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时分,中午开始的雨越下越大了。雨水哗哗地打到地面上,泥水像小河一样流入路两旁的排水沟。

一个年轻女孩打着伞站在路边。这条路很窄,没有路灯。唯一的光源是路边一家居酒屋门口的自动售货机和公用电话亭。女孩站在离灯光很远的暗处。

这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男人打着黑伞走过女孩身边,无所顾忌地盯着她的脸和身体。女孩低着头,面无表情。

男人走到居酒屋前的自动售货机前,从灰色裤子的裤兜里丁零当啷掏出一把硬币。他把硬币拿到投币口,咂了一下嘴。

男人又把硬币放回口袋,把几台售货机都看了一遍。好像有什么不合意的,男人抬起穿着长筒靴的脚在售货机上踢了一下。

“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是骂售货机,还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女孩听的。女孩依然没有表情。

男人转悠了一会儿,终于离开售货机,按原路回去了。走过女孩身边时,他又一次很猥琐地把女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中年男人回去的方向,出现了另一个男人。一个穿着米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

男人好像意识到有人,抬起伞看了一眼,然后毫无反应地从女孩身边走过去。

这个男人也在居酒屋前停下了脚步,不过不是自动售货机,而是公用电话亭。男人用脖子和肩膀夹着伞,很费劲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到了电话机上。然后插入磁卡,拿起了电话筒。

女孩抬起脚步,挺直身体,踩着机械的步子,来到了男人身后。

男人似乎察觉到背后有人,拨完号码回过头来。和女孩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男人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同时,出现了另一种惊恐的表情。男人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女孩扑向了男人的怀里。男人的身体抖了一下,拿着伞和电话听筒的手松开了。电话听筒吊在半空,撑开的伞掉在地上,像陀螺一样打着转。

男人双手抓住了女孩的双肩。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一对相拥的情侣。但是,男人的表情开始扭曲,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女孩放开了他。男人迈了一步,两步,然后扑通一声两膝着地倒了下去。他的胸前插着一把水果刀,血不断地从伤口流出。倒在地上的男人,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像一条蛇。

女孩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毫不怜悯地打在男人的身上。终于,男人停止了挣扎。女孩蹲下来握住了刀柄,男人没有反应。女孩拔出了刀子,伤口一点一点地渗着血。

女孩把水果刀用手绢包好,放进了提包里。然后撑起雨伞,一边走一边转着伞柄,消失在夜色中。

2

浅野叶子开着车回到公寓楼下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雨小了很多,叶子把车窗的雨刷调回了正常速度。

叶子住的地方在停车场的最边上。蓝色的奔驰车倒车入库后,下车后打开雨伞正要回家的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旁边的自行车棚里,有一个人蹲在地上。

叶子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女孩上身穿着白衬衫,下身是飘逸的红色长裙。这种裙子现在很少见了。女孩坐在一个废弃的防滑轮胎上,双手抱着膝盖,脸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

“你在这干什么呢?”叶子试探着问。但是女孩一动也没动。叶子又走近了一些,轻轻地摇了摇女孩的肩膀:“你没事吧?”

女孩终于抬起了头,她的五官,比叶子预想的还要年轻。大概十六七岁吧,也许更小。她苍白的双颊和一对眼尾上扬的眼睛,让叶子印象深刻。女孩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看到叶子后神色戒备地问:“你是谁?”

叶子叹了一口气:“是我先问你的吧,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呢?”

“我走得好累,想休息一下……”

“走得很累?”

女孩点点头:“嗯。这儿有棚子,不会淋到雨。”

“你从哪儿走过来的?”叶子问她,“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大半夜的走这么多路?”

“因为,”女孩露出悲伤的神色,“因为我没地方可去,只能一直走直走……”

“没地方去?你离家出走了吗?”

女孩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叶子很是不解,“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就是不知道嘛,我也没办法……”

女孩又弯下身体,把脸埋在两个胳膊中间。

叶子故意长叹了一口气:“那就算了,你从哪儿来,本来就不关我的事。你自己小心,别感冒了!”

