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比开汽车还容易。”

“我一定学一学驾驶飞机。”亨利道。

对,葡萄牙之行只是个开端,还有美国、墨西哥、巴西,也许还要去苏联、中国,都要去走一走。亨利将重新开着小车,并将驾驶着飞机。灰蓝色的天空充满沉甸甸的希望,前程在无限地扩展。

突然,出现了一片寂静。亨利惊异地发现波尔坐到了钢琴前,她开始歌唱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亨利极力以公正不倚的耳朵去倾听她的歌声;他过去怎么也无法对这一歌喉的价值作出正确的评价。当然,这不是一副无足轻重的嗓子,有时人们仿佛听到了铜钟大吕般浑厚而圆润的声音在回荡。他再次思忖:“她为何半途而废?”当时,他曾把波尔的自我牺牲看作爱情的一种震撼人心的表示。后来,波尔放弃了一切尝试成功的机会,他对此感到奇怪,琢磨着波尔是否以他们的爱情为借口而逃避考验。

掌声大起,他也跟着别人鼓掌,安娜低声赞叹道:“她的歌喉永远是这么漂亮。要是她重返歌坛,我肯定她会走红。”

“您真这么认为?为时已晚,不是吗?”亨利道。

“为什么?只要重新学唱几课……”安娜神色中带着几分犹豫,看了看亨利,继续说,“我觉得这对她有益。您应该鼓励她。”

“也许。”他说了一声。

他细细打量着波尔,她正笑靥动人地听着克洛蒂-德-贝尔琼斯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辞。这显然会改变她的生活,无所事事对她来说毫无好处。“而对我,这可以使事情大大简单化!”他暗自思忖。说到底,这有什么不行?今晚,一切看来都有可能实现。波尔将闻名遐迩,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情,这样,他便可以自由自在周游四海,在此处和彼处过着时间虽短暂但却欢乐的风流生活。为什么不行?他露出微笑,走近纳迪娜,她一直站在炉旁,神色阴郁地嚼着口香糖。

“您为什么不跳舞?”

她一耸肩膀:“跟谁跳?”

“您若愿意,跟我。”

她并不漂亮,与她父亲长得太相像了,花蕾般少女的体态,却配了张郁郁寡欢的面孔,看了真不顺眼。她碧蓝的双眼,酷似安娜,可却那么冷漠,以致显得毫无光彩又天真稚气。不过,那条羊毛裙遮盖下的身段却比亨利想象的要更婀娜多姿,那Rx房也更为丰满。

“咱俩是第一次跳舞。”他说。

“是的。”她接着又说了一句:“您跳得真好。”

“您吃惊吗?”

“我明白,这帮毛头小伙子谁也不会跳舞。”

“他们没有什么机会学。”

“我知道。”她说,“我们什么机会都未曾有过。”

他对她笑了笑。一位妙龄女郎,即使丑陋,终归是位女郎。他爱她身上科隆香水淡雅的馨香和新洗涤的内衣散发出的幽幽的清香。她跳得不好,可这无关紧要,这里有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欢声笑语,有小号的高昂吹奏声,有潘趣酒的醇厚芳香,还有回映在一面面镜子里的那些枞树闪烁着的点点光亮,窗帘后面,是纯净的黑色夜空。迪布勒伊正在表演一个小魔术节目:他把一份报纸剪成碎片,可一转手重又完整无缺;朗贝尔和樊尚在用空瓶决斗;安娜和拉舒姆在唱一部伟大的歌剧的唱段。火车、飞机、轮船在围着地球转动,人们可以随意登上一游。

“您跳得不错。”他彬彬有礼地说。

“我跳得简直像头小牛犊,糟糕透了。可我不在乎,我不爱跳舞。”她带着几分疑虑察看了一下亨利的脸色,继续说,“一帮迷上爵士音乐的小疯子,乌七八糟的爵士音乐和烟味、汗味臭不可闻的地下室,这一切,您感兴趣?您?”

“有时就感兴趣。”他问道,“您对什么感兴趣?”

“对什么都没兴趣。”

她回答的声音如此粗暴,亨利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他暗自揣摩,到底是因生活的失意还是恣意放纵自己才使她被推进了那么多人的怀抱?可能是心绪不宁的原因吧,她脸孔冷酷的线条反倒变得柔和起来了。他心中暗想:若是迪布勒伊的脑袋躺在枕头上,该是个什么模样?

