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做这种工作并不都是好事,还会有像现在所遇到的这种事情。想要得到社会好评,必须要做出牺牲。我既然是个让你骄傲的报告文学作家,那就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和媳妇。”

“所以,我说我们不合适了。”

与其说是冷淡,倒不如说他的口气非常坦然。

“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他像是要分手。滋子终于明白了,昭二是在说分手的事情。

“你——”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滋子拼命握紧手指,“离婚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决定了?只是因为这次吵架,你就得出结论了?”

“我没有把这件事只是看成吵架,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公公病倒了,我却不在家。这件事就这么重要吗?这就是能改变人生的大事吗?”

“是的。”昭二平静地回答呆,“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冠冕堂皇——滋子这么想,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有工作!但从最初我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滋子,你出去之后也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所以你才不知道父亲病倒的事情。”

像是在判决之前列举罪状——滋子想。

“对我而言,问题并不是你不在家这件事,而是你根本不关心家里人的态度。不管有多忙,是不是也应该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这是不是用不了一分钟的事情?”

“刚吵完架,不好打电话。”

“这不是理由。”

昭二已经下定决心了。滋子想。

“你只考虑你自己的感受。不关心家里人,对现在的你来说,也是很正常的。外面的世界非常精彩,也非常适合你。”

滋子的眼睛睁大了:“适合?”

“是的。”昭二像个孩子似地点了点头,“我脑子笨,只上了工业高中,父母也没有太多的文化,对于你所做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上忙,反而会拖你的后腿。”

“不是这样的。”

昭二忽然笑了:“我是不是很喜欢你的活泼?”

“是的,你不是要支持我吗?”

“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你很轰动,所以非常了不起,父母和工厂里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上电视,登杂志,太了不起了,是不是个名人?有没有钱?我们也就这个水平了。”

“我和你的距离太大了。”昭二小声说。

“对我来说——和一个我什么也帮不上忙、有一份出色工作的妻子比起来,我认为一个脑子不太聪明所受教育也不多、但当家里有人生病时能带着去看病的性格温柔的妻子更好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讲,我错了。没有认真考虑,我就对滋子说了许多漂亮话,还许诺要支持你。这些都错了。”

“所以这不是滋子的不好。”他又小声加上了一句。

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既然这么说了,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不会说我放弃工作,回到家里,做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她终于问了一句,“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

昭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嗯,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我……我认为是自己变了,也必须要变。但因为说过要支持你,所以我认为应该履行诺言。”

滋子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谢谢。”

“不要再说客气话了。”昭二也开始流泪了,“到最后还是不行,当父亲病倒之后忙得一团糟的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了。我不能再骗自己了,我已经无法适应滋子的生活方式了。”

滋子慢慢地点着头。虽然心情还无法平静下来,但道理她还是明白的。昭二决不是感情用事。

“滋子,你以前说过,”昭二温柔地说,“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要写关于犯罪的报告文学,你说通过文章可以看到人心里的阴暗面,还可以去理解这些阴暗面。”

她说过许多很不错的话。滋子苦笑着点点头:“是的,我说过这句话。”

“听了你的回答,我觉得滋子真是了不起,但不适合我。”

“但是我——”他小声说。

“我想要一位这样的妻子,她最好还是不要搞清楚人心里的阴暗面,最好是想得简单一点,和我一样想着家里和自己的生活,非常温柔顾家。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终于明白了。”

滋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点着头。对不起,昭二咕哝了一声,就打开门走了。

滋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好,这里是足立印刷。

喂,喂,请问这是足立公司吗?

是的。

你是增本君吧?

我是增本,你是……

噢,对了,我是纲川浩一。

啊,你好。

星期天让你特地跑了一趟,而且让你有了不好的感觉,实在对不起。

啊,那件事啊,我没关系的。

足立也一定生气了吧?

不要紧,夫人也不是那种人,她没有生气。

那就好。我将把足立的证词写进我的下一本书里,当然,在电视上也要说的。因为这是证明和明的为人的重要的证词。

啊,你找夫人有事吗?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夫人去买东西了。

啊,没关系。其实我不是找夫人,而是找你有事。

啊?找我?

嗯,增本君,你现在是一个人吗?旁边有人吗?

没有,社长去银行了。

是嘛,那正好。增本君,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你想听吗?

什么事情?

电话里不能说,我能见你一面吗?哪怕是今天夜里?

呀,恐怕不行,我们今天很忙,因为公司只有我和社长两个人,晚上要忙到很晚的。

经济这么不景气,你们真不错。那明天行吗?

