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南江巷的五个孩子都去了北京。

林声在肖钰那里落了脚。

肖钰是个冷静理性的人,话不多,性格和路子深有些像。他工作忙,在家时间短。林声多半在家画画,也不给人添麻烦,两人做室友相安无事。

只是时不时肖钰会跟路子灏吵架,通常是被路子灏气得脸色铁青,一来二去,就问林声,路子灏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林声想一想,说:“我感觉他挺正常的。”说完发现肖钰脸黑了,立马补一句,“你也很正常。你们都正常。”

肖钰问:“你跟他哥为什么分手,他哥也像他这么难伺候?”

林声说,路子深太厉害,追求者太多,她不安又自卑。他任何事都能风波不动做得很好,包括对她,她甚至疑惑他是深爱还是擅于处理。说来说去,就是不够自信。

“自卑?”肖钰说,“我第一次见你,感觉能被你掰直。”他这句是玩笑,但接下来又说,“你的追求者也很多,你看不到?”

林声一愣。

追求者一词,从不美好。

中学的谣言污蔑、围追堵截给她造成莫大的阴影。大学在上海,有富二代对她穷追猛打,但她心里只有子深哥哥,感到厌烦。

工作后,同事遵守着社会礼仪,没了年轻时的肆无忌惮。追求变得隐晦,成了暗示。

得不到回应便立刻收回触角,转而探寻下一家。

来京后,苏起和她逛街,喝咖啡都有人找她要号码,还碰到过星探。

但她觉得虚浮,分手后,她将精力转移到画画上,努力寻找自己的特色画风。肖钰跟她说,智能手机会改变时代,叫她利用好网络平台。

一开始,她只能勉强维持生活,不好找父母,靠李枫然和梁水接济。梁水已顺利上机做副机长,六月份就正式入职了。

李枫然定居北京,全款买了套精装修的新房。梁水跟他买在同一个小区,康提给的首付说是婚房,他每月还贷。房子等着散味,还没入住。

梁水早早从宿舍搬出来,在苏起学校附近租了房。两人正式同居。

父母都没意见,倒是康提私下跟梁水交代:“你们的关系父母认了。但也要注意点儿。”

康提意思是不要在苏起没准备的情况下弄出小孩儿来:“七七还在读书呢,再说她想搞科研,女孩子本来不占优势,这会儿正是发力的时候,你别拖她后腿。”

梁水说:“还用你讲。”

梁水后来跟苏起讲起这事,说:“我妈妈真是拿你当亲女儿,我这便宜儿子是捡来的。”

苏起正坐在地毯上帮他整理登机箱,说:“没有办法,苏七七太可爱,太有魅力了。”

梁水捏了下她的脸。

她从箱子里翻出一副墨镜,塞给他:“戴给我看。”

墨镜一戴,他的脸愈发冷峻凌厉,还真有严肃冷酷的机长模样。只是他没绷住,几秒后便忍不住弯唇一笑,霎时像阳光倾泻,帅气得青春飞扬。

苏起凑过去在他下巴上啜了一口。

“你就是个色狼,是不是?”梁水把墨镜摘下来给她戴上,墨镜遮住她半张脸,酷酷的,还有些可爱。

“好看吗,机长?”

“好看。机长夫人。”

苏起拿手机自拍。

梁水握住她一只手,抠抠手心:“七七,其实我妈妈说的我都想过,这几年你还是以学业为主。”

“嗯。”苏起对着手机摆造型,“我还是蛮想进研究院的。小孩儿的话,”她将墨镜拉下来一点儿,抬着眼眸瞧他,“你现在想要么?”

梁水摇头:“至少四五年后吧。”

他觉得现在两个人挺好。

“我也觉得。”她笑了,继续自拍。

梁水摸她手心,问:“你想什么时候领证?”

苏起“咔擦”摁快门:“什么时候都行啊。明天都行。”

梁水:“真的?”