叶子转过身,往家的方向走去。走到楼梯口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女孩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叶子又走了回来:“我送你回家吧。你家在哪里?”

但是女孩什么也没说,只是晃动着身体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想回家吗?但是,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啊。放心,我会帮你跟家里人解释……”

这时,女孩抬起头,她已经泪流满面,泪珠还在不断地涌出眼眶。叶子张着嘴,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女孩哭着说,“我是从哪儿来的,我要到哪儿去,还有……我到底是谁,我住在哪儿,全都想不起来了。”

“什么……?”叶子低头看着她,张口结舌。

“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走路。但是,我为什么半夜一个人在外面,我自己也不知道。”

女孩痛苦地抱住脑袋,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难道她失忆了?

“总之,”叶子说道,“总之,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也不放心。”

“那我应该怎么办?”

“先去我家吧,我至少可以给你提供休息的地方。”

女孩哭红的眼睛看着叶子的脸,看来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别担心,我又不会吃了你。”叶子苦笑着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家,随时可以走。”

女孩迟疑了一会儿。如果这女孩真的是失忆了,现在一定很害怕很无助,那么叶子的邀请对她来说,应该是难得的帮助。但是,失忆不代表失去判断力。叶子是不是一个可信赖的人,她正在努力做出判断吧。

沉默了一会儿后,女孩终于起身说:“我想喝点热的东西。”

“我也是,咱们喝点红茶吧。”叶子点点头说。

3

尸体是一个夜班出租车司机发现的。他是从闹市区拉了个客人,送完客人,然后在返回闹市区的路上发现的。

“当时快两点了。我想买罐咖啡提提神,所以走了这条道。我平时一般不走这里的。然后,我发现有个人倒在地上,而且已经死了,真是吓死我了。”

出租车司机给警官描述着。他大概每天的生活都很枯燥吧,这事好像让他很兴奋。

“当时周围没有人吗?或者,你去居酒屋买咖啡的路上,没碰到什么人吗?”年长的警官一边忍着哈欠一边问。他从睡梦里被叫起来,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

“不知道,好像没什么人。不管怎么说,凌晨两点没有人也很正常吧。”

警察一看到尸体,就确信这不是自杀。因为,尸体的前胸有刀口,鉴定科鉴定的结果是单侧刃性利器,也就是单刃刀。并且刀面不太厚,可能是大一点的水果刀。

“血迹呢?现场没有溅多少血啊。”警官问鉴定员。

“基本上没有,”鉴定员回答说,“刀子是人死了以后拔出来的,心脏的血泵已经停了,所以没有溅血。”

原来是这样,警官点点头。

根据死者随身携带的身份证等,死者的身份很快就查出来了。他叫前村哲也,在证券公司上班,今年二十九岁。西装是阿玛尼的,手表是劳力士的。警官心想,这小子不到三十岁就这么奢侈呀。不过这个不重要了,因为案件已经确定不是劫财。

死者不住在这附近,而且公用电话上插着磁卡。这说明他是来这里找人,给那个人打电话的时候被袭击的。电话机上有一张白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年长的警官推测,既然他半夜到访,对方应该是一个女人吧。那么,他的情人应该就住在附近。当然,凶手不一定就是那个女人。

很快,警察们在附近找到死者的车,是一辆深蓝色的丰田车。一个年轻的警官说,这车至少要六百万日元。薪水微薄的警官们板着脸做着记录。

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出租车司机是将近两点才发现尸体的。虽说是半夜,也不可能死了几十分钟都没人发现。所以,死亡时间大约是一点半以后。

对附近居民的调查,要等到天亮才能开始。但是,对于找到确切的信息,警察们不抱什么希望。大半夜的,这条路本来行人就少,而且当时在下大雨。就算有什么动静,恐怕也没人能听到。

