富户请他都请不到的呢。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看见有什么疑难杂症,不待病家开口,他却会不收你的诊金就替你医好的。”

辛龙生心中暗笑道:“这不过是江湖郎中的自我吹嘘的伎俩而已,他又怎能看得出我的‘疑难杂症’?”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郎中“噫”了一声,说道:“果然是疑难杂症!”

就在此时,辛龙生的手少阳经脉隐隐感到一股内力的冲击,那情形如同有个高手给他推血过宫一样。他本来已经好了五六分了,这一下登时气血畅通。

辛龙生大吃一惊,心道:“这大夫果然有点鬼门道。莫非他是隐于杏林的武林高手?”

店主人听得这王大夫这么说,也是不禁吃了一惊,问道:“这位客官染的是什么病?有危险吗?”本来这应该是辛龙生问的,辛龙生没有发问。他恐怕客人病死在他店里,就忍不住替辛龙生发问了。

王大夫摇了摇头,说道:“十分古怪,我看不出来。”

辛龙生道:“怎么古怪?”

王大夫道:“你目前什么病征都没有,但依脉象来看,一个月之后,你这病还会复发。究竟是什么病,我现在难以断定。最好一个月之后,你到我的医馆来给我再看一看。赛华佗王家医馆,你到了苏州,一问就知。”

那店主抹了一额冷汗,说道:“一个月之内,这位客官当真可以没事的?”

王大夫笑道:“这个月内,他若是有一点伤风咳嗽,你可以到苏州来斫我招牌。”店主人听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方始放下心上的石头。

辛龙生谢过了王大夫,说道:“一个月后我必定来拜访你。”他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是想道:“事情一了,我还是趁早回山的好。这人的内功还不如我,怎能给我医好走火入魔?何况又不知他是什么路道,万一给他发现了我的来历,我的师父知道了可就要拿我清理门户了。”

辛龙生虽然作了这个决定,但心里还是免不了多少存点幻想,“万一他能够替我医好,我不是可以摆脱车卫了?对,还有一个月时间,我应该想法探听他的路道。”

一面是存有幻想,一面是忍不着好奇之心,三更过后,辛龙生悄悄起来,找王大夫住的那间房间偷窥。

这客店总共不过十多个房间,辛龙生到了第三间客房,就听到了王大夫说话的声音。

“原来他还有个伙计同住的,好,我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辛龙生本来准备装作小偷,抛一颗石子进他房内,试试他的本领,以便窥察他是什么武功门派的。现在听得他在和人谈话,原来的计划就放弃了。

王大夫和那人躺在床上说话,其实是咬着耳朵说的。但因辛龙生学了正邪两派的内功,听觉特别灵敏,却是听得颇为清楚。

只听得那个“伙计”说道:“展一环今天到了百花谷,已经见到奚姑娘了。”

王大夫道:“哪位奚姑娘?是不是文大侠掌门弟子的媳妇。文大侠的掌门弟子是叫做辛龙生吧?”

那“伙计”道:“不错。不过听说辛龙生却已是死于非命了!”

辛龙生听到这里,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正是:

此身虽健在,与鬼已无殊。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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