苏起刚举起手机,回过神来,想了会儿,扭头看梁水。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对视半刻,两人立刻起身翻找资料,苏起的户口在学校,梁水的在公司还没来得及移到房子上。一个打电话,一个上网查,倒也简单,各自去户籍科借出来就可以。

两人一商量,决定8月29号拿证。

2013年8月29号,刚好十年。

苏起跟家里说了。

程英英说:“啊?就领证啊。”

苏起刚要说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啊,妈妈说:“也行。反正你收了人家戒指也不好退回去。再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跟在水砸屁股后头跑了。”

“……”苏起说,“我们要不要回来一趟,是不是要双方家长见面。仪式一下?”

程英英说:“别了。折腾。我跟几个妈妈约了晚上去舞厅跳舞,到时跟你康提阿姨说一声就行。”

苏起:“……”

妈妈!你要嫁女儿呀,能不能郑重点儿!

可放下电话,苏起又挺满意,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多好。

2013年8月29号那天,苏起和梁水去领了证。从民政局出来,梁水坐在台阶上给她戴上戒指,说:“这下好了,之前总感觉在裸奔。”

苏起打了他一下:“什么破比喻!”

两人戴好戒指,在超市里买了两个可爱多。一人一支吃完,苏起回研究所记录实验数据,梁水这几天轮休,回家打扫清洁,哼着歌扫到半路,还是激动,拍下两个小红本本发了朋友圈。

苏起在实验室等数据,刷一下qq,高中群有人讨论,说梁水和苏起居然结婚了。

居然?

苏起想,是果然!

刘维维说:“哇,从高中走到现在,真难得。”

程勇道:“是初中。”

错。

苏起笑,你们都不知道,水砸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喜欢我了。

下午,路子灏打电话说去李枫然家聚聚,庆祝他俩结婚,顺带给李枫然暖房。

苏起说:“要买什么东西吗?”

路子灏:“人来就行。油盐酱醋食材水果都齐了。”

苏起跑去花店买了一大束鲜花,粉玫瑰,白玫瑰,满天星,银叶菊,漂亮极了。

花艺师插着花,苏起趴柜台边瞧,拿手指:“帮我再加个白色的小绒球球。”

梁水插兜站一旁,看见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兀自一笑。

真别说,她手指又细又长,戴戒指真好看。

小小的圆环像一把小锁,锁着她,她是他的。

他抽出手来,看看自己手上的戒指。他也是她的。

工作台的电脑上播放着一首新歌:“listenmy heartoh oh……”

苏起瞄一眼,三个小男孩在屏幕上蹦蹦跳跳。

她好奇:“这么小?”

花艺师笑:“新出的组合,tfboys。”

“可爱。”苏起说。这些年国内出过好多组合,bobo,至上励合,不知道这几个小男孩未来是什么样。

她托腮:“我现在好喜欢exo的吴世勋~~啊!”梁水拧了下她的腰,她立马改口,“瞎说的,过去时。”

梁水冷飕飕瞧她一眼,又看一旁,一朵插花时掉落的小雏菊躺在柜台上。

他捡起,插在她的丸子头上,漂亮又明媚。

苏起察觉,回头:“干嘛?”摸摸脑袋,摸到发髻上一朵小雏菊。

梁水握住她手,说:“别摘,好看。”

苏起便不摘,继续看插花。

梁水瞧着她头上的花儿,心情不错,掏出手机给她拍了照。

花束扎好,苏起抱了个满怀。

李枫然家跟梁水一个小区,梁水打算下月休假再搬。

一进屋,苏起道:“路造跟声声送物质,我送精神来了。”

李枫然接过鲜花:“家里就缺这个了。”又瞧见她头上的花儿,笑,“那个也好看。”

苏起摸头:“水砸瞎弄的。小鱼丸不在。开学了?”

“前天回美国了。”李枫然把花放在茶几上,拿矿泉水瓶浇了点儿水。

苏起打量四周,浅灰色家装,木质地板,开放式厨房,大理石吧台。

林声在做饭,路子灏在吧台上摆盘,对苏起说:“不买东西就算了,还不出力做饭。苏七七你够行的。”

“过会儿洗碗总行了吧。”

路子灏切一声:“你洗碗?还不是推给水砸。”

“你一会儿不跟我过不去你能死么?”苏起四处一瞄,“肖钰没来?”