“先休息一会儿吧,天亮之前雨应该会停。”辖区片警抬头看着天色说。

片警猜得没错,一大早天就晴了。警察们按照上级的指示,对附近的居民挨家挨户进行了调查。很多居民看到警察上门一脸茫然,他们根本不知道附近有人被杀了。警察问凌晨一点到两点,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有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他们都回答说当时在睡觉,没有注意。

但是,很快,警察找到一个重要的证人。附近一家书店的老板,说他昨晚看到过被害人。

他说,昨晩两点前,他去居酒屋买罐装啤酒,没想到所有的售货机都显示“暂停售货”。本来,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五点,自动售货机是禁止卖酒水的。但是,酒水是重要收入来源,所以很多店家都不会严格遵守。而最近,由于青少年饮酒的问题,管制越来越严了,店家们不得不停止夜间卖酒。他那天忘了这件事,所以没买到啤酒。他看到被害人,就是在往回走的路上。

“你确定是这个人吗?”警察拿着照片向他确认。警察拿的是前村放大了的身份证照,今天的调查都是用这张照片。

书店老板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个人。我当时觉得大半夜的很奇怪,所以仔细看了他的脸。”

“当时他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

“那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很着急之类的。”

“哎呀,这个我没注意。”

“他手上有没有提着什么东西?”

“让我想一想,好像是空着手吧。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打着伞。”

“你昨晚看到的,只有这一个人吗?”

听到警察这么问,书店老板探出身子说:“对了,我还看到居酒屋旁边站着一个女人。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孩。”

“女孩?大概多少岁?”警察也凑近了脸。

“嗯……大概是高中生吧。挺漂亮的女孩。我一开始以为是拉客的,又觉得拉客的话不可能选在那地方。”

书店老板色眯眯地笑着,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说的拉客应该是指卖淫活动,也许他还跟那个女孩搭讪了吧,警察心想,但没有说出来。

“她当时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就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人吧。”

“她手上拿什么东西了吗?”

“这个,不记得了。”

“穿的衣服呢?”

“很……普通,不过不是紧身的。”

“你说她很漂亮,那你记得她的长相吗?”

“记得。她的脸,有点像洋气的玩具娃娃。”

书店老板还是一副色咪咪的样子,看来他不客气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还有什么身体特征吗?比如个子很高,或是很瘦之类的。”

“个子不矮,也不瘦。现在的女孩发育得真好的啊,已经长得亭亭玉立了。嘿嘿,要是再穿上紧身衣,就是真正的女人了。”

警察可以肯定,这家伙一定是把那女孩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当然,这对办案是有好处的。

根据书店老板的描述,警察画出了那个女孩的肖像图。书店老板看到后,也拍着胸口说,这图跟真人一模一样。

警察们每人拿着一张肖像图,开始了搜查。

4

叶子醒来后看了一眼时钟,刚过八点。往常,她每个周六都会睡到中午,况且昨晚睡得那么晚,看来自己还是有点不平静。

叶子穿好衣服走出卧室,看到客厅沙发上,那个女孩正在酣睡中。桌子上放着半杯牛奶,昨晚女孩喝着牛奶,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叶子从隔壁房间拿来毛毯给她盖上,把沙发的靠垫放到她脑袋下当枕头时,她都没有醒过来,看来是真的累了。

洗手台前,叶子一边洗脸,一边想起女孩说的话:什么都不记得了,意识恢复时发现自己在路上走着。叶子问她对这一带有没有印象,她说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

叶子无法相信会有这种事,可是女孩神情忧郁地说,这是真的。

叶子刚洗完脸,突然听到客厅传来哭声。她急忙跑出洗手间,看到女孩在沙发上一边扭动身子一边哭。

“你怎么了?醒一醒!”

叶子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女孩停止了挣扎,慢慢睁开眼睛。她的眼球布满了血丝。

“你怎么了?”叶子又问了一遍。

“啊,我……”女孩茫然地说,“我,昨天你把我带到这里的,对吧?”

“是啊,你说你失忆了。刚才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女孩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我好像梦见了什么。我穿着初中的校服……哦,在为文化节做准备。”

“文化节?”

