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午,他便回了家,他想清楚地知道,中午的那一席话对父亲的新艳遇究竟有没有造成致命性的伤害。

伊河坐在客厅,握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他眼睛对着电视,眼神却是空洞无物,偶尔会有愤怒的焦躁掠过。

路过他身边时,左左停顿了一下,伊河抬起眼皮说:怎么这么早回来?

左左笑着说下午没课了。

伊河便没再说什么,左左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坐在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遥控器,换了中央五套,正在播出NBA联赛,左左盯着屏幕看,伊河有些奇怪,左左几乎从不主动和他坐在一起,末了,左左好象有点口干,端起伊河的茶杯,拿眼睛询问他,意思是可不可以喝?伊河笑了一下,表示默许,然后,左左舔了舔唇上的水渍道:爸,能抽你支烟吗?

伊河怪异地看着他,冲烟桶里拿出一支,点上,又笑着塞进他嘴里,拍拍他的肩说:我儿子长大了。

左左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在心里暗自说:你儿子长大了,拜托你不要碰儿子喜欢的女人。

他惬意地抽着伊河的烟,眼角迷蒙着一丝甜蜜的笑意,心里,却冷若冰霜,是的,他觉得已报复了伊河,很快,他就将看见伊河试图掩藏起来的结局。

从外面回来的李小兰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方便袋,里面装着晚上的菜,李小兰的厨艺就像她的八卦技术一样精湛,大约这也是伊河不愿离婚的原因之一,偶尔,有朋友来做客,他会很是自得地炫耀说自己娶回来不单纯是老婆还是个特级厨师。

若是在李小兰心情不好,这句表扬会赚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讽刺:特级厨师还有特级厨师的薪水呢,我不仅是你免费厨师保姆还是随叫随到的免费妓女。

如果是私下里人不多,伊河就会捏捏她的大腿说:你要真有妓女那两下子就好了。

李小兰暴跳如雷。伊河就不急不慢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个世界性问题,不然,红灯区怎么能屡禁而不止?

李小兰探进头来,客厅的一幕让她奇怪,其意外程度,像看到了一只猫和一只老鼠正在同一餐桌上用餐。

当她看到左左嘴里叼着的烟时,尖叫了一声,像枚炮弹射进来一样,冲到左左面前,劈手将香烟夺了去,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冲伊河厉声道:我就知道,什么人和你在一起,都会被你带坏了。

伊河反感地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让我们清净一会?

李小兰恨恨指使左左去刷牙,又恨恨说: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现在就死了,你好把那些骚女人光明正大地带到家里鬼混,你放心,我还等着为你守节呢,不会死在你前面的。

无聊!伊河说着,站起身,进卧室,换上一件衬衣就出门去了,李小兰在后面追着喊: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回来。

伊河头也不回地说:想得倒美,你就做梦吧。

李小兰进了厨房,把堆在地上的菜袋子狠狠踢了几脚,从围裙里拿出一根烟点上,耷拉着眼皮说:左左,饿了就出去买点东西吃吧,我不想做饭。

左左没吭声,他知道伊河是故意摆出和她怄气的样子,因为今天晚上他要去见巧云,需要一个在外面呆很久的借口。

左左瓮声瓮气地说好的,妈你饿不饿?李小兰没好气地说气饱了。

左左躺在床上看了一会书,又在客厅站了一会,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电话机,顺手翻了一下来电显示,记录是空的,左左就笑了,肯定是巧云来过电话,而伊河为了不露出破绽便将来电记录删除了,这个电话没有单删的功能,一删就会删掉全部记录。

左左说:妈,我回学校去了啊。

李小兰坐在厨房的灶台上,一声不响地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就像天花板角落的那只蜘蛛,千辛万苦地织补着婚姻这张网,织来补去却只网住了自己。

2

左左乘上11路公共汽车,车上人不多,巨大的车厢像一个空荡荡的腹部,慢吞吞摇晃着,向学校所在的城市东部爬去。

车站就在学校门口,向南一看,就看到了巧云的店子,向北,是学校的图书馆,他还记得,为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巧云的店子,他总是坐在图书馆靠南窗的位子,直扑而进的阳光打在书上又折射进他眼里,常常将他的眼球刺得生疼。

天已黑透了,巧云店里人不多,左左不想去寝室也不想去巧云的店子,就到图书馆坐了一会,他没有借书,只是坐在靠南窗的桌子上,呆呆地望着巧云店子的方向,头渐渐疼了起来,他忽然地不明白,父亲和巧云好为什么会使他这样生气呢?他非常明确自己是不爱巧云的,只是想把脸埋在她胸前,让她用柔软而温暖的手抚摩他的头发,只想在心情抑郁的时候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把自己彻底打开,就像打开一道大门那样,毫无保留地晾晒一下自己,这一切,却因为父亲和她的情欲泛滥而毁掉了,为什么,那个人偏偏要是他的父亲呢?