路子灏拌着沙拉:“人要上班,没你那么闲?”

“上班么,那就好。”苏起好心状,“我以为你俩又吵架,他被你气得不肯出门了呢。”

“……”路子灏说,“梁水你管管你老婆!”

刚还牙尖嘴利的苏起霎时脸一红,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甜呢。

梁水正站在落地窗前跟李枫然讲话,扭过头来,说:“路造你别惹我家领导啊。”

苏起心里甜甜的小火苗蹭一下烧到面颊,一溜儿小跑去梁水身后,搂住他的腰,脑袋靠他后背蹭蹭。

路子灏翻白眼,说:“李凡你不过来避难?”

李枫然淡笑,立在窗边,看了眼从背后拥着梁水的苏起;两人的手交握着,淡金色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

林声往盘子里分牛排,说:“新婚燕尔,懂不懂?过来吃饭。”

几人围聚吧台边,坐上高脚凳。

土豆泥,煎鳕鱼,牛排,烤西红柿,灼秋葵,蔬菜沙拉。

苏起叹:“声声你还会弄西餐,以后谁娶你真是福气。”

路子灏道:“那娶你的人呢?”

苏起倒酒到一半,说:“路造你是不是要打架?”

路子灏:“不打,你都混双了。”

李枫然在一旁含笑,将酒杯分推给朋友们。

苏起:“风风你笑个头啊。”

李枫然无辜:“我连笑都不能笑了?”

林声噗嗤:“一群幼稚鬼。”

路子灏拿叉子敲敲玻璃杯,举起红酒杯:“梁水砸,苏七七,新婚快乐!”

林声:“百年好合。”

李枫然:“一生幸福。”

梁水笑:“谢谢。”

苏起:“谢谢。”

五只玻璃杯碰在一起,“咚”一声清脆。

吃完饭,伙伴们转战客厅,窝在沙发上,各自找了舒服的位置。

茶几上堆满果汁,红酒,清水;果盘里摆着樱桃西瓜火龙果;零食篮子里装满薯片牛肉干仙贝话梅。

电视切换到国外音乐频道,taylor swift正在唱《you belong with me》。

林声喝了口红酒,说:“七七,结婚证给我看下。”

苏起从包里翻出红本本:“还热乎呢。”

路子灏凑上去一起看。

红底照片上,梁水和苏起一身白衬衫,两张漂亮的脸蛋年轻,干净,正青春。他们一个笑容散漫,一个笑眼明媚,眼底眉梢的幸福开心能溢出来。

路子灏由衷道:“你俩真挺配的。”

“真好看。”林声羡慕地说,“连身份证号码都很配。”

两人身份证前六位行政区号一样,后头是——

199001100010

19900120002x

苏起笑:“对吧!我也发现了。”

李枫然接过来看,“梁水”,“苏起”的铅色名字印在上边。照片里,他们笑着,眼里含着光。

李枫然垂眸看了会儿,把红本本还给梁水,直视他的眼眸,轻声说:“一生幸福。”

梁水接过,望住他,点了下头:“谢了。”

电视里,阿黛尔深情唱着:“…someone like you…i wish you nothing but the best for you too…”

路子灏拆开一包薯片,问:“结完婚什么感觉?”

苏起咬着西瓜,跟梁水对视一眼。

梁水耸了下肩,苏起说:“没什么感觉,跟没结婚一样。”

林声说:“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梁水看她:“你最近怎么回事,微博粉丝30万了,买了多少僵尸粉?”

林声一包仙贝砸过来:“一个都没买好吗?”