“放学后,我留在学校准备服装,我们班要在文化节上表演话剧……”女孩眉头紧锁,用手按住太阳穴,好像是头痛,“不行了,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啊,好难受……”

“我给你倒杯水。”

喝完一杯水,女孩的情绪缓和了一些。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女孩把水杯还给叶子,“请让我用下您的浴室。我冲个澡,洗个脸,然后就走。”

“你有地方可去吗?”

女孩摇摇头。

“那你怎么办?”

女孩拿过沙发靠垫,放在膝盖上抱着。

“我再去那个地方转一转,也许能想起什么。”

“这办法可不怎么高明呀。”

“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咱们冷静地想一下,”叶子竖起一根食指,“首先,要找线索。当时你手上没有拿着什么东西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女孩歪着脑袋似乎想不起来。

“昨晚我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没有淋湿。这说明,你是打着伞走过来的。伞放在哪里了,你还记得吗?”

“伞?”随即女孩的眼睛闪过一丝光,“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是打着伞的。右手打着伞,左手拿着提包……”

“提包?”叶子急忙问,“你还有这样的东西?”

“对,我记得有。伞和提包,后来放哪儿去了呢。”

“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自行车棚看看。”

叶子走出家门,走进自行车棚。她很快就在昨天女孩坐的轮胎后面,找到一把伞和一个提包。白色的提包敞开着,有一支唇膏快要掉出来了。

叶子拿着这些东西回到家里时,浴室里传来淋浴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女孩用浴巾擦着湿头发走出来,脸上通红通红的。

“我用了您的洗发水和洗脸皂。”

“用吧。对了,这个你有印象吗?”

看到她拿出来的提包,女孩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是在车棚找到的吗?谢谢。”

“幸好没让野狗叼走。”

叶子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女孩洗完脸回到客厅。叶子眼前一亮。女孩虽然只是洗了脸没有化妆,但是她洋娃娃一样可爱的脸上,增添了一份魅惑之美。

“丑小鸭变天鹅了呀。”叶子说。她羡慕着女孩的青春活力。“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公主呢!”

女孩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打开提包,底朝天全部倒了出来。钱包、餐巾纸和钥匙掉在了桌子上。钱包是古驰的,不过这在现在的女高中生当中并不少见。

“看来能找到一些线索啊。”

“但愿如此。”

女孩不安地打开钱包,里面是几张一千日元的钞票,还有一些零钱。除此之外,有一张电话卡,其他没有任何能证实她身份的东西。

女孩看到钱包,小声惊呼道:“这儿写着字母。”

“哪里哪里?”叶子也朝里看,发现钱包的内侧刻着“REIKO(玲子)”,应该是买的时候店里给刻的。

“看来你的名字叫玲子,挺好听的呀。”

“这真是我的名字吗?”

“不是也没关系,暂时就叫你玲子吧。没有名字的话,总是不方便。”叶子拿起桌上的钥匙,“这把房子钥匙,可能是你家的吧。”

“我家会是什么样的呢?”

“你就像在说别人家一样。”叶子把钥匙放回了桌上,“没办法了,只有照你说的出去走一走了。把你走过来的路线,反方向走回去吧。这样的话,也许能回到你恢复意识的地方。”

“不知道有没有用……”

“谁知道呢,先试一下吧!不过,在那之前——”叶子拍了拍膝盖站起来,“首先要填饱肚子,肚子饿的话脑子就不好使了。”

“啊,太好了。”女孩笑着说,“我都快要饿死了。”

“你也来搭把手吧,炒鸡蛋你应该会吧?”

“放心吧,”她站起来,“鸡蛋我最拿手了。”

“最拿手?”叶子看着她,“你记得这种事情啊?”