其实,如果和巧云好的,是他父亲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他都不会太介意,最多只是心里微微酸一下,不会这样愤怒。

他和父亲之间有种很神秘地东西,神秘地阻隔在了他们之间,使得他们除了亲情之外永远不可能对同一个女人亲昵。

他又想起了悠悠,想起她环着陈年腰的样子,疼就锥心刺骨地来了,他想这就是爱,爱一个人就是会变得很忧伤,一碰触到有关她的一切,心就会没来由地疼了,爱上一个人就会情不自禁地去关心她出生的地方关心她的衣服关心她所在的行业甚至连每一个路过她身边的人都变得无比亲切起来。

在巧云面前,他是那样的放松舒适,所以,那不是爱,爱是用来痛的是用来患得患失的。

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提醒到闭馆时间了,左左怏怏往外走,不知觉地就出了学校,他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会,看见巧云抱着胳膊站在店门旁,要不是她穿得比较素净面目比较冷漠,她站立的姿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傍门卖笑女子,不时,她很不情愿地回一下头,左左看见他的父亲,坐在店子最里面的一张理发椅上,满脸堆着笑,不停地跟巧云说着什么,偶尔,巧云会不耐烦地摆摆手,大约是算了的意思。

可能是巧云哭了,他看到伊河站过来,拿着一张面纸去擦她的脸,巧云一偏头,纸的去处便落空了,他讪讪地笑着,巧云忽然一转身,猛然将他推到门外,指着他的鼻子一副声厉言苛的样子,伊河用无辜的表情看着她,慢慢地往回逼近,巧云大抵在说类似让他离远点的话,伊河却笑嘻嘻地逼近了门口,一闪,又进去了,而且,这次,他不再说什么,而是直接伸手往下拉卷帘门,这时的左左,隐约听到巧云厉声道:你要干什么?我说了咱们分手了……

后面的话,被锁上的卷帘门切断了。

左左下意识地往前跑了两步,到了马路中间时停住了,慢慢地走到店子门口,侧耳听了一会,里面很静,他在临近卷帘门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这是他隐约听到巧云哭着说:如果不是左左无意中说起,我差点就给你骗了,我还以为你多么情深意重……

就听伊河嬉皮笑脸说:他无意中说的?我不信,咳,我说巧云,即使我们努力活,人生也不过是三万多天,还是怎么快乐怎么来吧,别辜负了赐予我们世俗生活的上帝。

里面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响声,大约是有人跑有人追中碰倒了椅子,后来,椅子碰撞的声音,就哑了,像突然之间,整个世界像是都遁没了,一些喘息,在黑暗中渐渐逼来,那是身体向理智投降的欢呼声,一波又一波地在左左心中澎湃不休。

左左紧紧捂上了耳朵,那些响在他耳道里、响在他心里的声音,快要将他折磨疯了,终于,他一跃而起,飞一样跑到一边的巨大广告牌下,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广告牌冰凉的金属边框上,那些凉意,锐利地杀抵心里,将他内心的狂躁一点点地镇压下去。

他在路边树影里彷徨,在街边小店买了一包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一口气将自己抽得呕吐了,他蹲在路边干呕了一会,眼泪就下来了,他抹了抹眼泪,忽然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响声,还有伊河的声音,左左扭过头去,看见他正拍拍巧云的脸,声音甜蜜说道:巧云,我对你,是真心的,相信我。

巧云傍门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的蓬松乌黑的发乱了,在灯光下,像一些金属丝线,绒绒地扎进了夜的空气里。

左左忽然很难受,他想,巧云是受到了伤害的,她心地太纯良了,竟然相信了一个捻花高手信口开河的承诺,应该说,她被自己的纯良伤害了,她想有个成熟的温暖的男人爱着宠着,这个假想,被伊河成全了。

伊河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有几辆出租车在他身边慢了下来,他头也不抬地摆摆手,他埋着头走路的样子很惬意,就像一个盲流刚刚吃了一餐饱饭,正悠闲地剔着牙齿走在马路牙子上。

左左跟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像条影子。

人是有第六感官的吧,伊河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站定了,回头张望,然后,又自嘲地笑着晃晃脑袋,继续往前走。

左左站在树影里,正要迈步,就见伊河突兀地停住了,厉声大喝道:谁?!