“我一想到您要去葡萄牙,就觉得您出奇的走运。”她嫉恨地说。

“不久,旅行一定会很容易的。”他说。

“不久!您是想说一年后或两年后吗?您是怎么混到机会的?”

“是法国宣传机构要我作几场报告。”

“显然,谁也不会请我作报告。”她低声咕噜道,“您要报告很多场吗?”

“五六场。”

“这样您就可以整整游逛一个月了。”

“无论如何得让老家伙们有点补偿吧。”他快活地说。

“可年轻人有什么补偿?”纳迪娜问道。她大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最起码出点新鲜事也好呀。”

“什么事?”

“自从处于所谓的革命时期以来,什么也没有变化……”

“8月份,总归有了点变化吧。”亨利说。

“8月份,人人都说一切都要大变,可跟以前几乎没有两样:吃得最少干活最多的还照旧是这些人,可大家仍然觉得这样很好。”

“这里谁也不觉得这样很好。”亨利说。

“可大家都凑合。”纳迪娜气呼呼地说,“无奈,只得浪费光阴去干活,这就已经够让人恶心的了;要是做了活连肚子都填不饱,我呀,宁愿去当强盗。”

“我完全赞同,我们意见完全一致。”亨利说,“可再等等吧,您太急于求成了。”

纳迪娜打断了他的话:“瞧您说的,就像是我家里人,唠唠叨叨地跟我解释来解释去,说什么应该等一等。可我根本不信。”她耸了耸肩膀,“说实在的,谁也不作任何努力。”

“您呢?”亨利笑眯眯地问道,“您是否作了点努力?”

“我?我还不到作努力的年龄。”纳迪娜回答道,“我算什么!”

亨利哈哈地朗声大笑。

“别伤心。您会长大的,年龄嘛,长得快着呢!”

“快?长一岁要过三百六十五天!”纳迪娜说。她耷拉下脑袋,一时默默无声地在心头琢磨。蓦然,她抬起双眼:“带我走吧!”

“去哪儿?”亨利问。

“去葡萄牙。”

他淡然一笑:“我看这不太可能。”

“只要有点儿可能就可争取。”他没有回答,纳迪娜紧紧追问:“为什么不可能?”

“首先,上面不会同意让我们两个人走。”

“算了吧!您谁不认识。就说我是您的秘书。”纳迪娜的嘴巴在笑,可目光热切而严肃。他一本正经地说:

“倘若我要带什么人的话,那是波尔。”

“她不喜欢旅行。”

“可她乐意陪伴着我。”

“整整十年,你们朝夕相处,她还没见够?多一个月少一个月,这对她又有何妨?”

亨利重又露出笑容:“我回来时一定给您带桔子。”

纳迪娜的面孔沉了下来。亨利的眼前出现了一副纳迪娜吓人的面孔。“您知道,我再也不是八岁的小丫头了。”

“我知道。”

“不,在您眼里,我永远是个用脚往壁炉里乱踢的脏丫头。”

“才不是呢,证据是我请您跳了舞。”

“噢!这是一次家庭聚会。可您不会邀我陪您一起外出。”

他颇有好感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至少有了这么一位姑娘希望能换换空气。她希冀许多东西,新鲜的东西。可怜的丫头!她确实未有过任何机遇。骑自行车去法兰西岛,这差不多就是她作过的全部旅行了。清苦的少年时代,再说,那位小伙子死了。她好似很快得到了自慰,可不管怎么说,那总还是个可怕的记忆呀。

“那您错了。”他说,“我请您。”

“当真?”纳迪娜的双眸闪闪发亮。她一旦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看上去就可爱多了。

“周六晚上,我不去报社,咱俩8点整在‘红酒吧’见。”

“到时做什么呀?”

“由您定。”

“我没主意。”

“到时我会有主意的。来,喝一杯。”

“我不喝酒,我再吃一个三明治还行。”

他俩走到了食品橱前。勒诺瓦和朱利安正唇枪舌剑,争辩不休:这是家常便饭了。他俩都斥责对方以不光彩的方式背叛了年轻时代的良知。昔日,他们觉得超现实主义过于拘谨,还不够怪诞,合力组建了“超人”运动。勒诺瓦后来成了梵文教授,做些神秘费解的诗作;而朱利安则当了图书馆馆员,放弃了写作,也许他是少年得志,恐惧中年平庸、江郎才尽吧。

“你对此持何看法?”勒诺瓦问,“必须采取措施,反击附敌作家,对不对?”