但是……这个……到底什么事情?电话里就不能说吗?

是的,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所以电话里不能说。你是一名出色的社会人,是不是可以想一想?这可是不见面不能谈的事情。

但是……我……这件事确实不太好办。

真麻烦,像个孩子。

对不起。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下。

这,不合适吧,对写书的人,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让你帮我写文章,我只想请你帮点小忙。

小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请你给我打个电话。因为明天我要参加白天的电视节目。

给节目组打电话?

是的。我想让你说威胁我的话,内容我已经想好了。你给电视台打电话的时候,只要照着读就行了。

威胁……

你知道吗?警察已经封杀了我的主张,无论我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再听了。所以,为了让他们清醒过来,让真凶X真的给我打电话,一定会有明显效果的。

我不太明白。

所以,你就装成真凶X给电视台打电话。这很简单吧?因为是打电话,所以最好是到一个地方,找个公用电话打过去。最好靠近市中心,你还要准备变声设备。

这样做,不是欺骗警察和电视台吗?

是的。但是要想让警察真的去调查真凶X,也只能这么做了。这可不是欺骗,只是用了一点小手腕,演戏嘛。

但这还是欺骗。

你错了,你脑子不会不好吧,一定会明白的。

我的脑子是不好用,但我还是知道这是欺骗。

什么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不是赞成夫人的意见?你不帮我,也就是反对夫人的意见。

我不会这么想。我从中学毕业就在这里上班,非常了解社长和夫人,夫人不喜欢行为不正的人,更不用说骗人了。

但我是有目的才这么做的。

不行就是不行。

真是遗憾,我还对你抱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干。

我想挂电话了。

我知道,但是增本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夫人,省得她多担心。

知道了。

电话挂断了,纲川浩一拿着手机,骂了一句:“混蛋!”

“这个笨蛋,真是脑子有问题,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呢?”

在足立印刷有限公司里,增本看着刚刚放下的电话,陷入了沉思。

对于星期日的那次见面,虽说有许多不愉快,但他认为还是挺不错的。最主要的是夫人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夫人所认识的那位叫高井和明的年轻人决不是那种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的人。她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说给他们听。

而且那个孩子挺聪明的,那个孩子指的是塚田真一。他提出的意见——烦恼聊天室里也许有高井和明的录音,让他很是惊讶。直到现在,电视也好,报纸也好,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件事。至少在增本君所知道的范围内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建议,如果丢在一边那可太可惜了。所以,从那天回来,他就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和社长及夫人谈一谈,去一趟警察局。搜查本部一直在收集市民的线索。当然,商量的时候不能说是自己的想法,这完全是塚田真一的想法。如果警察能去一些聊天室调查,说不定真的能发现高井和明的声音。

但现在这里实在是太忙了。这也是因为社长一直认真地做着买卖,所以拥有了许多不受景气影响的稳定的老客户。在这种时候,他不好意思再给社长和夫人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我回来了。”

足立社长从银行回来了。

“三家工务所的汇款已经到我们的账上了。”

“啊,这可太好了,您辛苦了。”

“你吃中午饭了吗?”

“吃过了,你的饭也已做好了。”

“那我得赶快吃点饭。”

他笑着走进办公室,增本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还是不说?

还有今天这个奇怪的电话——那个叫纲川浩一的家伙,也许他不是太讨厌。如此认真地说出那种建议,以为我会乖乖地接受,简直把我当做傻瓜。

(但夫人却对他赞不绝口。)

“怎么呢?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噢,没有。”

“你真奇怪。”

社长笑了。增本君在想,说还是不说?

走了。

他走了。

高井由美子在旅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墙壁。她没有吃早饭,中午饭也是什么都不想吃,只是这么呆呆地坐在这里。好不容易把衣服换了,但袜子都没穿,光着脚。几天来,她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几号了?从那天起,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纲川浩一当然会发现由美子的反常。如今的由美子连抑制内心动摇的力量都没有了,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内心的混乱,当然她就会把这种混乱的感情表现出来,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他还是出去了。他说有事情要去见一个人,他说他太忙了,他说他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几天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把她扔在一边。

我想一个人待着,因为有许多要考虑的问题——这些话是由美子说的。因此,别人会说她就应该一个人呆在这里。可是她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想过。由美子说“想一个人待着”,但纲川应该非常担心地呆在她的身边。如果让她一个人待着,她就会胡思乱想,而纲川在她身边,还可以说好多话。他表面上应付由美子,今天这是第一次。

那个星期六的夜里,由美子无法忍受黑夜的重压,她冲动地打了好几次电话,是打给前烟滋子的。她非常冲动,想问一问她。滋子,我是不是错了?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错了?我想和纲川浩一一起为哥哥洗清罪名的努力,外界的人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滋子能明白我的真实想法吗?