左左呆在树影里不敢动,浓郁的黑色乌云,在天空缓慢地行走,将星星与月亮的光泽都给遮挡住了,左左有点惶恐,他不知道,万一被伊河发现了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场面?毕竟他们是父子。

想到这里,他将体恤脱下来,翻过来,蒙在头上,然后,站在原地,静观其变。

伊河显然看见了站在树影里的人,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胆怯终还是占了上风,左左往后退了两步。眼见敌人胆怯后退,伊河哈哈地大笑了两声,讥讽说:就你他妈的这胆子,也配跟踪我?告诉我,是别人让你这样干的,还是你自己有什么目的?

左左沉默着,热热的呼吸将体恤吹得一起一落,他继续往后退着,退到了树干上,他终于退无可退,伊河步步逼来,胜券在握的样子。

左左不说话,忽然攥紧了拳头,摆出一副你别过来的架势,伊河吃定了他不敢怎样,步步逼来,左左闭上眼睛,在心里悄悄说了声咳——!

他飞起一脚,踢在了伊河的下巴上,伊河捂着下巴尖叫了一声,挥舞着拳头就冲了上来,可,左左是校足球队的呀,他的脚法使得那样娴熟,每一脚都准确无误地踢中了他想要踢的地方,他踢了了伊河裤裆一脚,在心下说:为我妈踢的。又一脚踢在他嘴巴上,在心下说为巧云踢的。踢在他的眉眶上说为悠悠踢的,他看悠悠的样子好象已用目光将悠悠剥得一丝不挂……

伊河被踢得跪在地上,双手捂着头,也不讨饶,只在嘴里恨恨骂了声臭婊子。

左左停下来,冷漠地看着他,伊河惊恐地看着他,惟恐他再使更狠毒的招。

左左舔了舔嘴唇,转身走了,一晃一晃地,很从容。

他往寝室去了,他太知伊河,决计不会跟踪他,而且也不会猜到是谁打了他,因为他的花心,让许多男人自尊受挫、心灵受伤。总而言之,花心让他成了男人们的公敌。

回寝室楼,左左先洗了个澡,将刚才穿过的衣服,团了团,扔进了垃圾捅,尽管伊河从不记得儿子有什么衣服,他还是不想惹麻烦。

3

次日,是周末,左左没回家,在图书馆泡了半天,黄昏时,他在巧云的店子门口站了一会,巧云正在洗手,一扭头见他来了,连笑也没笑抽身离开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管护手油,细致地擦在手上,细致到连手掌上的每一条纹路都不肯放过,左左觉得无趣,或许,巧云也有这样的感觉,左左就对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他去了悠悠的商场,周末商场人很多,悠悠忙着为客人们介绍香水,左左就在一壁,远远地看着,看着悠悠鲜草莓样的唇在说话中渐渐干涩了,心微微地疼,他想,象悠悠这样的女子,生来就应是被男人宠爱着,不该受这么多辛苦。

看了半天,想涣散一下注意力,放松眼球,左左揉了揉眼,看别处,这时,他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挽着一柄优美的小手包,像他刚才一样,聚精会神地看着悠悠,她看得太专注了,以至于忘记了隐藏脸上的表情,牙齿咬着下唇的一角,将口红都咬残了,目露寒冷的凶光,像鹰瞄上了兔子。

左左的心,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他不再看悠悠,而是,望着这个专注望着悠悠的女人,应该说,如果把表情放松的话,她是个五官满标致的女子,眼睛不大,却很有韵味,像林忆莲吧,因为一直咬着唇,原本很好看的鼻子有点变形了。

人除了眼睛之外,还有感应的,只要保持警醒和安静,很容易就能准确感知到眼睛所不能看到的事物,而悠悠太忙了,身边人太多,所以,即便有两个人在专注地看着她,她都不曾感知过,而女子是静态的,她感觉到了有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她转过头,看着左左,用目光质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左左无谓地笑了一下,在心里,飞快地想,她是谁呢?是谁?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悠悠?

很快,他想起了陈年,就恍然了,因为男人,女人和女人更容易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左左反被动为主动:我女朋友很漂亮吧?

女人迟疑了一下:你女朋友?

左左冲悠悠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看你都看她半天了,猜你是不是也被她的美丽迷住了。

女人有些迷惑地看着左左:你是她男朋友?