梁水接住,撕开了喂给苏起。

李枫然说:“你现在风格就很好。”

林声几月前跟苏起去博物馆玩,突然从文物里得了灵感,将一些有意思的器物拟人化,幻化成古风人物。

凤钗、青铜剑、竹篾、扳指在她笔下变成含春的豆蔻少女,墨衣长发的大侠,温润如玉的隐士……

渐渐有了喜欢她的小圈子。直到上月,有个微博大号在博物馆拍了个胖嘟嘟的唐代大酒缸,玩笑问她能不能画。

三天后,林声在微博上贴了副仕女醉卧竹林图。丰腴艳美又不流俗的仕女侧卧竹林,一手撑头,一手扬起玉壶,美酒似飞流;女人大胆翘着腿,如男人般豪爽肆意。

这画一出,上万评论转发。

苏起说:“声声你要红了。你爆个照会更火。”

林声笑:“算了吧,大家看我的画就好。再说,就算不爆照,也会越来越火。”立刻道,“喝多了!醉话醉话。”

伙伴们笑起来,林声面颊绯红。

苏起追问:“声声,有那么多粉丝什么感觉啊?”

林声掩饰不住开心:“自己的作品有那么多人喜欢,就……蛮好的。李凡肯定懂的。”

李枫然朝她伸了下酒杯,林声越过茶几和他一碰。

国外乐队在放肆喊唱:“tonight!are young!let’s set the world o can burn brighter than the sun!!”

五个年轻人哼着歌,喝着酒,歪在沙发上闲聊。

李枫然和林声各自倒在单人沙发里,路子灏睡在长沙发上,梁水斜垮垮歪在一堆靠枕中,苏起脑袋枕他腿上,躺在沙发上翘着脚。

从钢琴聊到飞机,从博物馆聊到非洲,从李白聊到神探夏洛克,任何话题都能随时随地跳出来。

讲到不知何时,苏起恹恹欲睡,梁水躺到沙发上,拉来一张小毯盖她身上。她在他怀里闭了眼。

伙伴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聊着,迷迷糊糊。

夏天的午后,大孩子们七歪八倒,沉睡着,安安静静。

玻璃杯沾着酒渍,西瓜皮挂着水滴。

中央空调的冷气呼呼吹着,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苏起迷蒙中眯开一条眼睛缝儿,恍惚想起了南江的夏天。

突然,叮铃铃!手机响。

苏起一个惊吓,梁水揉揉眼睛,伸手在沙发上一摸,递给她。他又闭了眼,胸膛沉沉起伏。

几个伙伴也醒了,林声踢了踢腿,路子灏挠了挠头,李枫然将脑袋埋进靠枕里。

是程英英,说:“七七,我跟提提阿姨说了,过年办婚礼怎么样?”

苏起困困地抓抓梁水,他听见了,点了下头。

苏起咕哝:“好。”

“那行。你那里热不热呀?”

“不是很热了。”

“哎,云西快热死了。天天三十六七度。”程英英说。

苏起听到什么,忽就醒了过来。

她听见了——

知——

电话那头全是蝉鸣,听筒里装着一整个夏季乐章的收尾音。

苏起心头一动:“妈妈,你那里有知了?”

“我跟卉兰阿姨在北门街这边玩呢。”

“妈妈,我想听知了叫!”

路子灏立刻找遥控器,电视静音,林声抬起头,梁水李枫然睁开眼。

苏起放了外音。

窗户半开,城市车水马龙,楼下隐有车轮滚滚声。屋内很安静。手机里传来聒噪的知了叫,炎热的带着桑叶气息的夏天扑面而来。

伙伴们都安静了。

听了足足一分钟,才挂了电话。

城市的喧嚣随着折射的太阳光线缓缓浮上来。

苏起叹:“好久没在云西过夏天了。好想回去啊。”

伙伴们都有些怅然。

梁水忽道:“那回去吧。现在就坐走。”

苏起愣住:“啊?”

路子灏突然兴奋:“走。现在就走!”

李枫然掏手机:“我看车票。”

林声愣了愣,一下笑得停不下来:“行。买最早的火车票。”

李枫然:“坐动车吗?”

林声:“不要吧,温州那个动车事故好吓人。现在技术成熟了吗?”

路子灏笑:“成熟了的。不过动车的话,深夜到。”

李枫然:“普通车吧,下午七点半,明早九点到。现在去?”

