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樾出去之后,南乔很快又被床边的电话惊醒,接起来一听,却是温笛。

“南乔,我跟你讲,我收到gp公司总部的邮件了。”

温笛的声音还有点喘。她是个资深海归,工作狂,南乔随导师访问美国时和她结识。温笛和南乔一同回国三年多了,仍然还残留着太平洋时区的影响。每天天没亮就上跑步机,看新闻,刷邮件。

她停了一下,道:“合作被gp公司拒绝了。”

温笛非常郁闷。看到邮件,她立即按停了跑步机,反复阅读了几遍,确认自己不是大清早做梦眼花之后,立即联系了q哥,接通了南乔的房间电话。

本来以为gp这项合作是手到擒来的,谁知道半路上杀出那几个程咬金?预期越高,失望越大。这段时间的心血白费,下一轮融资计划不得不随之调整,公司同事们的士气也必然受到打击,她能不一肚子闷气么?

南乔沉默了一下,却没有温笛想象中的惊讶和失望。

南乔问:“因为我们拒绝了他们的排他性协议?”

温笛道:“或许是吧。但我总觉得这个事情有些莫名其妙。你想啊,本来我们两边的合作意向都已经谈妥了,为什么他们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排他性协议出来?而且gp公司中国区代表前后几次谈判的风格有了明显改变,总觉得背后得了国内什么高人的点拨。”

南乔静了静,道:“最后和gp合作的是什么公司?”

“wings。”

wings,国内新兴的视频媒体分享网站,运动和科技社区做得尤为出色。最初只是一小撮跳伞运动狂热分子创立的小论坛,将各种跳伞视频放上去供相互交流。慢慢的越来越多的极限运动爱好者聚集过来——蹦极、滑雪、冲浪、跑酷……wings就彻底改版成了一个极限运动视频社交网站,到现在,已经是圈内的王者了。当时,时樾的夜跑视频在wings中也被疯传过。

单纯从商业的角度看,南乔和温笛都不得不承认,gp进入中国,wings确实是一个更好的合作方。因为wings的传播能力更强,运动场景更加多元,非常适合gp相机在国内的推广。

然而业内人都知道,wings的站长郝杰是个低调又有个性的人物,酷爱跳伞、滑翔等空中极限运动,之前创业赚来的钱全投在了上头。因为纯属兴趣驱动,wings天然就形成了高冷、精英、专业的风格。再加上现在wings本来的网站流量就很好,做极限运动训练营、运动装备电商等业务,现金流妥妥的,从来不追逐资本,更不谋求上市。

那么在gp公司的合作里头,wings怎么会从天而降,成功打了一场对即刻飞行的阻击战?

“gp和我们合作,以及和wings合作,有矛盾吗?”南乔在电话里问。

“wings很强势。他们要了独家合作权。”温笛看着微信,一个很了解wings的朋友刚刚给她发来了这样一条信息。“……那么也难怪gp突然问我们能不能签排他性协议。我们不同意,和wings比起来就更加没有优势了。”

“南乔,你赶紧回来,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吧。下一轮融资要走起了。”

“好。”南乔淡淡道。挂了电话,出门去找时樾。

然而在门边时,她听到了火药味十足的争执声:

——你一边欺骗她感情,一边把她的单子给抢了,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吗?!

——这事儿还真怨不着我。要不是你把安宁惹毛了,她也不会给我找这档子事。

……

南乔骤然止住了脚步。短短两句话,有太多冲击性的内容。

她听得混乱。

一片乱。

她的思维是精密的、直线式的、逻辑分明的。然而她这里可以做的推理,所有的都似乎缺少条件。

她一点一点地理着——

抢gp单子,是时樾做的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南乔想起wings。

她能记得住这个名字,自然要靠理解了wings从跳伞运动发展而来的历史。

双翼,飞行——和她追寻的东西有着莫名的契合。

她又为何会了解wings?