左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来接她下班。

女子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自语般说道:是很漂亮,恭喜你。说毕,拉出要离开的架势,左左追上前一步:您贵姓?

女人瞥了他一眼:萍水相逢,相忘江湖,有必要么?

左左暖暖地笑着,摆了摆手,心里,冷汗已落。

女人的身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左左又看了悠悠一眼,恋恋地,回学校去了,他想,至少在眼下这段时间,陈年的妻子暂时不会找悠悠的麻烦了。

一路上,他回想着自己面不红心不跳地和假设的陈年的妻子撒谎悠悠是自己女朋友的场景,嘴角就浮上一了一丝惬意的笑。

左左一周没回家,期间,李小兰给他打过两次电话,都是家里做了好吃的,让他回去,他懒散地说算了,都什么年代了,还会有人为吃一顿饭从城东跑到城西。

他去巧云的店子两次,第一次,是中午,没顾客,街上的秋蝉鼓噪的烦人,见他进来,巧云只是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时,空气啪地响一声,那是巧云嗑的瓜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瓜子香,左左坐在一张理发椅上,也看电视,不说话。

大约坐了半个多小时,店子里唯一听能到的声音依旧是秋蝉以及偶尔响一下的瓜子破碎声,左左就起身走了,也没和巧云打招呼,巧云也是,坐在那里,用眼角目送他离开,什么也没说。

第二次去,是黄昏,左左站在街上,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店里的顾客都走光了才进去,巧云正收拾晒干的毛巾,要放进消毒柜,见左左进来,眼睛忽闪了两下,拉开了消毒柜,把毛巾塞进去,左左站了一会,见巧云不声不响地忙自己的事,于是,便在理发椅上坐下来,瓮声瓮气地说:姐姐,给我理个发。

巧云打量了他一会,拿起剪刀,又放下了,指了指洗头盆,左左就去,乖顺地躺下来,当温热的水流滑过了头皮,他的眼角就湿了,大颗的眼泪,顺着鬓角滑进了发里。

巧云正在给他洗头的手,迟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速度。

巧云给他理得很仔细,末了,将他的椅子转得正对着镜子:这样可以了吧?

左左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瘦得很清秀的,目含忧郁的男子,站在他身后的女子,面沉似水。

左左看着镜子里的巧云说:我做错了什么吗?

巧云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巧云抚摩了一下他新剪的发:你不懂,小孩子。

别叫我小孩子,我是男人了,懂很多男人应该懂的事情。

巧云苦笑了一下,点上一根烟,左左把烟从她手里拿下来,看了一眼,还是红杀喜,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拉开她拿烟的抽屉,果然,看见一桶抽了没几支的南洋红双喜烟,他拿出来,走到店门外,倒出来,用脚,狠狠碾烂,又折回店里,拿扫把和簸箕,扫进起来,倒进街边的垃圾箱,做这一切时,谁也没说话,他站在店中央,像个大男人似地,正色说:女人不应该抽烟。

巧云的脸,噌地就寒了下去:这是什么和什么呀,你凭什么管我!说着,泪就落了下来,她别过脸去擦泪,肩一动一动的。

左左把手放在她肩上: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我不许你学坏我不许你抽烟。

巧云就伏在他胸前,哭了,嘤嘤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再然后,渐渐号啕,左左听到了心碎,他默默地看着门口,拿起她的手:和你说招个学徒帮你给顾客洗头你不干,咳,我知道你拿我当小孩子,从不把我的话当真,可是,我真的已经是男人了,你一定要听男人对女人的警告,在男人眼里,女人的手和她的脸一样重要,还有,永远不要试图做某个已婚男人的女神,因为这是件辛苦而不讨巧的事情。

巧云抬起头,怔怔看了他一会,趴在他伸开的手上,很快,他掌心里,就满了温温的液体。

左左捧起她的脸,无限惆怅地说;巧云姐姐,好好爱自己。

4

那天夜里,伊河脱下衬衣,包在满是血的脸上,他是个注意保护颜面的人,不肯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所以,便也没打车,一路踉跄回家,失魂落魄地进院,上台阶,见卧室还有灯光,看了一下手机,是凌晨两点了。