“赶紧啊。”苏起从沙发上爬起来,“去车站就要一个多小时。还要买票。”

“现在能网上买票了。”路子灏打开手机,点了半天,“我没带银行卡。”

“我有。”梁水从钱包里翻出卡片递给他。

“好了。”路子灏道,“都带身份证了吧。”

林声在包里一翻:“带了。”

路子灏爽朗大笑,拿起酒杯:“酒喝了,零食水果带上。回南江!”

“回南江!”五个杯子一碰,饮尽,“出发!”

一伙人迅速打包上食物,出了门。

五个人什么都没带,夕阳照在年轻的脸上,每个人都笑意盎然。

他们赶到火车站,取了票顺利上车。临时起意的,买不到卧铺,座位也不在一起。好在同车的人很友好,给换了位置。

有几个年轻人认出了李枫然,但没人上前打扰。

火车鸣笛,滚轮发动离开北京。

华北平原上,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红红一层铺洒在车厢里。

五人相视着,不由自主笑起来。

路子灏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落日平原,有些激动,说:“大后天要开学,老子却被你们拐带私奔了。”

梁水纠正:“群奔。”

苏起林声笑起来。

李枫然道:“没事,我们后天晚上回来。再拥抱成年人生。”

苏起抬眉:“风风,你喜欢小时候还是长大?”

李枫然说:“小时候。”

“嗯。”林声有同感,“不是说长大不好。”

路子灏:“就是小时候更好玩。我前段时间很想玩小时候玩过的滑板车,从巷子外头那道坡上冲下去。”

林声开心地睁大眼睛:“我还记得,踩滑板车冲坡的时候特别害怕,但又想跟上你们,就硬着头皮冲下去了。太刺激了,我现在都记得当时呼呼呼的风。哦,水砸跟李凡还停在半路等我了呢。”

梁水抠抠脑袋:“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有。”李枫然笑,“七七和路子灏冲到坡下,撞到一起摔了跤。然后我妈妈叫我们去抓冰块。”

“刘亦婷!”苏起握紧拳头,轻捶小桌板,“那时候我们被她害惨了。但我抓冰块赢了。”她得意地扭了下肩。

梁水瞥她一眼:“我让你了。”

苏起:“瞎说。”

“真的。你拿了钱,还给我分了,说谢谢我。”

林声作证:“我也分了二十块钱。”

李枫然说:“那时候,二十块是一笔巨款。”

路子灏想到什么,突然爆笑:“你们记不记得七七有段时间攒钱想买个假芭比娃娃,可她又想吃东西。水砸吃辣条,她在旁边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水砸就把辣条给她了。”

苏起不信:“你胡说,根本没有!”扭头,“水砸?”

梁水笑得肩膀直抖,摇头:“别问我,我不记得。主要你不是一次两次流口水,我哪能每次都记得?”

苏起气得打他。

“不过七七会搞科研真想不到。”林声说,“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她长大了会当明星。”

路子灏:“我也是。她那时候天天逼着我们给她抄歌词。真的,没当大明星都对不起我们抄的歌词。”

“我逼你们抄歌词了?”苏起歪头,望着车窗外的夜幕,想不起来了。

林声说:“有次爸爸妈妈还一起抄了呢。”

梁水不记得了,李枫然也是:“我只记得她演小燕子,还披着床单假扮香妃。然后水砸说她是‘臭妃’。”

伙伴们笑得直不起腰。

路子灏摇头:“水砸小时候嘴挺贱的。”

苏起立刻:“现在也一样!”

梁水捏她下巴:“苏七七说话有没有良心?”

林声笑看他俩,道:“可不管什么时候,谁欺负七七,水砸都会去找人算账。”

路子灏靠在椅背上,随车轻微晃动,说:“尤其幼儿园那会儿,只要七七一嚎,水砸就要揍人了。七七又喜欢哭。好像有一次,水砸有颗大白兔奶糖,那时候大白兔很少见。她围着水砸转啊转,水砸就给她了。她当宝贝一样舍不得吃,都捂化了,结果被人一脚踩瘪。我的妈呀,哭得那个伤心欲绝,水砸把人揍了她还哇哇哭。水砸急得到处找,逮到同学就问有没有大白兔,他要借一颗。后来还真让他借到了。奶糖一塞她嘴里,她就不哭了。”

苏起皱眉:“我怀疑你是写小说的,根本没有这件事。”

梁水也摇头表示不记得,林声李枫然都没印象。

路子灏叹:“代沟。瓜娃子的脑壳是记不住事情的。”

苏起突然说:“那路造,你记不记得你给我写过情书!”