女孩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啊,好奇怪。但是,我就是觉得自己很擅长鸡蛋。”

“鸡蛋有的是,如果真的能让你恢复记忆的话,你就尽管做吧!不过你要自己吃,我正在减肥呢。”

玲子笑着点点头。

5

上午,警察们已经确认清楚了,前村哲也有一个分居中的妻子,叫加津子,住在一个单身公寓里。警察们去找她问话时,她刚穿好鞋正要出门上班去。据说,她在附近的化妆品柜台上班。也许是因为职业关系,她的妆容很精致,使端正的五官看起来更有立体感。

她听说前村被杀了,惊讶得张大了嘴,脸色都变了。“不会吧?”

“很遗憾,是真的。”警察例行公事地说。

加津子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扶住鞋柜。

“是谁杀的?为什么?”

“现在还不清楚。”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被杀了……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消息,似乎让她不知所措。她反复地说,真是无法相信。但是,她看起来并没有很悲痛。

警察问她:“从案发现场来看,凶手好像不是临时起意或是抢劫钱财,您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加津子低着头,摇了摇头。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已经分居半年了。”

“您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来着,我们好久没见了……对了,您稍等一下,我得给工作的地方打个电话。”

“啊,请。”

加津子脸色苍白,脱了鞋走进房间打电话。在电话里,她还算冷静地解释说,有亲戚去世了,需要请两天假。

她刚挂完电话,警察就问她:“您最后一次和您丈夫电话联系,是什么时候呢?”

“大约一周前,是他打过来的。”

“方便的话,请把通话内容告诉我们。”

她有点犹豫地说:“是离婚的事情。他太自私了,竟然让我净身出户。可是,我坚持要精神损失费。所以我们又吵起来了,结果没说到起就挂掉了电话。”

“精神损失费,您是说分居的责任在于您丈夫?”

“是的,没错。他——”加津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在外面有女人。每天回来得很晚,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他说他住单人小旅馆了,我觉得他在撒谎。”

“觉得……也就是说,他不承认自己有情人吗?”

加津子点点头。

“他总是装傻,但是我都知道。有一次,他衬衣的扣子快掉了,结果过几天就有人给他缝好了。我问他是谁缝的,他说是公司的女同事。这种话谁会信呀?我就问他那个女同事的名字,结果他假装生气,说我无理取闹,不相信他。这种事发生了好几次,后来我也不想再跟他过了,所以半年前就搬出来住了。”

“那您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警察问。

加津子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想抓住他的把柄,可是一直没办法。到底是什么女人呢?我想过找私人侦探所去调查,但是听说收费很高,所以拖拖拉拉的就到今天了。”

“如果您丈夫真的有情人,您马上就会知道了。”警察说。

随后,警察让加津子和他一起去警察局确认遗体,并作一些详细的记录。她有点不情愿,但没有拒绝。

结果,加津子在警察局待了大约两个小时。确认遗体很快就结束了,警察又问了她很多有关她丈夫婚外情的问题,但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最后,警察给她看了那张女孩的肖像图,加津子说没见过她。她还反问警察:“这就是他那个情人吗?”

“不,现在还不确定。只是有人在案发现场看到过她。她太年轻了,不大可能是情人。”

加津子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肖像图说:“对,我也觉得不是。”

“为什么呢?”警察问。

“这女孩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加津子扬起下巴,似乎是说,这才是我丈夫喜欢的类型。

6

“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叶子问玲子。她们按照玲子昨晚的路线,倒着往回走。

玲子摇摇头:“不行,我还是想不起来。”

“咱们再往前走一点。”

这是一条很窄的路,不时有大卡车驶过。路两旁有护栏。玲子说她昨晚走的就是这条路。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一个十字路口,准确地说是一个丁字路口。因为正前方那条路非常窄,所以是禁止大车通行的。

“你昨晚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能记起来吗?”叶子问。

玲子不确定地指了指正前方的路:“我感觉是从那边过来的。”

绿灯亮了,她们穿过马路继续往前走,这时玲子开始不确定了。

“我有点晕了。我对这里有印象,但是,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看来玲子失忆的原因,就在这附近。叶子看了看四周,发现有一个卖香烟的小店。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叶子让玲子在电线杆下等着,自己朝那个小店走去。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顾客,正在给看店的老婆婆看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幅画。