走过窗下时闻到了淡淡的烟草气息,李小兰定是没睡,而且,在抽烟。

一个失眠在凌晨抽烟的女人,注定是离快乐很远的。

伊河在窗下站了一会,一丝浅浅的愧疚慢慢爬上心头,他认识李小兰时,她还是不抽烟的,那时,他是多么喜欢看这个女人坐在老楼前的台阶上舔着五分钱一根的冰棍等他回来的样子啊,恬淡而甜蜜,两条长长的辫子,象黑色的柔软溪流,从两肩倾泻而下,温柔地游荡着,可,后来,李小兰学会了抽烟,牙齿熏得微微发黄,一张开嘴巴,浓郁的香烟味就扑面而来。

他试探着劝她戒过烟,她听了,却乜斜着眼,冷冷道:你也把女人戒了吧。

他想了想,好象做不到,除了女人,他的人生哪还有什么乐趣?他喜欢看着女人向自己献媚的娇笑,让他很有成就感,他着迷将女人攥在怀里吻得她们窒息的样子,就象拥有了整个世界,他更迷恋将女人压在身下,看着她们如痴似醉的脸,那时,他就是威武的大将军,率领着身体统治并左右了身下的女人。这一生,他所有的成就感,都是女人给的。但凡男人,要么事业上有成就感,若是事业上无,就只好在女人堆里找了。他就属于后者,从小随父亲在乡下度日,他就曾一次次推敲,自己的理想不过是三餐可口的饭菜一张舒适的床,而三餐可口的饭菜与舒适的床不需要他自己赚,祖上早已留给他了,可以说,他的人生理想,在接过落实政策时政府给的老楼房产证时,就已完成了。

那时,他忽然地恐慌了,好象看到了人生尽头,看到尽头的人生,让他慌得像失去了未来,后来,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她一点都不漂亮,甚至,有点邪恶,但是,那却是值得他感激一生的女人,因为,在她怀里,他终于看见了人生,可以这样无限广袤而美好。

后来,他不得不离开她,开始在很多女人怀中流转,最初,他曾与每一个与他有干系的女子情意绵绵,后来就省了,因为他渐次觉得女人嘛,只要稍有些手段,只有口袋稍有点银子去满足她们对浪漫的想象,什么婚姻什么爱情,你想跟她们要什么都可以,谁说金钱是买不到爱情的?伊河坚信是能的。谁又能肯定那些披荆斩棘而来的真挚爱情,一旦遭遇困苦,它们不会变色呢?

爱情是需要浪漫的,但浪漫是需要资本的。

这样的事例,市面上一抓一把,老街街尾的茶楼里,盛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几桩不是与银子有染而起的变故呢。

所以,当李小兰鄙夷那些媚蜂浪蝶们看上的只是他口袋里的钱时,他就笑,若不是口袋里藏着几个钱,当年,她李小兰可会拿正眼瞧他?

他至今记得,当年,在纺织厂门口拦下李小兰的自行车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李小兰的样子就像被人拿粪水泼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眼里装了两挺机关枪,无数恶毒的斥责像子弹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伊河没急也没恼,这样的开场白在他泡女孩子生涯中出现无数次了,他充分相信老楼的魔力,只要把老楼一亮,那些愤怒的女孩子就跟吃了迷药一样乖顺地偎在他臂上,更有甚者,她们会主动投怀送抱,以求用既成事实成为老楼女主人。

可,他在李小兰面前遇了挫。

那栋被他用来做垂钓诱饵的老楼,李小兰压根就不去看,对他,更是嗤之以鼻,因为李小兰已有爱情了,那个时候,女人们都在哭着喊着抢着嫁军人。那人,是李小兰的邻居,李小兰15岁时爱上他,16岁让他吻了,在他即将离开青岛北上的那个夜晚,李小兰把女孩子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很多年后,李小兰回想起那个男人,依旧泪下潸然,她不恨他,一点都不,他是雕刻在她心上的一道最为优美的伤痕。

她等了他六年,他却选择了留在北京,那时,伊河已足足追了她一年,她的心,纹丝不动,这更让伊河认为遇到了另类,从没哪个女孩子拒绝得了透露着陈旧奢华气息的老楼,她李小兰就能,尽管伊河喜欢以老楼做诱饵垂钓女孩子,但,打心眼里,他希望娶的女子绝不是冲老楼来的,希望在嫁他的女人眼中,老楼的魅力抵不过主人的魅力。否则,对于他辉煌的情史而言,将是一个多么毁灭性的打击。

那女子的心,应该是干净的、倔强的、清高得有些凛冽的。

那时的李小兰,非常符合他的幻想。

遭遇女人实在是简单的事,但是,能遇上一个让他打心眼里想娶的女子,很难,他决定咬紧李小兰。

那时,他看李小兰,她是散发着微微的神圣光晕的,就如电影特技中的菩萨出场。

李小兰听说男友在北京另娶他人的当天,就推着自行车站在伊河面前:带我去看看你的老楼。

伊河以为听错了,他正在一间茶馆里打牌,玩一种叫斗地主的扑克牌游戏。他捻了手里的牌一下,望着李小兰:你说什么?

