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中央公园高塔的玻璃的工程,正日夜不停地进行着,这件事已经成为全美国热门的话题。花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堆积得像山一样的玻璃碎片终于清除干净,失去玻璃的住户们的窗户上,也再度被安装上玻璃。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为了调查爆炸的原因,甚至动员了交通警察,让警察们分头到各个楼层做地毯式的搜查。纽约市警察局成立的时间不短,像这样彻底地搜查一栋大楼,是非常少见的情形。住在高楼层的住户,一般都是高所得的有钱人,因此大楼进行工程时,他们大都搬到饭店里住了,这样反而有利于我们的搜查。不过,不管我们怎么查,就是查不到爆炸的原因。

我们没有遗漏地访问每一家住户,住户在家时详加询问,不在家时便仔细检查屋内的情形。检查的内容当然是和火药有关的事项,看看是不是有爆炸之后的残留碎片、受到爆炸影响的室内物品、有没有任何爆炸的痕迹,或屋子里是否有奇怪的机械类物件、和爆炸有关的零件、煤屑之类的东西。然而,做了相当彻底的搜查之后,仍然一无所获,没有在任何一间屋子里发现类似上述的物品或痕迹。因为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住户们也说他们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让我们更摸不着头绪。

因为每个房间的玻璃都在同一个时间爆炸,所以爆炸物上应该装有计时器之类的东西。如果是有计时器的炸弹,就算火药部分的痕迹消失,计时装置的零件还会留着。但这个事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是一起爆炸事件,却没办法找到所谓的爆炸物。假设这个的爆炸事件是使用火药类的炸药,那安装炸药的地方一定就是玻璃破碎的室内,就算不是在同一间,至少也是在隔壁间。可是,发生爆炸的时候,大楼内每间房子的每扇玻璃窗几乎都破裂、粉碎了。不只大楼东侧如此,西侧也一样,所以一定是在这栋大楼每户人家的每扇窗户上安装炸药,才能产生这样的爆炸。

然而,就物理方面来说,那又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样的爆炸所需要的炸药数量庞大,需要好几辆卡车来搬运。搬运的时候一定会被人看到吧!此外,有谁能在有人居住的室内,偷偷摸摸地安装炸药呢?好吧!就算能偷偷摸摸地安装,应该也会被住户或我们发现吧!

炸药引起的爆炸,除了造成窗玻璃破裂之外,也会让很多物品损坏。炸药内的火药会引起燃烧,会留下烧焦的痕迹,也会产生异味、发出爆炸的声音。还有,因为发生爆炸的时间是雨夜,大部分的住户都待在家里,一定有很多人因为爆炸而受伤。可是,爆炸发生后,没有任何人被炸伤。此外,虽然外面有飓风来袭,却没有住户听到除了玻璃破裂以外的声响。大楼里没有异样的气味,也没有任何一间屋子发生火灾。除了玻璃破裂外,也没有任何家具受损,没有人受伤,窗帘也没有破。其中也有几户的摆饰柜里摆着日本娃娃,然而那些摆饰柜上的玻璃却连一丝裂痕也没有,墙壁上的壁纸也看不到煤烟的痕迹,更找不到任何安装炸药的机械类物件。

如果说这个事件有所谓的爆炸物,那么安装在各个房间窗边的,一定是我们还不知道的新型爆炸物。让我们退一百步想吧!就算真的有那样的新型炸药,这个爆炸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伤害住户,也不造成室内的损坏,只破坏能够替换的窗玻璃,就是嫌犯的目的吗?他可以因此得到什么好处?

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团队也针对这个爆炸进行了调查,结果同样是一无所得。而摩天楼的建筑历史还很短,其他国家没有同样的摩天楼,找不到可以参考的资料。

唯一受到这个爆炸伤害的人,只有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为了杀死他一个人,就制造出这个爆炸事件,说起来不太合理,但我们还是循着这条线做了一番调查,不过仍然没有收获。这样的情形实在让人觉得太奇怪了。

这个建筑师几乎不和人往来,所以纽约的建筑界人士没有人和他熟稔,也有人连他的长相都不知道。他喜欢到处流浪,虽然好像是在美国出生,拿美国籍,但是没有在美国受教育。他在苏格兰读中学,在英格兰读高中,后来又到西班牙和摩洛哥的大学学建筑,念书的过程和别人很不一样。他也不出席纽约建筑师们的聚会,尚在执业的建筑师们也没有人在近年的建筑杂志上看过他撰写的文章,所以至少在曼哈顿这个地区的建筑师界里,没有人对他怀有恨意或杀意。

全美建筑师名录里虽然找得到奥森的名字,可是名录里提供的资料却非常有限。

根据名录上的资料,知道他没有兄弟姊妹,父母亲可能还健在,但是好像住在西班牙。虽然试着想和他的父母联络,却已经联络不上了。他的生日栏上是空白的,出生地填写纽泽西,不过事实如何就不确定了。这份名录完成时,他还是单身,而且也没有小孩。他应该是一个没有朋友、过着非常孤独的生活的人。不过,还是有某些人欣赏他的才华,请他做设计,然而那些来自欧洲的有钱人,都已经逝世了。

最后为奥森安排丧事的,是纽约建筑师协会和教会的志工团体,他们以最少的价格为奥森举行了丧礼。不过,听说卖掉奥森拥有的中央公园高塔的住处后,他们为奥森买了还不错的墓地。

就这样,我也只好放弃继续追查奥森的事情。中央公园高塔爆炸事件的原因,和找不到潘特罗·桑多利奇命案的凶手一样,让人摸不着头绪。我完全没有想要放弃调查潘特罗·桑多利奇命案的念头,但是大楼爆炸事件的结局,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九月二十八号,修复中央公园高塔的玻璃工程结束了,奥森的丧事也举行完了,所有的事情似乎终于再度回复平静。这天的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这通电话好像一直在等待中央公园高塔的工程结束似的。

“我是塞米尔·穆勒。”

我拿起电话才报了姓名,就听到一个阴郁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我努力在脑子搜寻和这个声音相关的人物,但我的脑子似乎对这个声音的主人没有印象。

“穆勒先生,我不想再做这个工作了。”低沉的声音带着懊恼的语气说。

“哦?你是谁?”我说。

“我是中央公园高塔的霍华德呀!霍华德·史密斯。”

“霍华德!怎么了吗?难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收起打趣的口气说。

因为不管从什么角度想,似乎是又发生事情了。我好像可以看到在电话另一边的他,消沉地摇着头的样子。一定是发生了事情,才会让平常总是很有活力的他变得垂头丧气。

“穆勒先生……”

我好像被他传染了一样,也叹气了。

“霍华德,这次的遇害者是谁?”我似乎可以听到八卦记者们七嘴八舌的声音。

“是住在三十四楼、三四〇五室的玛格丽特·艾尔格小姐。她的头部中枪,死在客厅里。当时客厅的灯还亮着,所以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吧?她是举枪自杀的,发现她尸体的人又是玛蕾德。玛蕾德去打扫她的房子,发现她死了。玛蕾德也说要辞职了,她说她看够死人了。”

“死者叫玛格丽特·艾尔格?”我说。我不认识这个名字。

“是的,她是女演员。”

“在哪里演出?”

“美琪戏院。”

“我不知道那栋大楼里住着这样的女演员。”

“前些日子玻璃重新安装好以后,她才搬进来的。那是齐格飞先生的房子,以前租给别人住,所以艾尔格小姐是刚搬来的。”

“刚搬进去就死了?”

“是呀!”

“你已经习惯这种事了吧?没有移动或触摸任何现场的东西吧?”

“嗯,我的口袋里随时都有手套。”

“很好,我马上过去。对了,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特征?”

“穆勒先生,我觉得很奇怪。”霍华德说。

“什么事很奇怪?”

“艾尔格小姐死亡的情形和布隆戴尔小姐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觉得好像是自己的脑子一直在旋转,重复映出同样的画面。我觉得是我的脑子坏掉了。”

“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穆勒先生,伊玛·布隆戴尔小姐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不是我的幻觉吗?”

“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我微微发出笑声,但那是苦笑。

“听到你这么说,我比较放心了。我一直在想,今天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发生,而布隆戴尔小姐的事是我的脑子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觉……”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我很认真地说。

“你知道似曾相识的感觉吧?就是觉得现在看到的所有东西,和以前看过的完全一样,好像在做梦。虽然裙子的长度不一样,可是身上穿的同样是跳查尔斯顿舞的礼服和丝袜,头上也戴着帽子,也同样是太阳穴中枪,而且还躺在小型的枝状吊灯下……啊,我的脑袋完全混乱了。”

“艾尔格小姐和布隆戴尔小姐的年龄相当吗?”我问。

“是的。不只年龄相当、身材一样,连长相也很相似。还有,她们都是美琪戏院的舞台女演员。”

“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女演员穿着相似的衣服,这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呀!”