路子灏正喝水,差点儿没呛到:“放屁!”

苏起大笑,指他:“真的写过,你赌不赌!”

路子灏:“赌就赌,输了爬地上当马骑!”又道,“苏七七你老公还在这儿呢,你也好意思。”

梁水笑得花枝乱颤,直摆手:“我没事。路造,我劝你认怂。”

路子灏:“不可能!我就没写过。”

苏起:“我家有证据呢,你等着回去看吧。声声都给我写过。”

话说到这份上,路子灏还没想起来,连林声都没想起来:“啊?我吗?我给你写情书?没有吧?”

路子灏笑:“七七你幻想症爆发。”

苏起:“真的!”

李枫然亦笑:“真的。我也写过。”

“你看!”苏起有了支持者,冲他一眨眼,“还是你记得。”

李枫然说起来龙去脉,但路子灏和林声就是想不起来,说要等回去看到信才算。

路子灏说:“我只记得你以前跟一个叫什么王珊珊的女孩写信。”

“王衣衣。”说到这儿,苏起翻出手机,“我小时候给她寄过照片,上次去她家把照片拿回来了,还翻拍了。”

她趴在小桌板,点开图片,五个脑袋凑过去看——

十二岁的少年们站在南江巷荒屋的红砖墙下,冲着镜头笑。照片有些发黄,但照在他们脸上的阳光白皙而灿烂,是个明媚的夏天。

五人凝视了好一会儿。

梁水说:“好嫩。”

苏起道:“又是一个十二年过去了。”

梁水灵光一闪:“这次去南江合照,以后每年照一张。”

伙伴们都赞同:“行!”

苏起滑动相片,儿时的砖瓦民巷出来了——苏起家门口的栀子花树,路子灏家后的臭水沟,林声家的葡萄架,梁水的阁楼,李枫然的窗台和钢琴。

大家一时感慨万千,

梁水纳闷:“我记得李凡的钢琴是灰色的,怎么是原木色?”

苏起轻敲他脑壳:“笨蛋,哪有灰色的钢琴?听你拉小提琴锯木头的时候,我的心才是灰色的。”

梁水笑起来,抬头:“声声跟路造那时候学的什么乐器?”

两人齐齐摇头:“忘了。”

原来,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忘了啊。

车窗外,黑夜无边。火车厢在铁轨上奔驰,带着他们回南方。

五个年轻人聊着,回忆着,分享着,

是啊,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都忘了。

林声忘了他们养过一只小鸭子,路子灏忘了他曾陪着梁水奔跑去火车站,李枫然忘了他曾坐在江边安慰林声,梁水忘了李枫然曾弹过一首花仙子。

就像苏起,她差点儿忘了她的秘密花园,多亏李枫然和声声提醒。

甚至和梁水之间的很多事,也变得模糊。

她记得他帮她赢弹珠,但不记得他在深夜抱着落落送她去医院;她记得他帮她练习仰卧起坐,但不记得他罚站时握紧了她的手;不记得在自行车被偷那天,他载着她穿过夜色一路回家;更不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幼小的她第一次和他爬楼梯,在阳光下抓了抓他软嘟嘟的脸颊,说:“你比阳光还可爱。”

有的记忆,他能想起,伙伴们能想起,帮着修修补补,焕然一新;有的记忆,五个人都忘了,就此消失在滚滚而下的时光江河里。

就像他们有人记得在大夏天一起顶着烈日踩着单车去街上买专辑,却没有一个人再记得他们喊着剪刀石头布你一步我一步地回家了。

也没有人记得,有个冬天,他们每个人过生日都互送贺卡,一翻开就会亮着灯唱生日歌的漂亮卡片。

那种贺卡在当年很流行,后来却绝迹了,带着一代人的记忆消失了。

夜色深深,五个年轻人歪靠在座位上,合着眼,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窗外是灿烂夏阳。