李小兰说:你不是追我么?带我去看看你的老楼吧。

伊河噢了一声,啪地扔了牌,从牌桌上一跃而过,那时的他,虽然身材无法用修长形容,但还是消瘦的,动作敏捷,让李小兰想到了一种动物——狐狸。

后来,李小兰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院子,依山而建,赭色的石头院墙其实就是一道坚固的挡土墙,进院门就是赭色的石条台阶,一共20级,在中间拐了个九十度的弯,上去后是大约五米宽十米长的一个长方形小院子,院子中央的甬道两侧,是呼啦啦做响的风竹,再往上又是七级台阶,七级台阶后又是一片院子,没花草也没草坪,甬道的两侧有一白一红两棵玉兰树,那么高,树梢的花朵都开到尖尖的阁楼顶了,那些被岁月侵蚀得丢了鲜艳的红瓦,那些在院墙根下载种的松树,在五月的微风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使得整个院子显得阴森而空旷,阳光从茂密的枝叶缝隙里跌落在生满绿色青苔的地上,有黑色的甲板虫慢慢穿越了这光斑,李小兰望着老楼,没有喜也没有悲,她把自行车交给伊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过头来问:这里是你的?

伊河点头。

怎么会是你的?李小兰语气里多了质问。

我祖上留下来的。

李小兰哦了一声,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她托着尖尖的下巴的样子,那么的优美,像一个忧郁的天使,那时,伊河喜欢用天使来形容他所见的美好女子,李小兰忧伤地看着他,说:伊河,我想吃雪糕。

伊河就到外面买了一盒雪糕来,剥好了一支递给她,李小兰慢慢地吃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没有声音地落在她的指上、脚下的台阶上。

伊河说小兰,捉了她的手,李小兰的胸脯剧烈起伏,哀伤的哭泣拥挤在她心里,她说伊河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伊河一声不响地抱起她,打开门,穿过客厅进了卧室。

那天,他们什么都没做,除了接吻,直到结婚,李小兰充其量也就是让他吻,实质性的进展,是无的,这更加坚定了伊河关于李小兰是圣洁的想法。

新婚的夜里,他忽然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他竟然不是李小兰的第一个男人!那天夜里,他打开吊灯,小心翼翼地趴在床单上检查,李小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翻身去睡了,连睡衣也不肯起身来穿,将裸着的屁股摆在他面前,伊河看了一会,怔怔地坐在那儿,他拍了拍李小兰光洁的屁股:喂……

李小兰说干什么?

伊河的喉咙艰难地蠕动了两下:没什么,你以前……

李小兰所问非所答地说以前哦,以前我以为你是个骗子,来看了老楼才知道你不是。

伊河在心里狠狠骂了声我操,点上一根烟,在床头垂头丧气地抽,他万万不曾想到,自己这情场老手竟然栽了,他不想要爱老楼胜于爱他的女人,却娶了这样的女人,他自诩是片叶不曾沾身的情场穿花蜂,要娶的那个,必须是个冰清玉洁以不至于让自己在深夜里想起来就堵心的女子,娶了的,却偏偏就是。

他觉得自己的婚姻简直就是李小兰耐着性子设下的陷阱,让他想跳出来都找不到借口。

等他鼓足勇气要离婚时,左左出生了,他憎恶李小兰,夜里,就狠狠地蹂躏她,她竟然快活地大叫,惊得他只好用枕巾堵上她的嘴,当他看见李小兰在身下如痴似醉的表情时才知道自己错了,这种惩罚,她是喜欢的。