“可是,她们一样用恩菲尔德枪,射击头部的相同地方。还有,枪身上一样里着丝袜。”

“什么!”我吓了一跳。

“就是那样。不过艾尔格小姐的房间,正好和布隆戴尔小姐的房间相反方向,在靠近哈德逊河那边……”

“楼层也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

说到三十四楼,乔蒂·沙利纳斯也住在这一层楼。

“虽然是不同楼层,但是死时的情形却好像照镜子一样。倒卧在地毯上的姿势、掉落在身边的枪枝的位置都是一样的,连枪也同样是英国制的。我不仅觉得毛骨悚然,还想是不是自己的脑子有问题,要不要去看医生呢!”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请你不要触碰任何东西,等我过去,请玛蕾德也在那里等我。”

“我知道。不需要你交代,我也不会去触碰现场。我连碰都不想碰一下。”霍华德说。

联络好犯罪研究中心,并在外出的约翰的办公桌上留言之后,我立刻赶往中央公园高塔的三十四楼三四〇五室。一进门,就看到一脸烦躁的霍华德和穿着清洁员制服的玛蕾德,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厅沙发上。

“那边吧?”

对霍华德确认后,我马上往客厅的方向走。霍华德随我走进客厅。

进入客厅一看,果然如同霍华德所说,地毯的花色不一样,家具的品味也不一样,这个客厅里的沙发是黑色的皮革沙发;窗帘的花样不一样,死者身上的衣服花样也不一样。

但是,除了那些以外,其他的都一样。所以,这一次不用霍华德讲解了。女演员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小洞,血从洞里流出来,但已经凝固了。血会流出来的原因,是因为身体倒下来的角度的关系。洞口周围的白皙皮肤上,薄薄一层的烟煤淡淡散开,很明显,这确实是转轮式手枪造成的。

包裹着死者身体的洋装,长度大约在脚踝上面一点点的地方,盖住了一大半的脚。丝袜的接缝处很整齐地贴在小腿背的正中央,完全没有乱掉。她的脚踝细细的,但是她的胴体却并不显瘦,胸部也很大,身上这件连身洋装完全能衬托出她高而丰满的身材。

紧闭的眼睑上画着浓浓的眼影,鼻子高挺,丰满的嘴唇上涂着红色的口红,妆化得很浓,看起来好像刚外出回来的样子。虽然我是第一次看到她,但一看就知道她和五年前死在两层楼上的伊玛·布隆戴尔一样,属于同型的高个子美女。

抬头看,果然有一座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小型枝状吊灯。这个玻璃做的百合花束精致吊灯,并不是房子原来就有的装饰,这是伊玛说明后我才知道的事。也就是说,这个房间的照明装置,和伊玛·布隆戴尔的房间的照明装置一样。我觉得我正在做和五年前一样的事情。

仔细一看,百合花束的吊灯是亮着的。外面虽然是阳光普照的大白天,这里的窗帘却仍然紧密地关着。不过因为房间里很亮,所以如果不特别留意的话,不会注意到灯是亮着的。只有这一点不一样,伊玛那时候因为是晚上,所以很快就知道当时是开着灯的。

伊玛说过,这款照明灯具的亮度是可以调整的,依照百合花的朵数,来决定照明的亮度。灯具的下面有一条绳子,每拉动一次绳子,就会亮一朵百合花灯,总共有三阶段的亮度,如果再加上全部关掉的话,就可以算成四阶段的调整。今天的玻璃花是完全亮的,也就是处于最亮的阶段,这点也和伊玛死的时候一样。

我蹲下来看玛格丽特的右手手

指,指尖和指甲上都沾着淡淡的烟煤,看起来确实像是自己开枪的没错;而左手的手指是干净的,这一点也和伊玛的情形一样。

恩菲尔德枪落在地毯上,枪装在丝袜里,袜口绑起来,只露出枪身的部分,这点也和伊玛的案子一样。我趴下来,从枪的正前方观察弹仓,看到里面还有两个弹头,这个数目也和伊玛当时一样。

这代表被填装在弹仓里的子弹有三颗,但只发射出一颗的意思吗?美琪戏院的女演员们都会在恩菲尔德No.2Mk1的枪里放三颗子弹,并用丝袜包起来放在房间里吗?

“霍华德。”我问在我旁边的管理员。

“什么事?”他回应道。

“你认识这个女演员吗?啊,我的意思不是因为她是这里的住户,而是指她女演员的身分。”

“我认识,我看过一次她的舞台演出。”他说。

“她红吗?”

“嗯,因为她是主角,也是目前正在走红的演员。”

“你说她是主角?”

“是的。”

“她主演过很多戏了吗?”

“不,还不到两部吧!她的表演事业才刚开始。”

这样的话,她的死就更无法让人理解了。因为她好不容易才爬到可以当主角的地位,又不是已经过气、在走下坡的演员啊!

“她受到了什么挫折吗?”

“应该没有吧!她已经有属于自己的舞台,而且还有许多未来的计划。”

“那么,她有什么必要寻死呢?”

霍华德耸耸肩,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平常的戏迷,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齐格飞先生看看。不过,如果硬要我说我的意见,我也觉得她死得很没有道理,因为她是正在走红的人。”

“她演的是什么样的戏?”

“什么样的戏吗?她演的是喜剧。”霍华德苦笑地说。

“喜剧?”

“对,香艳喜剧,可以看到大腿的表演。”

“大腿?跳大腿舞吗?”

“不只是腿,有时候也会脱掉衣服……”

“哦?有那样的戏呀!”我说。

“是最近流行的表演。描写头脑不好的女子与好色绅士们的故事,女演员要牺牲一点色相……”

“为了出人头地吗?要在现在的百老汇受欢迎,就要做这种事吧!”

“她的演出虽然谈不上艺术性,但也算是获得成功了,所以没有寻死的理由。”

“她和乔蒂·沙利纳斯谁比较受欢迎?”

“她们是不同类型的演员。乔蒂演的是正统的戏剧,而艾尔格小姐是刚刚受到瞩目的明星,两个人很难做比较。”

“两个人一样受欢迎吗?”

霍华德笑了,他摇摇头说:“穆勒先生,你应该知道男人吧?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有偶尔也要轻松一下的想法。一旦知道有女演员敢在舞台上大胆脱衣,一定会想去看看吧!或许艾尔格小姐的舞台表演最近比较受欢迎,”

我表示了解地点点头。艾尔格比自己受欢迎,这对乔蒂而言必定不是愉快的事情。不过,乔蒂应该不至于因此杀人。

“那她为什么想死呢?难道是她不喜欢自己表演的东西?”

“不会吧!完全没有那种感觉。至少我没有那种感觉,也没有听说她有这方面的抱怨。她好像相当乐在其中。”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接近地板的墙壁上有弹痕。我就近去看,果然看到已经射进墙壁里的子弹屁股。我想起来了,那时伊玛的房子里也有这样的弹痕,也是在接近地板的墙壁上。这不是贯穿玛格丽特太阳穴的子弹,因为玛格丽特的头上并没有子弹的出口。

我必须修正自己刚才的想法。也就是说,在美琪戏院表演的女演员们,会把装了四颗子弹的恩菲尔德枪装在丝袜里,束紧袜口,放在房间里。如果我的这个想法是正确的,那么,这是她们女演员们之间商量好的?还是有谁教她们这么做的?如果还有美琪戏院的女演员拥有恩菲尔德枪,而且同样用丝袜收藏枪,然后放在衣橱里,那就太好了。

“艾尔格小姐和沙利纳斯小姐熟吗?”我问霍华德。

“艾尔格小姐才刚刚搬来而已。”他说:“她们做的表演也不相同。”

“那样就不可能成为朋友吗?”我说。

我的问题或许很愚蠢,因为靠实力演戏的乔蒂瞧不起卖弄色相演出的玛格丽特,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么,艾尔格小姐和布隆戴尔小姐呢?”