“今天晚上,我不想费神思索。”亨利乐呵呵地回答道。

“阻止他们发表作品,此乃错误之策。”朱利安道,“当您全力撰写檄文之时,他们时间充裕,准会写出好书来。”

一只大手猛地搭在亨利的肩头:原来是斯克利亚西纳。

“瞧我拿什么来了:美国威士忌,我好不容易搞到两瓶。巴黎第一个圣诞节前夜,这是开怀畅饮的好时机。”

“棒极了!”亨利道。他斟了一杯威士忌酒,递给了纳迪娜。

“我不喝酒。”她一副被冒犯的神态说道。

她扭过脚跟,亨利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唇边。他已经把这酒的味道忘得一干二净。说真的,从前,他更喜欢喝的是苏格兰威士忌酒。不过,既然他把苏格兰威士忌酒的滋味也忘得一干二净,两者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谁想喝一杯正牌的美国威士忌?”

吕克拖着两只患痛风的大脚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朗贝尔和樊尚。他们各自满满斟了一杯。

“我更喜欢优质白兰地。”樊尚说。

“这酒不差。”朗贝尔说道,可自己并没有把握。他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斯克利亚西纳:“在美国,他们真的每天都喝上十二杯吗?”

“他们,他们指谁?”斯克利亚西纳反问道,“美国人有一亿五千万,他们并不都像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他的声音很不中听,对比他年轻的人,他往往不怎么客气。他故意猛地朝亨利转过身子:

“我刚才与迪布勒伊严肃地谈了谈,我心里很不安。”

他显得忧心忡忡,平时他就是这么一副神情,仿佛他在场也好,不在场也罢,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他个人休戚相关。亨利毫无心思分担其忧虑,只是嘴上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他目前正在组建的运动,我认为其主要目的好像在争取共产党手下的无产阶级。可这和迪布勒伊原先的打算似乎根本不是一回事。”斯克利亚西纳声音阴郁不快地说。

“对,完全不是。”亨利道。

他心中痛苦地思索:“一旦我被迪布勒伊卷进去,每天不得不忍受的就是这类无休无止的争论。”他再次感到自己浑身上下被远走高飞的强烈欲望所吞没。

斯克利亚西纳定睛看了他一眼:“你与他走一条道?”

“十分谨慎地小步走。”亨利回答道,“搞政治,并非我的所长。”

“你十有八九没有看透迪布勒伊正在打什么主意。”斯克利亚西纳说。他用责备的目光盯着亨利:“他正在组织一个所谓独立的左派,可实际上同意与共产党人统一行动。”

“对,我知道。”亨利说,“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他是在打他们的牌。被共产主义吓坏的人为数很多,他要使这些人与共产党人重新接近。”

“不要对我说你反对统一行动。”亨利说,“若左派开始闹分裂,岂不好看!”

“受共产党人奴役的左派!这是一剂迷魂药。”斯克利亚西纳说,“如果您已决定与他们一块走,那就加入共产党好了,这样做更干脆。”

“做不到,对许多问题,我们看法都不一致。”亨利说。

斯克利亚西纳耸了耸肩:“那么,从现在起,要不了三个月,斯大林派准会谴责您是社会叛徒。”

“到时再瞧。”亨利道。

他没有丝毫的兴致继续争论下去,可斯克利亚西纳死盯着他的眼睛:“别人对我说《希望报》在工人阶级中读者很多。真的吗?”

“不错。”

“如此说来,你手中掌握着惟一的一份非共产党人的,但却能打入无产阶级的报纸!你意识到担当的责任重大吗?”

“我意识到了。”

“如果你让《希望报》为迪布勒伊效劳,那你就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勾当的同谋。”斯克利亚西纳道,“虽然迪布勒伊是你的好友,”他又附加了一句:“可必须反对他。”

“听着,至于报纸,它任何时候都决不会为任何人效劳,既不为迪布勒伊,也不为你。”亨利说。

“总有一天,《希望报》必须要确立其政治纲领。”斯克利亚西纳说道。

“不。我决不要先验的纲领。”亨利回击道,“我坚持只谈我所想的,谈我是怎么想的,决不随便被人所左右。”

突然,响起吕克平静的声音:“我们坚决不要政治纲领,因为我们要顾全抵抗运动的统一。”