我喜欢纲川君,我希望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希望他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我想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为哥哥洗刷罪名相比,这件事在自己的心目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了。

滋子能明白我的真心话吗?滋子能看明白的事情,社会上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吗?我是不是很丢人?我是不是一个被人误会的女孩子?

前烟滋子不在家,只有录音电话在回答着她。她原想对录音电话说几句,但又觉得太可怜太丢人了,最后她就放弃了。录音电话可能只录下了由美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吧。

听到这哭声,前烟

滋子会怎么想?把她弄得那么没面子,她一定会生气吧?一定是和纲川浩一吵架了,我才不会去管她,她一定会嘲笑我吧?这太可怕了,以后不能再打电话了。

自从书发行、出了名之后,纲川就变了。与其说是他自身变了,倒不如说是他和由美子的关系变了。纲川浩一自从成了名人有了名气,被大家认为是一名撰稿人之后,他就离由美子远了一点。温柔、亲切和关心,一样也不少,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护着由美子,但他和由美子之间正在出现裂痕。

在出书前,两人是同志关系。纲川是一名坚强的战士,由美子虽然很软弱,起不了作用,但她的立场是和他一样的。他是站出来为高井和明这位不聪明又不幸的青年洗刷无实之罪的战友。

——但今天他完全不一样了。

纲川浩一出名了。他走在路上,会有女孩子向他发出欢呼声,还有许多人寄来鼓励他的信件,里面甚至还有求爱信。还有许多女孩子在信中寄来了照片,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希望他能回信,还想和他见面。

纲川浩一成了英雄。为了不幸的朋友,他鼓起勇气面向社会,去说服人们,大家开始注意他并听他讲。目前,就连警方也正在接受他的主张,只是因为面子问题不能公开而已,但这一星期以来,纲川一直受到他们的保护。这就是搜查本部认可他的意见的最确凿的证据。

而由美子则变成多余的人了。

由美子不是英雄,她不能和纲川浩一站在一起,只能在这位堂堂的英雄的影子里,悄悄地跟着他。没有人能看见由美子,也没有人在意她。

传说和神话里的英雄都是从怪物或魔鬼那里救出美女并和她结婚,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老百姓用欢呼声欢迎他们。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所以,由美子想错了。她以为当纲川浩一成功地被社会接受之后,自己也能和他站在一起。

但是,现实和传说是不一样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由美子当初就不是美女。她确实也是被英雄救了,但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名气的乡下姑娘,乡下姑娘是不能和英雄结婚的。

英雄凯旋回朝,应该有适合他的美女在那里等着他。而乡下姑娘则只能目送着他,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到地里干活。

由美子把这件事情想错了。

她以为英雄是因为喜欢乡下姑娘才来救她的。

英雄就应该救助有困难的人,仅此而已。

英雄是不会喜欢乡下姑娘的。

在已经出了名的纲川浩一周围有许多适合他的美女,她们都比由美子时髦漂亮和聪明,纲川和她们在一起一定非常快乐。每当看到他毫无怯意地同比他年长的名主持人进行平等对话,显得非常幽默的时候,由美子都感到十分自豪。但是,当她从这种虚幻的梦想中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为纲川自豪的权利。

——浩一君。

她知道那位女摄影师和他的关系很亲密,两个人经常一起去酒吧,喝到很晚。但她认为这都是为了工作。由美子就是这样欺骗自己的。在许多童话中,英雄也是和没有名气的乡下姑娘结婚的,这并不奇怪。我和纲川君是因为高井和明的亡灵才联系在一起的。

但这都是没有用的想法。星期日的那件事,他事先根本就没有和由美子商量,纲川准备让记者采访,这让有马义男和塚田真一都生气了。这一次,他是利用由美子再次把他们给骗了。从头到尾,由美子都是他的一个棋子。和纲川商量计划并配合行动的都是那位女摄影师。在听到她叫他为“浩一君”的那一瞬间,由美子终于明白了,她不能再陷入这种暧昧的关系中并自欺欺人了。