“与其问我,还不如……”

我知道霍华德要说什么,便打断他的话:“还不如去问和演艺界有关的人?我当然会去问齐格飞先生,只是想先从你这里得到一点想法。”

“我的想法或许不正确,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

“没有关系。”

“因为出道的时期不同,她们两个人或许从来没有见过面。”

我点头表示了解,然后走到玛蕾德旁边,让她等太久也不好意思。我站在她面前,问她要进来这个房子时,房门是不是锁着的?她很肯定的回答“是”。她是从管理员霍华德那里拿了楼层通用钥匙,才进入屋子里的。

我再问,还有谁拥有这间屋子的钥匙?霍华德回答,除了艾尔格小姐外,还有齐格飞先生有屋子的钥匙,其他就没有了。他还说,楼层通用钥匙是用非常困难的方式打造的。我点点头,又问了玛蕾德两、三个问题,但是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我便马上让她离开了。

玛蕾德退出室内,悄然地走到走廊上。她大概会去找别的工作吧。

再回到客厅后,我低头看倒卧在地板上的玛格丽特,就像霍华德说的一样,我也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是“似曾相识”这种想法,或许原本就是人类拥有的本能防卫机能。会有这种想法的原因,是因为人类有追求安定的本能。就像玛蕾德,因为打扫房间而屡次看到倒卧在地板上的尸体,便很自然地想辞去清洁妇的工作一样。看过一具尸体之后,再看到另一具尸体时,就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眼前确实存在着尸体。

“玛蕾德接着要做什么事?”我问。

“我没有问她。”霍华德说:“但她或许会辞去清洁妇的工作,”

用不着辞去工作呀!我这么想着。

常常会看到尸体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摩天楼,而是演艺界。我希望她不要做出错误的判断。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便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窗户是关着的,这一点和布隆戴尔的情形不一样,不过窗户并没有锁起来。

此时,一群人接近的脚步声传进我的耳朵里,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来了。走在这群人最前面的是吉米。他们看了现场之后,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才看我的脸。

我点了点头,说:“历史重演。”

这群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大部分都是老面孔,也办过上次的事件。

“是什么时候死的?”我问蹲在玛格丽特旁边的吉米。

“这种事没有办法立刻知道。”吉米的手指一边摸着玛格丽特的脸颊和额头,一边对我说。

“大概的时间呢?”

“你是问是不是今天早上吗?唔,应该不是天亮以后的事,看起来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

“昨天晚上?”

他点了头,说:“已经出现尸斑,而且用手指按也不会褪色,身体也相当硬了……”

吉米抓起玛格丽特的手,上下动了一下,又用手指撑开玛格丽特的眼睑。

“瞳孔混浊,我估计死亡时刻大概是昨天深夜零时左右。”他看着我的脸说。

“深夜零时……”

“或许更早一点,但绝对不是深夜三点以后的事。”

“知道了。”

我点头,记录在记事簿上后,就走到了走廊上。我想听听乔蒂·沙利纳斯有什么看法。

她的房子在对面的三四〇七号室。如果她非常鄙视艾尔格小姐大胆的表演事业,那她的嫌疑将会相当大。她们住的距离明明只有几步路,可是却像住在地球的另一边一样远。

敲了几次门后,都听不到回应,我只好大声喊:“沙利纳斯小姐!”

看看手上的表,现在正好是正午。

“来了。”

终于听到小声的回应,也感觉到有人来到门的另外一边。

“哪一位?”

听声音很像是乔蒂。

“纽约市警察局。想请教你一些事。”

“纽约市警察局?有什么事吗?”乔蒂在门内问。她没有打开门。

“想请教你关于住在对面的艾尔格小姐的事。”我说。

“你何不直接问她?”

她的语气变得很冷漠。我稍微沉默了一下,思索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思索这句话是不是她在做戏。不过没有看到她的脸,我实在什么也问不出来。

“可以打开门吗?”我说。

“我还没有化妆。”乔蒂说。

这或许是推托之词,不过语意里有着若干抗拒的成分。我不是她的崇拜者,更不是为了看她美好的容貌而来的,我只是想来询问和玛格丽特的死有关的讯息。

“关于艾尔格小姐……”

我才开口要说,她就隔着门,打断我的话说:“她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是昨天才知道她搬来这里的。我也不想和她打交道,有什么事情请你直接问她本人。”

这是带着怒意的语气。从她的态度就可以清楚知道她对玛格丽特的感觉了,和我想的一样。

“我也想那样做。”我压低帽檐,“如果可以直接问她本人,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她死了。”

对方沉默了。看样子,在门的另一侧的人似乎很震惊。不过她是演员,所以我不能太大意。

突然,我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幸运声响,那是打开门锁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几寸宽,但门内的链条仍然没有松开。五年前我在美琪戏院的舞台旁看到的大眼睛,就好像在对影迷施舍一样,只露出其中一边。

“死了?”她说。她好像非常意外的样子。如果这是演技的话,真的表演得非常完美。

“是的。”我说。

“怎么死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或许是我过于敏感吧?竟然觉得她的声音里好像混杂着喜悦的心情。

“子弹击中这里死的。”我故意用手指着太阳穴的位置说。

果然如我期待的,她露出了大半张的脸。

我接着说:“应该是自杀的吧!可以和你谈一下话吗?”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打开一条活路了。但是乔蒂却说:“那就午饭后吧!一点左右在一楼齐格飞的办公室,因为我现在有事情要下去了。”

听她这么说,我犹豫了。那样她不就有时间准备说词了吗?而我原本打算看看她突然被询问时的表情变化。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肯定她就是犯人。而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来,也不像是她犯的案。

于是我说:“这次是真的吗?”

沉默了一下子之后,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她果然忘记了。我便说:“我有被骗的经验,那是桑多利奇先生死的时候。你一定不记得了吧?那是……这个月初的事情。”

于是她斜着眼,仔细地看我的脸,好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不过她好像想起来了。

“你被谁骗?被我吗?”她明知故问。

“是的,就是你。”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一个小时后见。”

她说完后就想关门。我马上伸出脚,用鞋子卡住门缝,不让她关门,我并不是想要她的道歉,只是不太喜欢她的这种态度,所以才会有这种不礼貌的举动。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乔蒂好像也生气了,“我因为讨论工作的事情弄到很晚。”

“有谁可以证明这件事?”

“你可以去问齐格飞先生。”

接着,她快速地把门关起来。

为了决定和约翰·李韦恩会合的地点,我打电话回本部询问他目前的情形,得知他留话说黄昏以前他都无法动身。无可奈何,我只好自己去吃了午饭,然后独自去齐格飞演艺公司的办公室。

我告诉办公室里的女孩,说我和乔蒂·沙利纳斯小姐有约,她便带我去会客室。办公室里非常嘈杂,电话响个不停。玛格丽特·艾尔格死亡的消息一传出去,从各方打来询问这件事的电话,让办公室里的职员疲于奔命。

女孩问我要不要咖啡,我便很直率地

请她给我一杯。我一边等,一边看着墙壁上的时钟,已经一点五分了。

咖啡来了,我问送咖啡来的女孩:“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黛安。”她说。

“黛安,沙利纳斯小姐好像迟到了。如果齐格飞先生目前在办公室里,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和他说话。”

“齐格飞先生出去了。”她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很抱歉似的说。

“你知道他回来的时间吗?”

“他说两点会回来。可是现在一片混乱,不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回来。”

“因为艾尔格小姐的事吗?”

“好像是的。”

黛安抱着端咖啡的盘子,站着和我说话。公司发生了这样紧急的状况,难怪她神经紧张。

“她看起来好像是自杀的。站在演艺公司的立场,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黛安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请你去问齐格飞先生吧!我只是偶尔会在这里遇见艾尔格小姐而已。”

做为演艺公司的职员,大概不能随便乱说话吧!所以我的问题只是在为难她而已。

“如果齐格飞先生打电话回来,请告诉他纽约市警察局的塞米尔·穆勒在办公室等他。对了,沙利纳斯小姐有打电话来说要改时间吗?”我问。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她或许又会摇头了。

“没有。”黛安说。

“那我就继续等她吧!她好像是没有什么时间观念的人。”我说。

黛安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会客室。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等。终于在一点半之后,乔蒂出现了,她在一位男性经理人的陪伴下,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位经理人自称是麦克·休雷巴,我们握了手。

“我是塞米尔·穆勒。”我说。

乔蒂一坐下来,麦克便问我他可不可以坐下来,因为他这么问,我便表明希望可以单独和乔蒂说话。麦克很爽快,听我这么说,便说好,然后交代乔蒂他先去练习场了,说完就出去了。

“就你一个人吗?”乔蒂说,我点点头。

她从皮包里拿出细长的香烟,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着香烟。最近的女明星都会抽烟,这大概是流行的趋势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抽根烟。”乔蒂一边抽烟,一边说。

“我不太喜欢烟。”我说:“不过,为了和大明星说话,我只好忍耐。”我看着乔蒂的脸说。

我必须承认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化着完美妆容的百老汇大明星,果然拥有闪闪生辉的美,那是她充满自信的容貌。

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让我看到了许多美貌的女性:梅莉莎·贝卡、伊玛·布隆戴尔、玛格丽特·艾尔格,她们虽然都死了,可是她们也都是拥有一流容貌的女演员或舞娘;我甚至还看到梅莉莎·贝卡的裸体。如果她们不是自杀或被杀,像我这样的平凡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

乔蒂的美与前面的那几位女性不一样。基本上她们都是高个子,对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衣服好像是束缚她们身体的东西一样。但是乔蒂不一样,她的体型纤细,像一般人,不像是会站在舞台上的人,所以穿上衣服更能显出她的美貌。

“穆勒先生,你好像不喜欢我。”乔蒂说。

“不喜欢你?我只说我不太喜欢香烟的烟。”

“你自己一个人吗?”她问。

“你是问我办案的时候吗?不,我还有一个同伴。”我回答。

“可是今天你是一个人来的。”

“你觉得奇怪吗?因为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所以把他赶走了。把他赶到一天之内回不来这里的偏僻地方。”

乔蒂笑了。“不过,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旁边并没有别人。”她说。

“我们以前见过吗?上次我依照约好的时间去拜访你,但是你却不在家。”

“我们在美琪戏院的舞台旁见过面,那时我正要参加‘威尼斯战役’的试演。”

她好像想起来了。

“哦,是吗?”我装糊涂地说。

“那时是我再度绽放光芒的日子。我以为你自己一个人来,是打算对我讲一些嘲讽的话呢。”

“我是为了了解潘特罗·桑多利奇死亡的原因,才去拜访你的。”

“那天我临时有事情,所以出去了。”乔蒂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而且,潘特罗的死让我十分震惊,我的精神状态变得和平常不一样,根本无法安安静静地独自待在家里。因为潘特罗死了呀!而且是在这里被杀死的,在这栋大楼里。我是因为潘特罗,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他遇害的地点就是这栋大楼的钟楼,离我住的房子很近。你认为我能够独自一个人待在那样的房子里吗?”