亨利自斟了一杯美国威士忌。“所有这一切全是他妈的混账玩艺!”他低声骂了一句。吕克嘴边总是挂着这些字眼:抵抗运动精神,抵抗运动统一。至于斯克利亚西纳,一旦有人跟他谈起苏联,他就脸红脖子粗。这些人最好还是到他们的角落里去说胡话吧。亨利一饮而尽。他用不着别人给他出主意,对报纸该怎么办,他自有主张。当然,《希望报》也许免不了要表明政治立场,可必须要完全独立。亨利保留了这份报纸,并非要把它办成像战前那些报刊一样的货色。当时,形形色色的报刊竟明目张胆地蒙骗公众,其后果已经看到:由于每天看不到值得信赖的权威性文字,大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如今,派别之间的论战已经结束,大家对基本点的看法差不多趋于一致,必须趁此良机培育读者,而不应把东西往他们脑子里硬灌。亦即不要把观点强加给他们,而应该培养他们学会自己作出判断。这并非易事,读者往往要求现成的答案。切勿给他们造成无知、不可靠和自相矛盾的感觉。而难就难在这里:要无愧于他们的信任,而不是骗取他们的信任。办报有方的证据便是几乎到处都有人购买《希望报》。“如果自己也跟共产党人一样教条,何必又斥责他们搞宗派主义呢?”亨利暗自思忖。他打断了斯克利亚西纳的话:

“你不觉得可以把这次争论推到另一天吗?”

“行。我们约个时间。”斯克利亚西纳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我认为我们进行立场观点的交锋,已经刻不容缓。”

“等我旅行回来再说吧。”亨利说。

“你要去旅行?是出差搜集情况?”

“不,是去消遣消遣。”

“眼下?”

“当然是的。”亨利回答道。

“这不是开小差吧?”斯克利亚西纳说。

“开小差?”亨利乐呵呵地说,“我不是当兵的。”他一抬下巴,指了指克洛蒂-德-贝尔琼斯:“您应该邀克洛蒂跳舞,就是那位挂满了首饰、十分裸露的太太。她是位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的贵夫人,对你十分仰慕。”

“上流社会女子,这可是我的癖好之一。”斯克利亚西纳笑嘻嘻地说。他摇了摇脑袋:“我承认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

他前去邀请克洛蒂。纳迪娜在与拉舒姆跳舞,迪布勒伊与波尔围着圣诞树在旋转。波尔并不喜欢迪布勒伊,可迪布勒伊却常常能想方设法逗得她发出笑声。

“你可是把斯克利亚西纳搞得气愤极了!”樊尚快活地说。

“我要出外旅行,他们都气极了。”亨利说,“首先是迪布勒伊。”

“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朗贝尔说道,“你比他们干得都多,不是吗?因此,你有充分的理由出去休息一下。”

“确实,”亨利心里想,“我跟年轻人最合得来。”纳迪娜羡慕他,樊尚和朗贝尔理解他,他们和他一样,刚有可能,便抓紧机会要去看看外面发生的一切,并马上报名当了战地通讯员。亨利在他们身边呆了许久,不厌其烦地谈论起过去那非凡的日子。想当初他们占了报社的办公室,在德国人的鼻子底下卖《希望报》,而亨利则在撰写社论时抽屉里放把手枪。今天晚上,他觉得这些往事增添了崭新的魅力,因为他在十分遥远的地方清楚地听到了这些往事:他躺在松软的细沙上,大海是碧蓝碧蓝的,他懒洋洋地回忆着逝去的时光,回忆着这远方的朋友,并为自己独自躺在那里自由自在而心旷神怡。他心里乐滋滋的。

忽然,他发现自己仍呆在这间红色的公寓里,时间已凌晨4点。许多人已经离去,大家都要走了,他将又独自和波尔呆在一起,将不得不与她说话,向她表示爱抚。

“亲爱的,你的晚会简直是部杰作。”克洛蒂拥吻着波尔说,“你有一副奇妙的歌喉。若你愿意,准会成为战后的一个大歌星。”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奢望。”波尔开心地说。

是的,她没有这种雄心壮志。亨利最清楚她心中的愿望:成为世界上最光荣的男子汉怀中最美的女人。要促动她改变幻想,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最后几位宾客离去了,公寓突然间空空荡荡。楼梯上传来咚咚的声响,那脚步声继而节奏分明地击打着街巷的沉寂,波尔动手收拾起丢在椅子下的空杯子。

“克洛蒂言之有理。”亨利说,“你的嗓音永远是那样美妙。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你的歌声了!你为何不再歌唱?”