因为时樾最早被人从视频里认出来,就是在wings。

她当时登录wings看过。

那个视频下面,一溜的人说:我草,这不就是咱时哥吗?

那些认出来的人,名字都很短,带着醒目的黑金头衔。这帮最早注册的用户,都是wings的骨灰级大神、资深玩家。

其中就有代号为“v”的站长郝杰。他at了一个号“10”: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叫哥们一起?

这些大神级人物的出现引来了大量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纷纷问时哥是什么人,能把这些平时神龙不见首尾的骨灰玩家给召唤出来。

毋庸置疑,时樾和wings的渊源匪浅。

南乔忽然觉得她不知道的关于时樾的事,太多太多了。

当时欧阳绮和她讲起关于时樾的传闻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的背景和社会关系不是一般的复杂。

只是她是一个简单的人。她觉得感情也是简单的事。

两情相悦,水到渠成,何须许一个承诺?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在他的世界之外。她开始看不懂他了。

不问过去,但望前程。是她又错了吗?

南乔彼一事尚未厘清头绪,却又听见外面说:

——你真是脏了南乔。

——到此为止吧。从此大道朝天,你我各走一边。

……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时樾那样的语气,固然不是说给她听,却让她心中一凉。手指像凝固了许久之后骤然一动,拧开了房门。

南乔的目光和时樾的目光相遇,静止,冷静到铿锵。

望着她的脸色,时樾了然一切,却没有丝毫想要掩饰的样子,无所谓地一笑:“醒了?”

南乔的目光抬了抬,张开嘴时,薄薄的嘴唇像是因为闭得太紧而有些粘连,张得有些艰难。

她冷冷地问——

“是你?”

“是我。”时樾坦然道。

南乔看了眼走廊外的露台,道:“借一步说话。”

常剑雄却不愿意他二人单独相处。因为那一篇论文的缘故,他心底一直有鬼。在时樾面前,他也一直处于被动。

他恨时樾,甚至惧怕时樾。只因为时樾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揭穿了他十年来的谎言,让他在南乔面前彻底失去信誉。

既生常,何生时?

常剑雄看到了南乔肩上的红痕,又望向时樾,心里头憋屈,种种情绪难以言表。

谁都不曾出于恶意。但当年为何因缘巧合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也恨当时自己一时畏怯,担心自己前途、爱情都被扼杀,所以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他又如何知道时樾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还记得南乔第一次来北方航空军事学院的时候。

她才十六岁。表情和现在一样,模样打扮也和现在一样,只是稚嫩一些。她来给姐姐南勤送东西。

她的年龄、她的身份、她的长相,当时在满是男生的学院中引起了多大的关注?多少青春正盛的男学员趴在窗子边上偷看她?

他当时和时樾刚训练完毕,归校在宿舍休息。听了外面哄哄闹闹的声音,他也兴奋得想出去看。他拉时樾一起,时樾却只想在床上睡觉。

“十六岁的姑娘没见过还是咋的?”时樾在上铺,蒙着头打呵欠。

常剑雄整着军服,恨铁不成钢:“这能是一般的十六岁姑娘?这种的你一辈子都见不着几个!”

时樾说:“去去去。祝你一见钟情,再见携手,三见白头偕老。”

常剑雄“嘿”地笑了,“你小子吉祥话儿说得挺溜的。”他肃整了军容,对着镜子又弄了弄头发,说:“那咱可说好了,到时候万一你也看上了,可别跟我抢!”

时樾训得狠,眼睛都快累闭上了,无奈说:“谁和你抢!咱们是兄弟,就算她看上我了我都让给你!”