接着,乔蒂斜着眼瞪我。我沉默不语。

“你这个人真的很固执,老是做相同的事……”

“我要告诉你,那天我的同伴也去了,我们有两个人。”

轮到乔蒂无言了。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言归正传地说。

“我去吃饭、开会,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大概是几点左右?”

“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

“开会开到那么晚吗?”

“有舞台演出的时候总是那样,因为会练习到很晚才去吃饭……”

“你在哪里吃饭?”我一边从怀里拿出记事簿,一边问。

“那种事情重要吗?”乔蒂问。

“非常重要。”我回答。

“为什么?”

“因为艾尔格小姐在昨天晚上的那个时候死了。”

“啊哈!”乔蒂说:“你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吗?把我当成嫌犯了?”

“这是办案的必要程序。沙利纳斯小姐,我不这样问的话,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并不是问你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就是把你列为嫌疑犯。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吧!”

“我不明白。”乔蒂把头摆到另一边说:“穆勒先生,你也会拿同样的问题问黛安吗?”

我沉默不语。

“因为我是乔蒂·沙利纳斯,所以你才问我这个问题吗?你认为我因为讨厌那个卖弄色相的小丫头,所以趁她下了舞台、还没有换装的时候,跑进她的家里杀死她?”

我点点头,说:“你杀死她了吗?”

“非常抱歉,我没有。我没有她家的钥匙,也没有那种闲工夫。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我是说玛格丽特的死亡推定时刻。”

“目前还不清楚。犯罪研究中心正在做监定,结果很快就会出炉了。”

“就算知道她真正死亡的时间了,也不会公布吧!”

“不会告诉你。”

“哎呀呀!太好了,幸好,我昨天晚上出去,很晚才回到家里。我在艺术家咖啡厅吃饭,你知道那里吗?”

“那是一家高级餐厅,在中央公园西侧,六十七街的转角。”

“接着去了一家会员制的酒吧。”

“你在那里待到午夜三点以后?”

“嗯。然后到哈德逊河边散步,”

“有谁可以为你证明这件事?”

“有一个再好不过的人可以替我证明。”

“是谁?”

好像要看清楚我的反应一样,乔蒂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玛格丽特的男朋友。”

听她这么说,我便默默地思索那个人会是谁。然而这个问题根本不必思考,因为只要想是谁提供房子给玛格丽特住,就足够了。

“已经调查过了吧?”乔蒂很愉快似的说。

“你也把我看成是八卦记者了。”我说。

“是吗?”乔蒂说着,然后以纤细的手指将香烟的烟灰弹落到烟灰缸里。“之前也有人把你当成八卦记者吗?”

“那个人就是潘特罗·桑多利奇。和这次的情形相同,当时也死了一个女演员,我提到那个女演员住的是他名下的房子时,他说我像八卦记者。他说房子租给谁,是房屋仲介业者决定的事。”

“啊,说得也是。”

“不过,我不觉得我想错了。”我说。

“那个人的工作是帮演员安排角色。那么,这次呢?”她问我。

“你和齐格飞先生一起用餐,然后在哈德逊河畔散步,凌晨三点以后才离开会员制的酒吧,对吧?”我在记事簿上写着。

“没有比这个更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了吧?”乔蒂说。

“如果艾尔格小姐的正确死亡时间被推断出来,确定是在凌晨三点以前的话,那么你的不在场证明确实非常有力,应该没有人会为了杀死自己情人的人辩护。不过,你们到底在讨论什么?为什么会讨论到那么晚?”

“在讨论将来的事。有关我主演的舞台剧的企划、要让我演什么戏之类的事。”

“在河边谈这种事?”

“那个人觉得那样比较好。”

我想了想,莫非齐格飞也对乔蒂有企图?

“那个人相当难缠吧?”

“非常难缠。”

“他也对你有兴趣吗?”

乔蒂笑了,只说:“那个人想改变百老汇,他想让舞台上的表演艺术从美国历史里消失。为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争论到天亮。”

我不想为艺术的事情争论。我想了想,才说:“艾尔格小姐是自杀的吗?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这不是由你们决定的吗?”

乔蒂的话让我沉默了,我本身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说到这一点的话,不管怎么说,都是对我有利。”乔蒂开始说。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那是杀人事件的话,接下来,你会问我谁有杀人的动机,对吧?”

我点头,说:“我确实想问。”

“没有人。”她马上回答,并接着说:“至少不会是男人吧!男人对她只会张大嘴巴流口水。”

“齐格飞先生也是这样吗?”

“是的。”乔蒂点头说。

“那么,男人不会杀她。”

“是的。弗来迪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做什么事都算计得很清楚。对齐格飞演艺公司而言,玛格丽特是摇钱树,现在这棵树倒了,所以办公室像战场一样鸡飞狗跳。”

乔蒂的说话声停下来时,我听到电话的铃声。

“她死了以后,你对公司的重要性就会增加吧?”我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事实如何要看弗来迪怎么想。”

“不过,和她有往来的男性应该很多。”

“没有。”乔蒂左右摇摆着头说:“弗来迪看得很紧。以前和她往来过的男人,也都被他用钱打发掉了。”

“那么,玛格丽特的死一定对齐格飞先生造成很大的冲击吧!因为她既是他公司的摇钱树,也是他个人非常重视的女人。”

“他在玛格丽特身上花了很多钱,现在正要开始回收。玛格丽特的死让他非常生气。昨天晚上,他也有为了玛格丽特的事情生气。”

“那么,女人呢?”我问。

“想杀死玛格丽特的女人只有一个。”

“乔蒂·沙利纳斯?”

“对,只有我,所以我刚才已经那样说过了。当然我也可以说玛格丽特·艾尔格对自己从事这种脱衣舞的工作感到非常烦恼,也很烦恼自己贫乏的演技和舞蹈的表现,更担心自己像鸭子一样的嗓音与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压力。或许我应该说这些事情让她烦恼得想自杀。”

“她没有烦恼得想自杀?”

“当然没有。她对自己完全跟不上拍子的歌声一点也不在意。”

“噢。”

“也不在乎自己的舞蹈像羽量级摔角选手的动作。”

“嗯。”

我强忍想要喷出的笑声,努力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我应该编出高尚一点的谎言来骗你的,但那样是行不通的,因为你早晚会知道。那个女人天生没有感觉,像一只呆头鹅,而且一点演技也没有,如果她有脑袋的话,顶多也只能用来戴帽子而已。我敢跟你打赌,她连自己表演的戏院的名字也写不出来,因为她根本不会拼字。多了小数点的除法,她就不会了。”

“除法吗?但是……”

“那么简单的算数不必用到会计师,一般人应该也会的。说明白一点,我根本无法忍受她那样的人。百老汇怎么能容许她那样的人呢?好莱坞有不少她那样的人,她为什么不去那里?”

“所以说,她现在已经不在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开香槟庆祝了?”

“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没有杀她。老实说,我还没有沦落到必须和那么低能的女人竞争的地步,连二乘以

三都会说是七的女人!”

“啊……”

听着听着,我竟然有点痛苦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艾尔格小姐是个有魅力的女人。

“我明白了。”

我阖起记事簿。总之,在乔蒂的看法里,玛格丽特似乎是一个只会展露色相的女人。

我把记事簿放进怀里,觉得乔蒂变了。以前在舞台下看到她时,她是个专注于参加试演的小演员,给我一种沉默寡言的印象。如今的她变得侃侃而谈,毫不掩饰她已经拥有的自信心。

“可以了吗?我必须去练习室排练了。”乔蒂一边在烟灰缸里捻熄手中的香烟,一边说。

“再问一个问题,你的房子里有枪吗?”