他走了。

他把由美子扔在这里,走了。

门铃响了,由美子慢腾腾地仰起脸,回头看着门的方向。

门铃又响了,好像很不耐烦,在催促着她。在由美子从地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门铃又响了好几下。

她把门打开,从差不多也就十厘米的缝隙中,她看到了那位女摄影师的脸。她的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由美子,然后伸出手,把门从外面推开了。她上身穿着一件带有许多口袋的短马甲,下面穿着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的长统靴,正非常不礼貌地放在屋里面。她用一只手扶住门,好像很生气似地撇着嘴,斜着眼看着由美子。

“你没事吧?”她问。听她的口气,应该是没事。

由美子没有说话,她想从的胳膊下穿过去,到走廊上。但是胳膊马上就被她抓住了。

“纲川君早上出门时因为担心你的情况,让我来看看你。因为你一直闷闷不乐地待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另外,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

由美子回过头特地问了一句:“纲川君?”

“是的,我是受浩一君的委托。”她答道。由美子的心又痛了起来。这是一场不会取胜的战斗。

这位女摄影师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和由美子堵在门口,然后两手叉着腰,非常快地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无论浩一君和谁交往,你都会以为是恋人关系,你没有乱说的权利。”

由美子还是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脚底的地毯。

“你想装出一副可怜样,让大家都同情你,这是办不到的。就连浩一君都说你太霸道了,最近都有点厌烦你了。”

她越说越快。

“你一定会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睁大眼睛,好好面对现实吧。”

由美子抬起头看着她。对方有点害怕,这让她有点吃惊。

“啊,什么?”

“今天这些话,是纲川君对我说的?让你来转告我的?”

女摄影师闭上了嘴巴。看到由美子追问自己说过的话,还像是穷追不舍似的,她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由美子又重复了一句:“是让你来转告我的吗?”

“他——可不是那么迟钝,你是知道的?所以你才这么依靠他。”

由美子把门打开:“请你出去。”

“由美子,你”

“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请你出去。”

“那好吧。”她咕哝了一句。然后,她把手伸进众多口袋里的最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

“这个,”她把信举到由美子的鼻子底下,“这是送到服务台的,给你的信,好像是你母亲写来的。”

由美子接过信,是一封让旅馆转交给她的信,邮票也贴得歪歪扭扭的。翻过来看看寄信人是谁,只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母亲寄。”

她把女摄影师赶走后,关上门落了锁,然后回到床边,把信拆开了。信封很厚,里面好像不光是信纸。

由美子把信封倒过来晃了晃,有两张照片掉在她的膝盖上。很奇怪的照片,整个都比较模糊,而且上面的内容好像是一封信。由美子把它拿近了看。

不是像信,它真的是一张从信的上面拍下来的照片。这是一张竖着写的便条,因为表面太光滑,所以看不清上面的文字。由美子皱起了眉头。这是……

越往下读,由美子觉得脚底在摇晃。她抓住床罩,勉强支撑着身体。

这是……到底……

她一把抓过信封,伸手掏出了里面的东西。只有一页,是一张复印纸,写的歪歪扭扭,是横着写的。

高井由美子:

正视现实!

这张照片是高井和明所留遗书的一部分。在遗书里面,高井已经完全承认并坦白了他和栗桥浩美一起犯下的罪行。他们在车祸中死去,至少对高井和明来说,这是一次已经觉醒的自杀。对高井而言,他只有用死,才能补偿在栗桥浩美逼迫之下所犯的罪行。

这封遗书是寄给纲川浩一的,他一直把它藏了起来。他从开始就知道这起案件是栗桥和高井两个干的,但他隐瞒下来了。我一直在纲川周围寻找机会,终于成功地拍下了这两张照片。不用说,底片在我手里,即使你把照片处理了,这个事实是无法抹杀的。我要是把真相说出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和纲川都会恢复原样吧。把这封信给纲川看。我想和你们做笔交易,你们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如果你们要继续演戏欺骗大家的话,将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没有写信人的姓名,也没有日期。

信从由美子的手中落了下来。她喘了口气,整个身体都跌坐在地板上。

直面现实。

她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她的眼前全是信里的内容,它们分成一个又一个,然后又联成一体,都好像在竭力地嘲笑由美子。她突然想到——也许自己丧失了理智——可能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但是,当她低下头时,那封信还在那里。我和我的手正死死地抓住它。脚下面的两张照片,正面朝上掉在地上。这些确实存在着,无法丢弃,无法消失。

直面现实。

哥哥承认了犯罪事实而留下了遗书。浩一君知道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但不像刚才那样急促了,门铃不紧不慢地响着,两次,三次。

由美子看了看床边的数字钟,已经半夜了。由美子呆坐在这里,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还听见有人叫她,由美子,由美子,你在吗?能把门打开吗?