他就更是愤恨,索性,将喷薄的激情都送给了外面的女人,长期的空旷让李小兰性情渐渐乖戾,她痛恨所有年轻漂亮的女子,怀疑所有恩爱夫妻在人后的真实内容……

回想他和李小兰的婚姻生活,离爱情很远,其实,他们不是相爱而是在相互破坏,能给对方制造一点不快就是自己的快乐。

5

伊河坐在老楼门口的台阶上,听着啾啾的虫鸣,完成了对青春岁月的回忆,突然地无限感慨,想到已过去的大半人生,他想,即便李小兰曾爱过别人,但后来,必然是爱过他的。

如果一个女人会因一个男人而改变了性情,那么,她必然是爱这个男人的。

她的乖戾,不过是一种病态,像人缺乏维生素C就会皮肤溃疡一样,当女人心里装满了对爱的热望,却只能收获冰冷的失落,她就患上了乖戾这病。

伊河叹息了一声,他望着院子,想起那个吊死在玉兰树上的祖上外室,其实,她完全可以将这栋房产卖掉,依旧过着体面的生活,可是,她却选择了死,那是因为爱走了,尽管她得到的爱,是那样的拿不上台面,说不出口。对于一个别无所托的女人,爱就是她整个的生命。

她死了,死于对爱的绝望,这样想着,他的眼睛就有了些发涩,揉了一下眼,看见一道影子,烟一样地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宛如舞蹈。

隐约的,还有呼气若兰的笑,不时,像风一样,拂过耳边。

他晃了晃头,觉得象梦幻。

可是,他依旧清晰地看见,那道影子,若白似紫,在老楼的树枝上、在随风舞动的风竹叶片上,轻盈地起舞……那些似笑的声息,一阵阵地穿越了耳道进入他的心里……

伊河心下大骇,腾地站立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家,一头扎进卧室。

他突兀地闯进来,把李小兰吓坏了,她大声尖叫着从床上跌落下来,指间的烟也落在了床上,她一边往后退一边用哆嗦的手指指着他:你你……

伊河把包着头的衬衣掀下来,嗡嗡地说我。

一下子,李小兰就安静下来,她爬起来,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看着他,然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是谁搞的?用小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小声问:疼吗?

她扶着他往沙发上坐,尔后,一声不吭地去翻药箱。

伊河望着她微肥硕的屁股与依旧婀娜的腰,心里,有点难受。

其实,他倒希望被李小兰骂一顿,这样,就不会欠她的了,他习惯了她态度冰冷言语刻薄,让他觉得,所有背叛与荒唐都是顺理成章的。

李小兰用纱布蘸着温水一点点为他清理伤口,嘘着气问他,疼不疼?

伊河平静地说不疼,其实很疼,可是,这个夜晚,面对这个浑身上下都是市侩气息的女人,他的心,忽然生出了无边柔情。

他忽然地,就再也不想让这个女人为绝望了。

他只是额头被鞋子擦伤了一点皮,大部分的血是从鼻子流出来的,李小兰给他清洗干净,在额上贴了一枚创可贴,正要起身,伊河突然抓住她手腕,李小兰看着他,他反常的举动让她很莫名其妙。

伊河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低声说小兰……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李小兰好象忽然顿悟到了伊河的心,在这个夜晚,对她,充盈着一腔柔情,她的心就酸了,乖乖地坐在他膝上,有泪慢慢地滑了下来……

伊河用力揽着她的腰,有些歉疚地说:小兰,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李小兰重重地点了点头,泪在脸上,像奔跑的河水。

6

大约是十天后,左左才回了家,进院,见伊河在玉兰树下捡落叶,他听见脚步声后,直起腰,擎着几片叶子说:左左。

左左只是笑了一下,也没叫他爸爸,和他擦肩而过。

进客厅时,听见李小兰在厨房里哧哧地炸东西,就探头看了一眼,李小兰兴奋地说:儿子,妈妈给你炸牡蛎吃哦。

左左站在李小兰身边,他惊异地发现,母亲头顶只及他肩的位置,曾几何时,他印象里的母亲和父亲,都是那样地高大而伟岸,现在,他竟然这样轻易地就能俯视他们。

他想让李小兰高兴一下,就从盘子里捏了一只炸好的牡蛎塞进嘴巴,边吧嗒嘴边说真好吃。

李小兰满脸幸福地转过头来:最近,你们父子俩是是不是约好了,打算用甜言蜜语蜜死我还是怎么了?

左左就惊异了一下,问:我爸爸会甜言蜜语?

李小兰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你不相信吧?连我都不相信,可这是真的。

左左想起了那晚的的跟踪与暴力,遂做好奇状问:是什么促使我爸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李小兰探出头去,看了看在院子里捡树叶的伊河,神秘兮兮地伏在左左耳上说:有天晚上,他在外面被人下了绊子,差点被人踢残了,从那以后,他晚上就再也不出去了,说人生苦短,要和我好好享受人生,还让我宽恕他以前的荒唐呢。

左左做困惑转大悟状:晓得了,对了,爸爸被人伤得重不重?怎不告诉我?