波尔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你喜欢我的歌喉?你愿意我经常为你歌唱?”

“当然。”他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安娜跟我说了点什么,她说你应该重返歌坛。”

波尔神色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啊!不!别跟我提这事。这事早就了结了。”

“为什么?”亨利问,“他们那么热烈地鼓掌,你已亲眼看到了吧?他们大家都被感动了。眼下,许多夜总会都在开业,人们渴望新的歌星……”

波尔打断了他的话:“不,我求求你,别强求了。让我公开登场,我厌恶,别强求了。”她用苦苦哀求的声音重复说道。

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了她一番。“厌恶?”他用犹豫不决的口吻说道,“我这就不明白了,过去你对唱歌并不厌恶,你如今也没有变老。你知道,你呀,甚至更美了。”

“那是我生命中的另一段时光,”波尔道,“一段永远埋葬了的时光。我从今之后,只为你歌唱,而决不为他人歌唱。”她话中含着如此强烈的情感。亨利不再作声,可他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再次发动进攻。出现了一阵沉默,波尔开口问道:“我们上楼吧?”

“上楼。”

波尔坐在床上,她摘下耳环,轻轻取下戒指。“你知道,”她声音平静地说,“要是我刚才对你要外出旅行有所指责的话,请你原谅。”

“想到哪儿去了!你完全有权利不爱旅行,并说出来。”亨利说。一想到晚上整个聚会期间,她心头一直对此事而深深内疚,亨利不禁感到局促不安。

“我完全理解你渴望出去走走。”波尔说道,“我甚至也十分明白你想不带着我,独自外出。”

“并不是我要想。”

她手一挥,打断了亨利的话:“你用不着客气。”她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两眼直直的,上身笔挺,俨然一位阿波罗神殿里正在静思的女祭司。“我从来未曾想到要把你困在我们爱的牢笼之中。假若你不希望新的天地,不补充新的营养,那你就不成其为你自己了。”她朝前俯下身子,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只要我不是你的累赘,也就心满意足了。”

亨利没有答腔。他既不想使她陷入绝望境地,也不愿给她任何鼓励。“要是我心头能对她产生几分怨恨也行啊!”他暗自在想。可是,他激不起丝毫怨气。

波尔站起身子,嫣然一笑,她的脸上重又显出了人情味,她双手搭在亨利的肩头,用自己的脸庞贴紧他的面颊说道:“你离开我能行吗?”

“你完全清楚,不行。”

“对,我清楚。”她快活地说,“就是你说行,我也不相信。”

她朝浴室走去。必须不时跟她说一句话,给她一个笑脸,断不能不这么做。她把这笑脸和话语当作圣物珍藏在心底,当她的信念发生动摇时,她常常从中索取奇迹。“可不管怎么样,她内心知道我再也不爱她了。”亨利自言自语。他这样讲,也是为了使自己也深信不疑。他开始脱下衣服,套上睡衣。她自己虽然也知道,可要是她不答应,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耳边传来了丝绸的——声,继而又响起汩汩水声和水溅玻璃声。往昔,这响声往往使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不快地对自己说道:“不,今晚不行。”波尔出现在门口,一头细密的秀发披在肩头,神情严肃,赤身裸体。她风韵几乎不减当年,只是对亨利来说,这花容月貌已经毫无意义。她钻入被窝,默不作声地紧贴着他,他找不到任何借口拒绝她。这时,她已经心荡神驰地喘着粗气,贴得他更紧了。亨利动手抚摸她的臂膀,抚摸她的腹部,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乖顺地向下流去。这当然更好,给她额头上一个热吻,但决不会就使波尔满足的。要向她解释清楚还不如干脆满足她的欲望省时。亨利吻着那张灼热的嘴巴,它还是老一套,像平素一样在他的嘴下自动张开。可过了片刻,波尔离开了他的双唇,于是亨利怪不舒服地听到了她老调重弹,低声诉说起他早已不向她表白的那些话:“我永远是你一串漂亮的紫藤花,对吗?”

“永远是。”

“那你爱我吗?”她把手放在他那强壮的身体上面问道,“你真的永远爱我吗?”

他感到没有勇气挑起悲剧。他已经习惯于招认一切,而这一点,波尔十分清楚。“真的。”

“你属于我吗?”

“我属于你。”

“对我说你爱我,说呀。”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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