是纲川,从外面回来了。

由美子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由美子想跑过去打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另一个由美子想藏在这死一般的沉默中,悄悄地收拾好东西,从他的身边离去。

但去哪里呢?有去处吗?在这种情况下,由美子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可去之处吗?

警察?报社?还是前烟滋子家?要是她听了这些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这些照片和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证据。前烟滋子是对的,而成为她的消息来源和判断依据的警察也是对的,高井和明真的就是杀人犯。拿着证据跑去的由美子可能会被前烟滋子赶走吧。

但由美子又能怎么办呢?

前烟滋子毕竟还是旁人,她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进行采访完成报告文学的写作,这只能增加她的功劳,而不能保护由美子的人生。

“由美子,你睡了吗?”

纲川在叫她。由美子抓着床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她拧了拧门把手,这个门为什么这么重呢?像是在说不许开门。门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不会有这种愚蠢的事情。

纲川睁大了两眼盯着由美子的脸,由美子也看着他。从正面看他的眼睛,就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

“请进。”由美子刚说完,纲川就问她:“你不要紧吧?”没有任何不谐和的声音。

“请进,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由美子说完就转过身背对着他,“信——来了封信,还有照片。”

想一个人离开这里的由美子像个幽灵似地静静地、悲哀地看着屋里,她把信递给了纲川。

很长时间、很长时间的沉默。

看完这封身份不明人寄来的这封信后,纲川浩一坐在由美子房间里的沙发上,手托着腮,一直没有说话。以前他回来的时候,看上去都很疲劳,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由美子离他远远的,坐在床上,等着看他能说些什么,是笑出声来,还是气得满脸通红。

纲川可能也在想些什么?对今天的这件事,他可能也在想些什么?数字钟在报告着时间的经过,由美子盯着钟,突然想到,如果就这么不说话消磨时间的话,那封信和照片也不会消失,更不会忘了这件恐怖的事情,社会上的人也不会都忘了,所有问题都能解决,有个明朗的明天。和事实抗争,逆潮流而动是很辛苦的。如果松口气就这么着的话,也许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那个数字钟又闪了一下,已经午夜一点了。

就在这时,由美子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可能是隔壁房间的人吧——她左右一看明白了。

那是低着头,用紧握的拳头捂住嘴的纲川的笑声。扑哧,扑哧,他的眼角都笑起了皱纹。这种非常温柔的笑容是让由美子喜欢他的特征之一。

她叹了口气对他说:“你觉得这很好玩吗?”

纲川还在怪怪地笑着,那封信和照片也都摊在咖啡桌上,他看着它们在笑。

由美子从床上下来,走到他的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纲川可能是不想让由美子看到他的脸,他低下头弯着腰仍然在笑。

“真烦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我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跳都快停止了。”

纲川叹了口气啊了一声。人遇到奇怪的事情时笑得太厉害了,可能都是这个样子吧。他换了换脚坐正了,高兴地看着由美子。

“由美子,你觉得照片上的这封遗书和遗书中的内容,

真的是和明写的吗?”这个问题让由美子觉得很意外。由美子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个……”由美子拿过照片,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但是,她看不清楚,因为字太小了,只能看断断续续的内容。所以,她非常坦率地回答纲川。

“我哥哥的字很不好看,而且是非常不好看,他在有人订外卖登记时所写的字,我和母亲都看不懂,我们对这个很不高兴。”

纲川看着照片得意地说:“这个字也非常不好看,由美子,你不要有任何怀疑,这个是和明写的。”

事实上,因为刺激太大了,由美子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说,这是个恶作剧了?这个、遗书可是个麻烦的东西?”