李小兰惊叫道:光顾和你说话了,牡蛎都炸糊了。说着,边手忙脚乱地捞牡蛎边说:他不让我告诉你,可能怕在你面前失了威风吧,伤得不重,就鼻子出了点血,躺两天就好了。

左左站在母亲身后,看她娴熟地将牡蛎一只只丢进沸腾的油里,过了一会,李小兰又贼眉贼眼地笑着说:说真的,我倒满感谢那个在黑夜里给他下绊子的人哩。

左左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出了厨房,在客厅站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就顺着楼梯上了晒台,这时,就听伊河在楼下喊:悠悠还没回来呢。

他以为伊河跟别人说话呢,往下一看,他竟仰着头看自己,不觉就尴尬了一下,一丝浅浅的嫌恶从心底里升上来。

结束了冷战的伊河与李小兰常常肉麻得令左左看不下眼去,特别是在饭桌上,两个年过半百的男女相互夹菜,这让他感觉多少有些滑稽。

所以,从大三到大四的这一年,左左回家吃饭时,从来都是埋着头的,有时,他会坐在巧云的店子里和她说,想不到,夫妻的恩爱也是令人尴尬的。

巧云就冷冷说:那不是恩爱,那是造作是表演。

左左冷丁就说:巧云姐姐,你恨我爸爸,是吗?

巧云就一下子愣住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左左说:你什么意思?我倒不明白了。

左左不曾想自己说漏嘴,低低说:我无意中看见过一次,是晚上。

巧云就沉默了,怒气冲冲地说:是的,我恨他。

左左说:巧云姐姐,求你了,别恨他,恨一个人是很消耗元气的,我不想你因为恨他而使自己不快乐。

巧云怔怔地看着左左,咬牙切齿说:想不到你竟这样有心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父亲在欺骗我,你却躲在一边看我出洋相?

巧云姐姐……左左千口莫辩。

是的,我和你爸爸好了,因为我在这座城市无亲无故因为你爸爸很懂得体贴女人,他说爱我会给我名分,我就把我能给他的都给了他。巧云冷冷睥睨着他,想起了那次左左坐在那里说伊河的样子,好象漫不经心,现在想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言语,其实都是姜太公钓鱼,是他太明了她和伊河之间的游戏性质,所以,要不动声色地提醒了她,让她亲自掀开了,将真相目睹在眼里。

巧云吸了一口冷气,看来,是自己错了,他不再是那个心底单纯的青涩少年了,至少,从他知道自己和伊河之间的关系时,就不再是了。

巧云倒也说不上该上恼他还是感谢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心里,有无数根冰冷的栅栏,纷纷立起。

后来,左左还是常常去巧云的店里坐,巧云不似以前的冷也不似曾经的热络,每每见左左来了,便热情地忙着倒水拿烟,好象是接待远道来的亲戚。

左左知道,她这样热情的客套,其实是一种距离,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亲密到无有秘密的关系了。

就这样,去巧云店子的意兴,也就阑珊了,随着毕业来了,他也就不再会乘着11路公共汽车从城市的西端摇晃到城市的东端去看她了,偶尔有事车过巧云的店门前,他总会长长地叹一口气,他23岁了,一个23岁还不能拥有一场爱情的男子,已学会了惆怅。

想起过往,他会长长地,长长地叹息一声,叹息完了,他就对自说:你长大了。

他的生命走向了一个男人的盛年,苍老正伺机逼来。

毕业后,他在家的时间就多了,至少,每个早晚,他经常看见悠悠挽着陈年的胳膊进来,她将小脸歪在陈年臂上的样子,让他难受,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转开视线。

他们上搂的脚步错落有致,左左的心里,落雪缤纷,越来越冷地,生了很多杀念,它们像奔跑的兽,在他心里,拥挤,喧嚣,想要找到一个出口。

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会飞快地打开电脑,飞快地玩杀人游戏,一直一直将自己玩得连思维的力气一并失去了,才冷汗淋漓地下线。

他像害怕魔鬼一样害怕杀意纵横时的自己,可,那些杀意的萌生,竟又是那样的不由自主,像一些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囤积在他心底,适时出现的陈年就是它们的春风它们的雨水,只要陈年一出现,他就失去了对它们的管束能力。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些奔腾的杀念累死了。还有那些清脆的笑声,响啊响啊,越来越频繁地响在耳道里,他快要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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