“只要是年纪差不多的都行,长得不像也没关系,您没有看到过吗?”男人问老婆婆,老婆婆有点不耐烦地说:“现在的女孩,看起来都一个样啊。”

“那就把你知道的名字全都告诉我。”

“我哪里知道她们的名字呀,总不能让我一个个去问吧。——来啦,您好,欢迎光临!”老婆婆看到叶子,讨女好地笑着打招呼。

“请给我拿包烟。”叶子递去一张千元钞票。她本想买完烟向老婆婆打听打听,但是她很快就惊呆了。因为她看到了男人手中的画,上面画的人和玲子一模一样。叶子调整了一下呼吸,装作不知道地问:“这是什么画呀?”

“哦,没什么。”男人慌忙把画收起来。“老人家,您要是想起什么了,记得联系我。”

“行,我知道了。”

男人走了,老婆婆把香烟和零钱放到叶子面前说:“听说今天早晨附近有人被杀了,他就是在问这个。”

“被杀?”

“据说是一个年轻男人,胸口插了把水果刀。一上午警察来了好几回,问我们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有没有发现刀具。”

“刚才那幅画呢?”

“哎呀,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疑犯吧。好像是个年轻女孩,现在的孩子太可怕啦……”

“哦……谢谢了。”叶子的手心已经流汗了。

叶子拿着香烟回来了,女孩正坐在电线杆下面等她。叶子的手放到她肩膀上时,她的身体抖了一下。

“没有收获。咱们先回去吧。”

“为什么?”

“我想到了一件事,咱们回去商量商量。”

“好。”

叶子带着玲子往回走时,比来的时候多了一分紧张感。附近很有可能有警察,要是在这被发现可就不妙了。

到了公寓楼下,叶子把钥匙交给玲子让她先进去,然后自己向自行车棚走去。

叶子仔细地检查了轮胎附近,在堆起来的轮胎中间发现了一个手绢包着的东西。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水果刀,刀刃上粘着乌黑的东西。

果然是这样,叶子不禁自言自语。

把刀子重新包好放进包里后,叶子又一次往外走去。她要去看一下案发现场。走到半路,她发现一个公用电话亭,于是走了进去。

叶子是打给她的恋人,藤川真一。真一是一名外科医生。

跳过一切寒暄,叶子直接说:“你马上来我家。”

“哎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除非有什么大事,你可是不会轻易让我过去的呀。”真一像平常一样开玩笑说。

“有大事了。你快点,拜托了!”叶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打完电话,叶子穿过刚才那家小店,朝前面一家居酒屋走去。居酒屋门口站着一个警察,案发现场估计就在这附近。

叶子走进居酒屋,一边假装选酒,一边向店主打听。秃头的店主不耐烦地说,这件事情传得也太快了吧。

“听说是用水果刀?”

“是啊,说是打着电话被杀死的,电话听筒还挂在半空中呢。”

“这样啊……”叶子买了一瓶红酒走出居酒屋。外面有两个警察在到处转悠。叶子想过去打听点搜查的情况,但是怕引起怀疑。万一被搜身的话可就麻烦了,那把刀还在她包里呢。她决定先回家去。

回到公寓,叶子发现玄关的门没有上锁。她一边说“我回来了”,一边打开门。就在这一刻,卧室传来一声尖叫,她急忙脱掉鞋子冲进卧室。

真一不知所措地站在卧室中间,玲子俯身蹲在床对面,全身发抖。

“喂,叶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一问。叶子没回答他,而是冲到玲子身边。玲子非常惊恐,不停地哭叫着。

“别怕,这个人是我朋友。”叶子摇晃着玲子的身体。但是玲子继续喊叫,就好像完全看不到叶子一样。

“你醒一醒!”叶子用力拍打她的脸。终于,玲子像发条断掉的玩具娃娃,一下就安静了下来,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你对她做什么了?”把玲子扶到床上睡下后,叶子问真一。

“没有啊,我进来看到她,刚问她一句你是谁,她就开始失控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是你让我赶快的呀,你说的大事,就是这个睡美人吗?”