“枪?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房子里有装在丝袜里的枪吗?”

“没有。”

“有没有听说过美琪戏院的女演员们之中,有人保管着那样的枪?”

“没有。”乔蒂说完便站起来。

我说:“等监定结果出来后,我或许还会再找你谈谈。”

“我祈祷我们不会再见面。”她说,然后转身离开会客室。

我吸了一口气,也站起来走出会客室。我叫住黛安,问她是否有齐格飞先生的消息。因为黛安说齐格飞先生正在回来这里的途中,马上就到了,我便说要留下来等他,然后走回会客室。

在等待的时间里,像洪水一样的电话铃声不断涌进我的耳朵里。齐格飞回来之后,黛安来请我去他的办公室。我站起来,离开会客室。我一走进房门上嵌着毛玻璃的办公室里,齐格飞就像上次那样非常和气地迎接我,并伸出手来和我握手。

“穆勒先生,好久不见了,欢迎光临我的战场。”他说。

“在今天这种时候来打扰你,非常抱歉。”我说。

“说什么呢!我们都是在工作。”他非常善解人意地说:“齐格飞演艺公司可以说是面临危急存亡之秋……”他一边说,一边往沙发上坐,也请我坐下。

接着,和上次一样,他从雪茄盒里拿出一根雪茄咬在嘴上,还把雪茄盒递到我的面前。我接住盒子,但是没有打开盒盖。

“什么事要劳你大驾光临?”他说。

“我来调查玛格丽特·艾尔格小姐死亡的事情。请你多多帮忙。”我说。

“我会尽力。”他说。

“你有关于她自杀的线索吗?”

听到我的问题后,他摇摇头,说:“没有。”

“你认为她不是自杀的吗?”

他又摇头了,并说:“我不知道。”

“她有可能自杀吗?”

“我好像被狐狸迷惑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女人的心思真难理解。如果她是自杀的,那她的目的应该是要让我生气。”

“有这种迹象吗?”

“我们经常有一些小争吵,但那种吵架就像住在女生宿舍的女生们之间常有的争执一样。我认为她没有理由为那样的小争吵就闹自杀,不过或许这只是我的想法。”

“你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

“为了我不让她穿她想在舞台上穿的衣服、还有她不喜欢别的女人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要染金色头发、抱怨自己的酬劳太低、想要买新衣服、想在屋子里养鹦鹉……等等。”

“听起来好像很麻烦,不过……”

“她是让我每天头痛的因素。”

“那些都不是会让人想死的原因。”

“我也希望如此,不过这是我们的想法。当一个人脑袋不正常的时候,什么事都会让他想死。总之,女人就像没有导火线的炸弹,我们一个没处理好,她或许随时都会爆炸。”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不让她养鹦鹉,所以她就自杀了?”

“她说她在某个八卦杂志上看到好莱坞有某个明星养了鹦鹉,所以她也要养。”

确实如乔蒂说的,这个女人好像智力有点不足。

“那么,如果让她看到报上的戏剧评论栏一定更不得了了,绝对要把那种东西藏起来。”我说。

评论家们对她的批评,大概和乔蒂对她的看法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齐格飞却很干脆地说:“啊,这点倒是不用担心,因为她不认识字。”

“对于他杀的可能性,你有什么看法?有谁对她心怀怨恨吗?”我说。

“很多女演员对她都没有好感,经常对她发出嘘声。”

“对她发出嘘声的女演员以乔蒂为首吗?”

“对,乔蒂对她非常不满。乔蒂每天都在对我说,用那种女人当主角,还不如让猴子来演戏。”

我默默地点头。

“你已经问过乔蒂了吧?可是,谁会想看猴子脱衣服?”

“你说得没错。不过,她的意思是,那不是艺术性的表演……”

齐格飞嗤之以鼻地笑说:“哈哈,这就让人太讶异了!不是艺术性的表演?‘米罗的维纳斯’为什么是裸体的?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又该怎么说?那些维纳斯穿衣服了吗?在世界闻名的绘画艺术里,多得是裸体的女性。”

“她比较重视知性吧!”我保守地说。

“‘米罗的维纳斯’有多知性?‘裸体的玛雅’又够知性了吗?乔蒂会说那种话,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身材没有信心,她又矮又瘦。”

“不说这个了。”我把话题拉回来,说:“因为艾尔格小姐的死,而能得到好处的人……”

“明白地说吧,我是受害最深的人。而且未来的一个星期里,这个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都会有接不完的询问电话。”

“那么,乔蒂·沙利纳斯小姐呢?”我问。

齐格飞双手抱胸,说:“啊,她吗?”

“对。她会因此得到好处吗?”

“多少有一点吧!至少她本人会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吧!因为以后我们就不得不完全依靠她了。可是像乔蒂那样的表演,已经落伍、不合时宜了。”

“落伍了?”

“是的。现在已经不是莫札特或华格纳的时代。女演员打扮得很高傲地站在舞台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不要高傲的打扮,而要在舞台上脱衣服吗?”我说。

齐格飞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才说:“你被乔蒂洗脑了吗?我根本就是四面楚歌了。被乔蒂眼睛眨过的男人,都会和她站在同一边。”

“我不一样。”

“是吗?不过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站在舞台上的人当然要有那样的魅力才行。只是女演员并不是大学教授呀!她还说了什么?”

“玛格丽特不会有小数点的除法。”

“没有小数点的她也不会!不过,舞台上并不是背九九乘法的地方。”

“凌晨三点以前,你和她在一起吗?”

“乔蒂吗?嗯,没错。我和她意见不合。”

“意见不合的原因是你刚才说的吗?舞台上不需要高傲的打扮……”

“我们的意见非常分歧。”

“乔蒂认为让女演员脱衣服,是百老汇表演艺术的危机。”

听到我这么说,齐格飞开始口沫横飞地辩解起来:“好莱坞正在开始抬头。以前大家说电影是廉价戏剧,但现在已经不那么认为了,好莱坞的表演已经威胁到百老汇,今后百老汇非和好莱坞竞争不可。电影院比剧场更轻松,观众与舞台的距离比较近,票价也比较便宜。已经有女演员和作曲家被吸引去好莱坞了。如果女演员只会摆出高傲的姿态,还大谈什么艺术性的表演,那才是表演的危机,百老汇的戏院迟早会变成空荡荡的废墟。”

我点头表示同意,齐格飞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没错。玛格丽特死了之后,乔蒂确实能够因此得到好处,不管怎么说,今后我和我的公司就非得更加依赖她不可,也必须接受她某个程度的任性想法与行为。好不容易把她栽培到今天,她却反过来对抗我!唉,真不该让那样的女人出头。”

“艾尔格小姐也有相当的才华吧?”

“有呀!不管乔蒂怎么贬低她,都无损她存在的价值。就算她以为美国的首都是纽约,说不出总统的名字,认为法国和德国是加拿大的某一个城市,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确实是有魅力的,只要她一站上舞台,观众就会被她吸引、为她疯狂,而这就是目前乔蒂最欠缺的。真是可恶!她才刚刚开始成名而已!她拥有可以改变百老汇的魅力,却这么结束了。百老汇又变成乔蒂的天下了,那个爱装高傲的小女人!”

我点头,默默地听着齐格飞的叹气声。

“昨天晚上你们又有不一样的看法了吧?”

“是呀!她完全不能了解我的用心。她以为自己是谁呀!是谁让她有今天的地位的?五年前她还拚命地来求我给她上台的机会,说什么角色都没有关系。现在却只为了不喜欢薄的布料做的服装,就不愿意演出动员上百位演员的大制作戏剧。”

“艾尔格小姐死了,就愈发要尊重她的意见了?”

“是的,她就是最大的获利者。然而,昨天晚上她和我讨论工作到凌晨三点,和我这个受害最深的男人!玛格丽特死亡的时间是什么时候?”齐格飞突然唰地一声转头问我。

“要等监定的结果出来才能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她死于凌晨三点以前的可能性非常高。”

“那就和乔蒂无关了。”齐格飞挺起靠在椅背上的背脊,又说:“但是,就算玛格丽特是三点以后才死的,也和乔蒂没有关系。因为乔蒂没有玛格丽特家的钥匙,进不了玛格丽特家。那栋大楼里的每一间房子都是像城堡一样的密室,所以身为齐格飞演艺公司统帅的我,才能安心地让我的演员住在那里。还有,万一连乔蒂也被逮捕,那我肯定要关门大吉了。”

“那么,你认为艾尔格小姐是自杀的?”

“只能这样认为了。至少不是我杀的。”齐格飞说。

“你知道艾尔格小姐有一把英国制的枪吗?那是你给她的吗?”

“不要开玩笑!我怎么会给一个脑筋不好的女人枪呢?光是想到她有枪,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或许是什么人给她的,或是她自己买来的。我没有搜过她住的地方。”

“你知道有人会把枪放在丝袜里保管吗?”