……

四目相对,一些陈旧的、晦暗的潮流在其间撞击、涌动。常剑雄不知道时樾是否也和他一样想起这些往事,但时樾垂下目光,淡淡地侧过了头。

常剑雄忽感无言,独自走到了走廊一边。

露台上,天气很明媚。北京最美的天气也莫过如此。

湖水清澈,莲蒲丛生,湖光山色尽收一隅。

南乔笔直地站在露台的边缘。湖面吹过来的风扬起了她的长发和菲薄的睡衣,属于成熟女性的曲线纤毫毕现。她坦陈而天然,毫无羞涩。

她很刚强地站在那里,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时樾双臂搁栏杆上,双手交握着,随意地望向远方:“既然你都听到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wings是你的。”

“wings没有我的股份,但是我几年前的心血。”

心血,那就是wings的站长郝杰交情很深了。无论如何,gp和即刻飞行合作,或是和wings合作,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笔钱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wings为什么一定要让即刻出局?”

时樾微微笑了笑,一如最初见面之时。

“你可能忘了,我是个生意人。”

他不轻不重地重申了这句话。什么意思?南乔创业也有三年余,自然明白这些投资者,讲究的是投资组合整体回报最大化。他们并不介意牺牲其中一些,来换取更大的收益。

她南乔的即刻飞行,其实也不过他篮子里的众多鸡蛋之一。

现在小鸡要出壳了,他也要卖掉小鸡来获得回报了。

“安宁是怎么回事?”这个名字很特别,上次欧阳绮给她看过翻墙翻出来的报道之后,她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时樾“呵呵”笑了,眼睛有些冷漠地微眯了起来,“你早就知道了,何必多问。”

南乔的手指重而缓慢地擦过了露台的栏杆,在干燥的薄苔上擦出了浅浅的印子。

是的,她早就知道了。可是这种事,从别人嘴里听来,和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能是一样的吗?

她宁可他骗她,可是现在,他句句都是真,句句都是刀子。

“所以我就是你投资中无聊来消遣一下的。现在安宁不高兴了,你就打算收手了。”

“你真聪明。”时樾冷淡地说,他望着无边的清澈湖水,紧闭着嘴唇,阳光照在他眼眸里,又浅又透明。

“两千万,陪我玩一场——”南乔忽然淡淡笑了笑,“时樾,你真豪气。”

她缓步走近时樾,手指抵上他胸前的口红印子,道:“我还是得谢谢你,没你那两千万,我即刻飞行也走不到今天。没你在长安街跑一次,我的ix,也卖不掉那么多。”

她为他擦掉了那些凌乱的红色,却看到他白衬衣的里侧也沾了不少。

“抱歉,弄脏了。”南乔茫茫然道。

时樾心头猛然一缩。

朝日烘暖,方才按在他胸口的手指却是冰凉。

他忍住了。伸手扣上衬衣的纽扣,冷淡道:“本来就是脏的。”

“好。”南乔简略道。

她抽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露台。

在房中换衣服时,她又看到了肩上那几道红痕。

口红印上去的可以擦掉。

那么用牙齿的呢?是透过了肌肤,刻在了骨头上。

她记得欧阳绮说过,感情常是不对等的。你付出的真心越多,被伤害就越深。对周然,她并没有什么痛彻心扉的体会。

但这时候她忽然懂了。

南乔拿衣服把那几处遮好了,拖着行李箱出门,看到玄关处时,忽然一股毫无预兆的剧痛从胃部上方凶狠而来,一直透过胸腔蔓延到两边的锁骨。

她弯下腰,屏息片刻,才又直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出门。

时樾靠在露台的水泥柱上,远远地看着那个白衣黑发的女人跟着常剑雄上了车。车轮扬起一蓬尘土,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空了。

空空如也。

他低低苦笑,摁下烟头。大理石盅里已经有了塔状的一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电话响了,wings的站长郝杰——

“事儿都妥了,出去玩玩呗?”

“跳伞?”

“不不不,今天来不及了。”郝杰在电话里笑道,“飙个车吧,好久没飙过了。”

“金港?”

郝杰豪爽地笑起来:“金港那越野车道哪够你玩的啊?”他神秘地说,“哥们刚在八达岭那边找了条靠谱的山道,11.2公里,咋样?要不要试试?拉上郄浩吧。”

时樾深吸了口气,在夺目的阳光下闭上了眼睛。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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