他们抓着夏天的尾巴回到了南江。

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连风都是黏腻的。他们却兴奋极了,没先回家,直奔南江巷。

“要坐车吗?”苏起问。

“走过去吧。”梁水说。

夏天快到尽头了,却仿佛是为了等着孩子的归来,不肯离场。

气温很高,满城树木茂盛得遮天蔽日,繁花盛开。

城还是那座小城,狭窄的街道,低矮的民居,几栋新建的商厦矗立其中,格外突兀。

一路过去,拉着砂石的货车轰隆隆开过。

苏起心情不错,不经意哼起了歌:“goodbyefriend it's harddie,when all the birds are singingthe sky.”

梁水无意识就接了下一段:“now that springin the air.”

路子灏边走边跟着哼起来:“little childre you see them i'llthere.”

李枫然林声加入,起了和声:“we had joyhad funhad seasonsth the wine and the song like the seasons have all gone.”

他们哼着歌,很快走到了城区和北门街区的坡道前。

苏起微讶:“没想到从火车站过来这么近,小时候觉得好远。”

梁水抬下巴:“你看那道坡。”

众人看前方,那道水泥坡道又短又平。

这曾是他们骑着自行车冲下的地方,苏起还在这里偷偷拖着梁水的自行车不让他往上。

林声不信:“以前觉得很陡的,是不是后来填平过?”

李枫然摇头:“没有。这几棵树的位置没变。”

当年的小树已长得又粗又高,树荫遮了大半条路。

走上坡,众人静了静——曾经宽阔高耸的防洪大堤变得又窄又矮,两边的坡道几乎不能算是坡道,坎还差不多。

目光尽头,长江翻涌。

小时候上下学必经的长长的大堤在记忆中骤然缩短,没几步就到了南江巷外。

儿时踩着滑板车冲下的陡峭坡道,不过是个又短又平的小路。恐怕不到十来米。

苏起吃惊:“这个坡怎么这么小了?”

梁水望一眼南江巷巷口,说:“巷子恐怕更小了。”

林声忽问:“要去看吗?”

五个人在大堤上静默站了会儿,江风鼓起他们的衣衫。梁水率先走下斜坡,苏起跟上。三人尾随。

巷口的树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叶子在夏风中招摇。

苏起牵紧梁水的手,随他拐进巷子。

时过盛夏,天空湛蓝,阳光盛大而热烈;南江巷满目疮痍——

几户人家都上着锁,荒废了。

两排砖瓦平房破败不堪,墙漆剥落,露出大片水泥;门板在风吹日晒中破裂;玻璃蒙尘破损,木窗在风中摇摆,生锈的栓子摇摇欲坠;葡萄架不见了踪影,连栀子花树都不在了,只剩一个干枯的小小树桩。

南江巷,她老了。

原本破败的巷子在几家人搬走后,骤然失去生机,加速老去,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

记忆中又宽又长的巷子变得狭窄,五个人站在里头竟显得局促。

可苏起恍惚像看见五个小孩子在巷子里奔跑,玩着一二三木头人……

她踩着裂开的水泥地走到梁水家门口,抬头望,红瓦早已褪色,梁水的阁楼一片灰败。可,像是在昨天啊,一串小孩子抱着西瓜、绿豆冰、咚咚咚上楼,楼梯踩得哗啦啦响。

“吱呀”一声,苏起回神,她家门开了,一个拾荒老人拖着一袋塑料瓶出来,奇怪地看他们一眼,自顾自把瓶子一个个踩瘪。

苏起上前:“爷爷,我能不能进去看看?我以前住这里的。”

老头儿很和气:“去吧。”

他们走进屋,房子很小,摞满了一堆堆的废弃纸板麻布袋和塑料瓶。屋内潮湿而阴凉,光线昏暗,气味腐败,像是蘑菇生长的地方。

苏起一时都不记得妈妈的床曾经摆在哪个位置了。

她小声:“我家这么小啊。小时候觉得好大呢。”