“放在丝袜里?不知道。但是,或许有人会这么做吧!女演员这种生物,总是做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现在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感到讶异了。玛格丽特或许会偷偷那么做吧。总之,眼前的情势虽然很艰难,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努力坚持下去。我不会什么都听那个小女人的话,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让她变成泡沫,剥下她身上的华服,让她知道谁才是老板。我不会让百老汇的火苗熄灭的。”齐格飞说。

之后过了六天——也就是十月四号的上午。因为被前一天晚上的暴风雨狂扫而过,所以人行道路树的落叶已经铺满了路面。雨已经停了,落叶贴在还潮湿未干的石头上,我踩着落叶到纽约市警察局上班。

到了位于二楼的办公室,看到窗户上贴着无数的落叶,很清楚地告诉我昨夜的风雨有多大。一九二一年是暴风雨多次登陆曼哈顿的一年,所以纽约地区已经习惯了强风与暴雨。但是,昨天晚上的暴风雨格外的猛烈,电力系统因为过大的强风与豪雨而故障,导致纽约在暴风雨中停电了。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曼哈顿岛的中央地区开始停电,直到十点五十分才恢复供电。包含中央公园在内的中央公园周围一带,因为停电而陷入暴风雨中的黑暗世界。从我的公寓窗户可以看到的摩天楼灯光,在那时完全消失了,二十世纪最大的现代都市像巨大的坟场一样,完全失去了光彩。

暴风雨狂扫人车绝迹的黑暗马路,将枯叶与木片卷起到半空中。因为风狂雨骤,使得修复供电系统的作业变得相当困难,让人以为电力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了。在黑暗中屏息等待恢复供电的市民们,好不容易才度过不安的两个半小时。

我松开外套的钮扣,正想脱掉身上的外套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听到电话铃声,我便快步走到桌子边,拿起听筒。

“我是塞米尔·穆勒。”我说。

“穆勒先生!”

我才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听到几乎要震破我耳膜的女性尖叫声,叫声之后是一连串激动的哭泣。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哭声之中询问:“冷静点!你遇到危险了吗?”

“不要紧,我没有事。”那个女人说。

是因为哭泣的关系吧?她的声音不是很清楚。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个女人或许是我认识的人,但是因为她边哭边说,所以我一时认不出到底是谁的声音。

“我没有事,但是齐

格飞先生——齐格飞先生死了。”

“齐格飞先生?黛安?你是黛安吗?”

我终于知道对方是谁了。

“是的,穆勒先生。我是齐格飞演艺公司办公室里的黛安·凯特。”

“请你说明一下情况,他真的死了吗?”

“真的。以后我们要怎么办?艾尔格小姐死了,现在连齐格飞先生也死了。这个公司完了。”她说完,又大声地哭了。

我让她哭了一会儿后,才问:“你怎么知道齐格飞先生死了?”

“因为他动也不动,而且身体都变冷了。他的背上有一个洞,那是被枪打中的痕迹,血从那个洞里流出来,把衬衫都染红了……”

“还有其他人看到死者吗?”

“没有,还没有人来。”

“只有你一个人看到吗?”

“是的。”

“好,你是在哪里发现死者的?”

“在齐格飞先生的个人办公室,齐格飞先生就死在这里。”

“在中央公园高塔一楼的齐格飞演艺公司里?而且是在他专属的个人办公室?”

“对,就是这里。”黛安一边啜泣,一边说:“不过我现在用的是我办公桌上的电话。”

“其他的员工还没有到吗?”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你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尸体?”

“是的。”

“你要进办公室时,办公室的门是锁着的吗?”

“不是,是开着的。”

“平常就是开着的吗?”

“不,平常都是锁着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我好害怕呀!犯人,不,是凶手,凶手会不会回来呢?我不想待在这里!怎么办?”

“你先把办公室的门锁起来,然后去大楼的大厅等,那里会有其他人。我现在马上就过去。看到其他同事来上班时,你也别让他们进办公室,让大家都在大厅里等。”

“知道了。”

“不要碰现场的任何东西。”

“是。”

挂断电话后,我重新扣好外套上的钮扣,转头看看办公室里面,发现约翰·李韦恩还没有到,便先联络了犯罪研究中心监识部门的人员。当我打算一个人先去现场,走到走廊上时,约翰来了,于是便和他一起下楼梯,到地下室的停车场,并在途中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车子在哥伦布大道上行驶着,然后进入中央公园高塔的地下停车场。停好了车,我们立刻冲到一楼的大厅。黛安悄然站在电梯旁,她的背靠着墙壁,一看到我和约翰来了,她的身体马上离开墙壁,跑向我们。

“还没有人来吗?”

“嗯。都还没有人来。”她说。她的眼睛凝视着我们,好像在问我们要怎么办?

“这位是约翰·李韦恩。走吧!帮我们开办公室的门。”我说,然后请黛安帮我们带路。我边走边戴上手套。

黛安拿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前几天像发疯一样响个不停的电话,现在都静悄悄的,让我觉得好像进入不一样的办公室。可是,在领衔主演的女演员死了之后,连老板也被杀害,看来这个办公室的电话在不久之后,一样会响个不停。这就是这个办公室的命运吧!

一打开已经看过好几次、上半部是毛玻璃的这个门,就看到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往前趴在桌子上。他的身上没有外套,只有一件衬衫,而且如果不是背上有血迹,看起来就像是趴在桌上睡着一样。之前我来访的时候,他总是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和我握手,并且请我抽雪茄。

可是,他不会醒了。我拿下手套,试着轻轻碰触他的身体。不管是他衬衫下面的身体还是露出衬衫外的脖子,都变得像冰一样冷,也已经开始变硬了。衬衫上的血渍扩散到桌子上的玻璃,连散乱在桌子上的许多文件也沾染了血迹。桌子上有一盏台灯,这盏台灯的灯泡是亮着的。从灯光照着文件的情形看来,当时他正在工作吧?血渍中有一支西华钢笔,笔盖完好地套在笔身上。

有一件令人比较在意的事,那就是齐格飞身体前面的玻璃板上,有燃尽的蜡烛痕迹,血也流到那里了。玻璃板上的蜡烛原本应该是点着的。因为昨天晚上停电,所以齐格飞便把蜡烛立在这里,点起烛光,这是任何人在停电的时候都会做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是,蜡烛熔化到失去原本的形状,这就比较奇怪了。那是因为没有熄灭蜡烛,以至于蜡烛燃烧到连芯也烧尽,完全熔化成蜡的状态。

约翰帮我稍微扶起齐格飞的身体,观看他的胸部伤口。血已经干了,但是因为他身上的衬衫与桌上的玻璃黏在一起,所以把他的身体扶起来时,发出剥裂的声音。衬衫的胸口上除了有一大片血迹外,还可以看出有些微的烟煤。因为背部没有烟煤,可知子弹是从胸部射进,由背部出来的。

从背部出来的子弹嵌进齐格飞背后铺着木板的墙壁里,墙壁上也有飞溅的血渍痕迹,血渍的中央有弹孔,可以从弹孔看到陷入墙壁的子弹屁股。这颗子弹比杀死伊玛或玛格丽特的子弹小,不是恩菲尔德No.2Mk1的子弹。

“这是近距离开枪。”约翰说:“离胸口大概只有几英寸。”

“没错,所以衬衫上有烟煤。”我也说:“是站在桌子前,伸长了手之后开枪的。”

“应该是吧!那样的一枪,就足够让心脏停止工作了。”约翰说。

“是用枪的高手吗?”我说。

但是约翰摇摇头,说:“近距离开枪无关乎用枪技术。只要不犹豫,瞄准心脏射击就行了。这是非常冷静又充满决心的一枪。”

看了看天花板,灯是关闭的。我转头问背后的黛安:“这里的天花板的灯呢?”

“我来的时候是开着的。”她回答,“是我把灯关掉的。因为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不知道齐格飞先生已经死了,所以……不可以关灯吗?”她带着不安的表情问道。

“不,没有关系。”为了让她放心,我这么说着。接着,我转头看约翰,说:“这间房子里充满了福尔摩斯式的推理元素。”

“开始吧!”约翰说。

“首先是这个蜡烛。这支蜡烛一直燃烧到‘最后’,也就是‘没有人熄灭’这支蜡烛,对吧?”

“对。”

“昨天晚上停电的时间是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这一点可以待会儿再到爱迪生公司确认。不过,当时我有看屋子里的时钟,所以很清楚地记得停电的时间。”

“噢。”

“如果停电的时间是两个小时二十分钟,一支蜡烛应该没有燃烧完。但是现场的蜡烛已经完全燃烧殆尽,可见整个晚上蜡烛都没有被熄灭,才会连根部也燃烧到熔化了。我可以这样假设吗?”