纲川没有回答,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我哥哥不会写这种遗书的,到底是谁恶作剧,把信送到这里来的了?送到旅馆的服务台,而且寄信人是我的母亲。他认为这么写的话,我一定会打开看的。”

纲川看着由美子,他只有眼睛在动,目不转睛,就像是在观察一只非常有意思的动物。然后他说:“这个、是真的。”

在他的微笑的感染下,由美子也在笑,但听了这句话,她的笑容僵住了。

“这封信的内容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

照片从由美子的手中落了下去,但她感觉信还在手中,她抗议似地扭着身子。

“怎么……”

她的呼吸很困难,而且像站在沙地上,越陷越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是在和明他们在‘绿色公路’上出车祸的第二天收到他的遗书的。”

纲川说,他像是说台词。他不再看由美子了,而是盯着窗户的方向,像是很刺眼似地眯起了眼睛。

“看了之后,我大吃一惊。因为新闻已经关注这件事了,所以我也知道事情的经过,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手里拿着一份非常意外的证据。”

“但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

“没有马上去警察局?”纲川反问了一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我认为,即使我不去,那两个人也一定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从开始,所有的新闻节目都下了结论。即使我不特地把这个东西送去,也已经足够了。而且,我如果送去的话,将会有媒体缠着我,警察找我了解情况,也挺麻烦的。弄得不好,那帮无能的警察说不定还会认为我和这起案件也有关系。”

由美子脑子里想的,嘴里想说的只有一个想法,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把这封遗书忘了,”纲川淡淡地说,“就在我这么想这么做的时候,我通过报道得知案件的调查满是漏洞,根本没有和明的物证,也没有发现两个人作案所使用的藏身之处。因为没有进行声音鉴定的材料,也无法确定给HBS特别节目打电话的人的身份。他们想尽了所有办法。”

纲川用比较坚决的口气说:“这件事有点意思。”

由美子鹦鹉学舌似地重复了一遍。有意思?有意思?

“由美子,你知道辩论会吗?就是像讨论会那样的?”

由美子只是呆呆地看着纲川。啊?什么?

“我在大学时曾参加过几次,非常有意思,我做得很好,从来没有输过。”

“辩论会是一种专门比赛讨论技术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所提出的主张,有时会和自己的信念不同。例如,你本人反对安乐死,但在辩论会上,有时也会被安排到拥护安乐死的阵营中去。”

“我想把它应用到生活中——在整个日本,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和明是这起案件的共犯的确凿证据,所以我提出了一个假设,说和明是被牵连进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存在着一位和栗桥浩美一伙的真凶X,我想看一看这个假设能不能被社会所接受,我想进行一次挑战。”

由美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但是,纲川好像连自己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都忘了。他高兴而又得意地接着往下说:

“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像一个高高的跨栏。这是因为不仅是那些并不习惯办理连环杀人案的愚蠢的警察,就连舆论都认为他俩就是罪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些可怕的杀人犯已经死了,大概不要紧了吧。要想把他们扳过来,需要非常大的力量。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如何让大众陷入一种不安之中,时机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一直在关注警察的调查工作——

“这样一来,我认为最合适的机会是那个比警察更愚蠢的叫前烟滋子的女人根据警察的调查情况写报告文学的时候。与其把搜查本部这种漠然的组织当成对手,还不如去反驳个人的意见,这样对民众的影响效果会更加显著。”

由美子想说点什么,但她的下巴都僵硬了,什么也说不出来。纲川看着由美子这个样子,好像安慰似地说:

“当然,由美子你们也是很可怜的,”他又补充说,“是和明做的坏事,既不是由美子干的,也不是你父母干的。但日本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即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评价的。虽然和明死了,但是要由你们来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我想把你从被大众愚昧的攻击中救出来。”

由美子终于说话了:“我——我——我真的不相信哥哥是杀人犯。”

纲川靠过来,轻轻地拍着由美子的胳膊:“由美子,长大成人后,无论是家人还是亲友,都不可能了解彼此的内心世界。和明的心里,一定也有你看不透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前烟滋子的小说也无法进行透彻的分析。因为她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女人都是这样的。”

“前烟……”

“是的,你看过她的小说吧?所有的文章都是用日语写的,基本是照搬美国犯罪报告文学,模仿得很像当然是不错,但已完全脱离了事实,最后只是把自己想写的东西搬到现实中来了。”

由美子抬起头,眼泪滴在咖啡桌上。纲川看着由美子满是泪水的脸,像是一位父亲在哄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一样。

“我成功了。”他干脆地说。

“现在的形势已经完全转变过来了,整个日本都是我的朋友,就连警察,私下里也相信了我的看法,他们希望真凶X能和我接触。你现在是一个悲剧式女性。你一直闷在家里都不会知道,你去外面看一看,案件刚发生时,人们把你看成是魔鬼或怪物,离你远远的,但现在他们会走过来拥抱你,他们会说你的悲剧就是我们的悲剧,而且一定还会有男人希望你马上成为他们的妻子。”

由美子只能盯着纲川,她无话可说,而且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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