她匆匆看一圈,走了出去。

一出大门,夏天的阳光倾斜而下,照得她眯起了眼。

“拍张照吧。”李枫然说。

他们走到那面残破的墙下,按当年的顺序站好,请老爷爷帮忙拍了照。

照片中,五个年轻人正当青春,英姿飞扬。

斑驳老去的石墙,映着他们年轻的身影,有种冲突强烈的美感。

“真不错。”梁水说。这时,电话进来了,是林家民。

爸爸妈妈们知道他们回来,五家人要去梁水家聚会,给他们做大餐。林家民问孩子们想吃什么,报菜单。

路子灏往巷子外走,说:“莲藕肉夹。”

李枫然:“炒蒿苞。”

林声说:“山药炖老鸭,黑鱼汤。”

菜单一串串蹦出来。

苏起落在最后,回头望。

残破的房屋背后,树木在风中招摇,知了鸣叫着,叫声铺天盖地,像是知道夏季将逝,尽情唱着最后一个夏日。

她站在巷子口,穿堂风吹过她的裙子,像是南江巷的精灵穿越时空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她在风中微微一笑。

听见梁水唤:“苏七七,走了。”

“诶!”苏起回头,看见梁水、李枫然、林声、路子灏站在长江大堤上,齐齐等着她,冲她笑着。

夏日蓝天,江风涌动,他们的衣衫像飞舞的花儿。

苏起心里涌起大片的温暖,朝他们跑去。

……

她跑上坡,望住他们:“现在就走了?”

伙伴们留恋地看了眼巷子,梁水说:“走吧。”

苏起走了一步,忽停住,亮了眼睛,说:“我想飞!”

梁水和李枫然对视一眼,笑了一下。梁水朝她伸手,李枫然也伸了手。苏起蹦上去挽住他俩的手臂;梁水又朝林声伸手,路子灏走过去,让林声也挽住他俩。

五个大孩子站成一排,探着头左右互相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苏起:“梁机长!”

“准备!”梁水说,“一,二,三!!”

三个男生笑容绽开,突然起跑;两个女生双脚悬空,哈哈大笑;在大堤上飞驰起来。

他们在风中奔跑,飞翔,衣袂翻飞,笑声回荡。

南江巷的故事还没有结束,苏起飞着,笑着,心想。

……

故事,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吧,苏勉勤和程英英拿着从电线杆上撕下的降价出售宣传单,寻到了南江巷。

春末初夏,江水如练,程英英说,真美啊。

她说,希望未来的生活,一路风生水起。

年轻的丈夫便摘了朵栀子花别在她头上。

苏起挽住梁水的胳膊,又摸摸丸子头,昨天梁水别上去的小雏菊还在。

梁水的手寻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问:“你笑什么?”

江风吹动女孩的长发,她摇头,笑容灿烂:“没什么。”

伙伴们走在大堤上,讨论着中午吃什么家乡菜。

苏起回头望了眼长江,望了眼掩映在绿树间的南江巷。阳光太刺眼,在睫毛上跳动着,世界变得有些虚幻。

一瞬间,好似回到了遥远的童年,一个从未留意的平凡夏日——

那个夏天的午后,天很蓝,没有风。巷子里很安静,大家都午睡了。

她午觉醒来,穿过烈阳去找声声,声声从凉席上爬起来给她开纱窗门,脸颊上还印着凉席印子;

梁水的阁楼上,传来世界杯重播的声响:“中央电视台——”

她叫:“比分三比零,法国赢了!”

梁水抓起冰袋就砸向她。

路子灏推开纱窗门,刚醒的李枫然懵懵坐在凉席上,吊扇呼呼转动,

墙上的挂钟沉默地走着,一圈又一圈。窗外,日升日落,东去春来。

小小的阁楼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风一吹,千纸鹤的门帘轻轻飘荡——

嘘,不要告诉别人,

这是南江巷的秘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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