“当然可以,我也是这么想的。”约翰同意地说。

“如果他活着,会不熄灭蜡烛吗?”我说。

我的问话让约翰好像恍然大悟似的陷入沉默,然后慢慢地点了头。

“如果他活着,电力恢复的时候,台灯的灯和室内的灯就会亮,那他应该会吹熄蜡烛。可是,这里的蜡烛没有被吹熄。这表示他在电力恢复、电灯亮起的十点五十分,就已经死了。”

约翰赞同地点点头,“我同意你的看法,塞姆。”他说:“所以室内的电灯和桌上手边的台灯是亮着的。”

“不错,约翰。齐格飞先生是在‘烛光之中’被射杀的,也就是恢复供电以前的停电时间里被杀死的。”我下了结论,“怎么样?”

“很好。”

“凶手是在不怎么明亮的烛光下开枪射击的。”

“是的,因为暗,所以必须近距离开枪。那时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任何人都进得来。”约翰边点头边说。

“还有可以证实这种情形的物件。”我说。

“什么物件?”

“首先是钢笔。”

“这个吗?”

“笔盖紧紧地套着笔身,表示他不是在书写的时候遭到杀害。”

“没错。好像是告一个段落了,所以把笔收进笔盖里的感觉。”

“嗯。可是,为什么会告一个段落呢?因为停电了,停电的时候不能写字。”

约翰点头,双手抱胸地想了想,才说:“没错。”

“他把笔盖起来,放在桌子上。”

“唔,这个时候,凶手突然进来了吗?”

“有一点要补充说明。”我说。

“什么?”

“凶手杀死齐格飞,而且离开这里之前也没有吹熄蜡烛。因为蜡烛熄灭了的话,这里会马上变成一片漆黑。也就是说,凶手要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停电的时候,这点应该是可以确定的。”

“嗯。”

“还有这个。”我指着已经熔化成块的蜡烛说:“不只电话和文件上有血渍,连蜡块那里也有血渍,但血渍不是在蜡块的周边。你看看,蜡块在血渍的上面,这就表示逐渐熔化的蜡块,慢慢扩散到有血迹的地方;也就是说,先有血迹,才有蜡烛燃烧熔之后的蜡块。这点可从证明在凶手杀人离开这里以后,蜡烛还继续在燃烧。”

“太棒了,”约翰说:“推论得太好了!”但他立刻歪着头说:“慢着,塞姆。”然后抬起脸,一边想,一边很慎重地说:“虽然我觉得你的推论可以完全解释这种状况,但是……”

“什么?”

“我觉得那样很奇怪。”

“什么事很奇怪?”

“在停电的黑暗之中,明明有歹徒进来,为什么齐格飞先生还坐在椅子上,等着对方走到他的桌子前呢?他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等歹徒走近自己吗?”

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困惑了。我点头表示同意约翰的疑问。

“只能那么想了。”

“如果齐格飞先生是在站着的情况下被枪击,那么尸体应该是躺在地板上的。”约翰说。他说得没错。

“没错,他没有站起来。”我说。

“可见凶手是他认识的人。”约翰肯定地说。

我稍微想了一下,同意约翰的说法,“有那种可能性。”

“一个他认识的人,在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的这段时间进来这里,并开枪打死了一直坐在椅子上的他。”

我同意这个说法,但是又觉得这个说法好像不够完整。

“等一下,约翰,这样的推论还是有缺陷。”

“唔?”

“例如我,我也算是齐格飞先生认识的人,但如果是我进来这里,他一定还是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并伸手要和我握手。”

“是呀!”

“如果我是凶手,而且在那个时候开枪,那么,他会倒卧在地板上。”

“对。”

“面对一般的人时,他的确会那么做!所以凶手一定是他‘不会那么做’的熟人。”

“那会是谁呢?”

“例如站在那边的黛安。看到她进来办公室时,齐格飞先生就不会那么做。”

“的确。”

“因为黛安是自己的员工。面对他认为是自己亲近的人或部下时,他应该就不会站起来。”

“所以凶手是这里的职员吗?”

“是。但应该不是一般的员工。齐格飞是这家公司的老板,老板被杀死了,公司很可能会倒闭,员工就拿不到薪水了。就算公司没有倒闭,也会经营得非常辛苦,这是任何员工都想得到的事情。”

“那么会是谁?谁有那种可能性?”

“有一个人。”我说。

“谁?”

“乔蒂·沙利纳斯。”

“乔蒂……?”

“约翰,请你站在这边。”

我把约翰叫到桌子旁边,然后自己绕到齐格飞的前面,隔着桌子面对齐格飞,摆出握枪瞄准齐格飞的姿势。

“怎样,约翰?如果我站在这里开枪的话,出现在墙壁上的弹痕还是会在那么下面的位置吗?”

约翰仔细地看着我和墙壁,用眼睛计算了角度,才点头说:“没错。如果是你的话,子弹打进墙壁的位置会变得比较上面。”

“也就是说,凶手是个子比我小的人,例如女性……”我这么说。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站在门口附近的黛安马上走过去接电话,和电话另外一端的人说话。我听到她又开始哭了,说不定电话另一端的人是齐格飞的太太。

我在黛安的哭声中,想起六天前最后见到齐格飞时,齐格飞所讲的话。他说,我也可以让她变成泡沫,剥下她身上的华服,不会什么都听那个小女人的。

“穆勒先生。”

叫唤声把我拉回现实。我回头看站在门口的黛安。

“齐格飞太太好像有话想和警方的人

说。”

于是我来到外面的办公室,走向一张办公桌。在那张桌子上的电话旁边,横放着电话听筒。我回头再看了黛安一眼,用眼神向她确认是不是那支电话,她对我点点头。

“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塞米尔·穆勒。”我对着听筒说。

“我是齐格飞的太太亚莉莎。”她带着哭泣过的鼻音低声说:“我先生没有救了吗?”

她先问了这个问题。

“很遗憾。他被射击心脏,身体已经开始变僵硬了。”我很明白地直说。此时对家属多说安慰的话,反而是残酷的事情。

“你知道些什么吗?”我问。

“因为他没有回家,所以我很担心。”

“这种情形常发生吗?”

“有,尤其是最近,因为他在那边有一个小睡用的房间。可是,如果要在那里过夜的话,他一定会打电话回来跟我说。”

“昨天晚上没有打电话吗?”

“不,打了。可是我觉得怪怪的。”齐格飞的妻子说。

“怎么了?”

“昨天晚上停电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

“所以我就打电话给我的先生,想问他我该怎么办。”

“电话接通了吗?”

“通了。因为停电的关系,我以为电话不会通,但是电话通了,我也和弗来迪说了话。”

“你知道那个时候几点吗?”

“知道。我靠着蜡烛的光线看时钟,所以记得很清楚。”

“那时是几点?”

“已经超过九点五分了。”

“超过九点五分……”

“是的,就是那个时间。”

“那时候你先生呢?”

“他接了电话,所以我和他说了几句话。”

“你的意思是,昨天晚上九点五分的时候,齐格飞先生还活着?”

“是的,他还活着。”

“你们说了很久的话吗?”

“没有,只说了几句。我问他停电了怎么办?”

“然后呢?”

“他说工作还没有做完,有很多必须等他签名的文件。他还说做完工作就回家,所以我就在家里等他回来。”

“嗯。”

“因为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回来,所以我又打了电话。”

“那个时候是几点?”

“正好十点。但是,这次他没有接电话。”

“十点的时候他没有接电话……”

“是的。后来我又打了好几次电话到办公室,也打到他小睡的地方,可是他统统没有接电话。今天早上我也打了电话。虽然我觉得很不安,可是,再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死了。”

齐格飞太太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请一定要捉到凶手!拜托了!”

“我们会尽全力缉凶的。你知道他有和谁结怨吗?有哪个人怨恨他到要杀死他的地步?”

“开玩笑的时候是说过这类的话,但我个人并不认为会有那样的事情。我先生常说,如果我现在死了,最痛苦的人就是我们的同行们。”

“哦?难道他没有竞争对手吗?”

“我的先生在那个业界里当然有他一定的重要性,但是他不会表现出来,所以也不会引起没有必要的嫉妒。还有,我先生也绝对没有和黑社会的人扯上关系,所以我认为不会有人想杀害他。”

“是吗?”

这么说的话,不就没有凶手了吗?我谢过齐格飞太太的回答,正想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还有一点。齐格飞太太,关于你先生和好莱坞的关系,他曾经说过什么吗?”

“啊,有说过。”齐格飞太太说。

“说过什么?”

“他说他要和好莱坞一位叫甘乃迪的人签约,引进很多好莱坞的女演员和舞娘到美琪戏院演出。”

齐格飞太太的这段证词,触动了我的灵感。

原来如此呀!死了一个艾尔格小姐后,乔蒂·沙利纳斯的气焰会更加高涨。为了对抗乔蒂,齐格飞好不容易想出这一招,这样一来,再怎么自以为是的乔蒂,也跩不起来了。艾尔格死了,乔蒂反而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

我谢过齐格飞太太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这是极其重要的情报。这样一来,极力想把非艺术性的表演逐出美琪戏院的乔蒂,就有非常充分的杀人动机了。因为齐格飞准备从西岸引进无数的玛格丽特·艾尔格。散乱在桌面上的那些文件,或许就是那份契约书吧!只要他在生前签妥了契约书,那么乔蒂所担心的事情将会变成事实。

回到社长室时,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已经来了,也开始工作了。我寻找吉米的身影,然后走到他的身边。

“吉米,我正要找你,请你推断一下他死亡的时刻。”

正在摆弄齐格飞身体的吉米抬起头,一脸不高兴地说:“你总是这样。我才到这里五分钟而已。”

“上次玛格丽特·艾尔格死的时候,你一眼就看出她死亡的时间了。”

“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那样。”

“我已经把时间压缩到一个范围了。”

“那不是很好吗?不要再问我了。”

“但我还是需要你的确认。九点五分的时候,齐格飞还活着,但是十点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是不是在这个时间内死的?有没有错?”

“九点五分到十点吗?”

“是的。”

“只有五十五分吗?这个范围太窄了。”

“那么,延伸到十点五十分呢?这样的话大约是两个小时的时间。”

“那样可以吗?”吉米问。

“暂且就那样吧!”

“OK!那我就暂时先回答你吧!你说对了。我回到研究中心后,才能推算出更精确的时间。”

“谢谢你的帮忙,吉米。下次我请你吃饭。”

“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了。”

“这次是真的。你等着吧!”

然后,我走到约翰旁边,对约翰说:“这里交给你了。你负责去问那边的黛安·凯特。”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调查三十四楼的乔蒂·沙利纳斯。”接着,我大声问离我有点远的黛安:“黛安,沙利纳斯小姐现在在她上面的房子里吗?”

“应该吧!没听说她今天和人有约。”她说。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要自己一个人去吗?”约翰问。

“嗯。我要好好问她一些事。”说着,我便走出齐格飞的个人办公室。

六天前乔蒂说的话确实没错,如果想要严厉查问的话,单枪匹马确实是比较方便些。

电梯到了三十四楼。在电梯里的时候,我想到停电时电梯应该是不能动的。

走出电梯,来到三四〇七号室前,我毫不犹豫地用力敲了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当然用不着顾虑太多。因为听不到门内的反应,我便大声叫唤名字。

大约过了五分钟吧!终于听到门里面有一点声音了。

那好像是室内拖鞋的声音,或穿衣服的窸窣声。

“沙利纳斯小姐!”

“穆勒先生,请你小声一点好吗?你这样会吵到我的邻居,而且我昨天晚上工作到很晚,所以早上起晚了。”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说:“如果你是真心为你的邻居着想,就应该早点开门,那样就不会吵到他们了。发生严重的事情了。”

“这样太突然了!请事先约好了再来找我。”

“没有那种时间。如果你不能马上澄清一些事,可能就会请你去纽约市警察局说明清楚了。”

“这是在威胁我吗?”

“随便你怎么想。但我是为你好,让你有机会赶快消除我的疑虑,快开门吧!”

一声叹息声后,门锁被打开了。可喜的是这回没有上锁链,所以门可以完全打开。乔蒂的身上穿着发光的布料做的睡袍。

“请进吧!”她说,并让我进入室内。

当我背后的门一关起来,她立刻背向我,说:“要到客厅坐吗?”

“不用,这里就可以了。”我说着,便坐在门厅的沙发上。

乔蒂则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上妆,但是仍然十分美丽。毕竟她还年轻。

“有什么事吗?”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问。

“昨天晚上?”

“晚上停电的时候,从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的两个小时二十分里,你在哪里?”

“怎么了吗?没头没脑地就这么问。”乔蒂嘴角露出笑意地反问我。

我说:“乔蒂小姐,我现在问你的问题,和重大的杀人案有关,请不要用看待美琪戏院舞台上的脱衣舞的态度来回答我。因为一个处理不好,你可能就会被逮捕收押了。”

“啊,好可怕唷!”乔蒂说。

“如果那样的话,记者们一定会很开心。请不要让事情变成那样。”

“那我应该怎么办?”

“请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回答什么呢?”

“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里和在珍·弗朗肯的家。”

“珍·弗朗肯?她住在哪一间?也在这一层楼吗?”

“对,三四〇一号室。”

“三四〇一号室吗?有谁可以证明这件事?”

“珍本人,因为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一直吗?”

“是的,几乎是一直在一起。停电的时候,外面的风雨非常大,她好像觉得很害怕,又担心我,所以来我家看看。因为我说我没事,所以没有多久她就回去自己的家了。可是等了一阵子,电力都没有恢复的迹象,我也觉得害怕了,便想去珍的家,所以走到门外。而珍好像也正要来我家,所以我们在走廊上就碰面了,接着我们就一起去了她家。在电灯再度亮起来以前,我们两个人一直在一起。”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可以更清楚地说出时间吗?”

“我不太记得。你去问珍好吗?问她比问我更准确吧?”

“她现在在家里吗?”

“应该是吧!”

我站起来,想走到走廊上。

乔蒂也站起来,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吗?”

我转身,低头看着乔蒂,她不像是在演戏的样子。

“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先生被杀死了。”我说。

“啊!”

乔蒂发出讶异的惊呼声,好像受到打击一般,先是呆住了,隔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开始发抖,眼泪流过脸颊,身体慢慢地弯曲,整个人倒坐在沙发上哭泣起来。如果这是演技的话,那么真的可以说是超完美的表演。可是,看不出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动作。

她抬头,仰着满是泪水的脸颊看着我,问:“什么时候?他是什么时候被杀死的?”

“昨天晚上停电的时候。”

接着,乔蒂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墙壁。我觉得我好像被动地在陪她做戏剧的排演。

“他是怎么死的?”

“被枪杀死的,子弹贯穿了他的心脏。”

乔蒂又呆住不语了。一阵子后,她喃喃自语的说:“到底是……”

“你想问到底是谁杀死他的吧?”我说:“我也在为这个问题烦恼。”

我对乔蒂表示会再回来这里后,便朝三四〇一号室走去。敲了门,又叫了名字后,珍·弗朗肯终于来应门。我说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人,拿出警察证件给她看之后,便开始和她谈话。

珍是乔蒂的朋友,自从乔蒂住进这栋公寓大楼后,就和乔蒂开始往来。她不是剧场或演艺界的人,所以和乔蒂完全没有利害关系。她很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见到乔蒂,和乔蒂在一起的时间。

她说八点半以后开始停电。我也知道这一点,她确实记得很清楚。在黑暗的房子里待了三十分钟后,因为一直没有恢复电力,她渐渐觉得害怕起来,便想去乔蒂家,看看乔蒂的情形。她说那时正好九点。

到了沙利纳斯家后,她站在门口与乔蒂讲了大约一分钟的话。因为乔蒂叫她先看看情况,于是她就回到自己的家里。那个时间齐格飞还好端端地在他自己一楼的办公室里。

但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后,电还是没有来,所以九点十五分时,她再度走出自己的家,来到走廊,准备去乔蒂家。而乔蒂也在那个时候来到走廊,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说她很害怕,所以她便和乔蒂抱在一起,回到她家。在十点五十分电灯再度亮起来以前,她们一直一

起待在弗朗肯家的客厅里。这是珍的证词,她非常确定自己说的话没错。

九点五分的时候,弗来迪利克·齐格飞还在一楼的办公室里和妻子通电话,但是十点的时候,他的妻子再度打电话到办公室,那时电话就没有人接了。所以,他很有可能是在九点五分到十点之间被枪杀的。

另一方面,九点的时候,乔蒂在她位于三十四楼的家里,九点十五分时出现在三十四楼的走廊上,接下来就一直和珍一起待在三十四楼。也就是说,乔蒂从珍的面前消失的时间,只有九点到九点十五的十五分钟。

九点五分的时候,齐格飞还活着,所以,九点到九点五分之间的五分钟,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扣掉这五分钟,有问题的时间就缩短成只有十分钟了。也就是说,乔蒂从珍的面前消失的十五分钟里,有问题的时间是从九点五分到九点十五分之间的短短十分钟。

经过之后的确认,中央公园高塔的电梯在停电时的两个小时二十分钟里,确实是停止不动的。中央公园高塔没有紧急事故用的备用电池装备,电梯厢里甚至还有等待消防人员来解救的住户。在那样的情况下,乔蒂根本没有办法在十分钟内往返三十四楼到一楼。以女人的脚力来说,要来回那么多层楼的楼梯,至少要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所以乔蒂应该与这桩命案无关。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怀疑乔蒂·沙利纳斯是杀害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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