“没错,我们出去说吧!”

叶子把真一带到阳台上,告诉了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那她就是杀人犯喽?”

“你小声一点!”

“你为什么不把她交给警察?”

“你想想,她失忆了,连自己杀人都不记得了,你让我怎么劝她自首?”

真一抱着胳膊看着叶子:“也对,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也不能跟她说,你是杀人犯。”

“当然了,没有用的。”

“那么,”真一扶着阳台的栏杆,“只能想办法让她恢复记忆了。”

“所以我才叫你来的。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恢复记忆?”

“喂喂,我可是外科医生啊。不,就算我是精神科医生也一样。目前不存在什么特效药,可以直接恢复人的记忆。所以,最关键的是,要找到她失忆的原因。”

“原因可能就是杀人行为本身吧。比如说,她杀了人之后,精神上受到刺激什么的。”

“也许吧。不过,她失忆的地点,离杀人现场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有点不好理解。”

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两人回到房间时,发现玲子面朝墙壁呆呆地坐着。

“你醒啦?”叶子问。

玲子慢慢地转过身来,叶子吓呆了——玲子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好像是从厨房里拿的。更让叶子害怕的,是玲子的眼神。她目光冰冷,没有一丝感情,和刚才完全不同。

“你怎么了?刚才跟你说了呀,这是我朋友——”

叶子没有说下去,玲子用菜刀对着自己的喉咙,用一种毫无抑扬的声音说:“我要见早苗。”

“早苗?”叶子问。这时真一动了动,但是叶子用眼神制止了他。“早苗是谁?你恢复记忆了?”

“去把早苗找过来,马上带到这里,否则——”玲子用两只手握紧菜刀,“我就去死。”

叶子和真一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玲子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好,我去给你找早苗,她住在哪儿?”

“公寓。”

“哪儿的公寓?”

“一丁目三番地十五号××高层203室。”

她说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而且,就在那个杀人现场附近。

“好,我去把她找来。真一,你在这里看着她。”

“我不要男的!”刚才还面无表情的玲子,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我不要和男的单独在一起!”

叶子吃惊地望向玲子。玲子用憎恨的眼神看着真一。

“行,那我去。”真一说。

“你知道地方吗?”叶子问。

“没事,交给我吧。”真一在叶子耳边低声说,“她这是多重人格症。”

7

根据留在公用电话上的纸条,警察查出了前村哲也是打给一个叫市原早苗的女性的。于是,两名警察前往早苗住的公寓。那个公寓,距离案发现场,走路只要一分钟。

早苗是一个英语老师。她今天休息在家,穿着休闲的运动衫和牛仔裤。

她一听说两人是警察,就问:“玲子出什么事了吗?”

“玲子?玲子是谁?”中年警察反问。

“是我的一个朋友,是个女孩。她今天失踪了。难道你们不是因为她来的?”

警察和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从兜里拿出一张画:“是不是这个人?”

他拿出来的就是那张肖像图。早苗惊恐地问:

“对,就是她。发生么事了吗?”

“您先告诉我们她的名字,她是哪里的什么人。”

“哪里的?……就是我隔壁。”

警察看了一眼隔壁的门牌,上面写着“山下”。

早苗告诉他们,那个女孩叫山下玲子。

“她是山下奶奶的外孙女。警官,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没有回答她,而是按响了隔壁的门铃,但是半天都没人开门。

“她应该是因为玲子的事去儿子家里了。今天早晨山下奶奶起床,发现玲子不见了。她说昨晚十点左右她睡下的时候,玲子还在家里呢。”早苗解释说。

中年警察向年轻警察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到附近取证。年轻警察急忙走了,中年警察对早苗说:

“实际上,昨晚附近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一个叫前村的人被杀死了。前村先生,您应该认识吧?”

“前村?不认识。”早苗不假思索地说。

警察有点吃惊:“不认识?不可能啊,前村先生昨晚是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被杀的。”

“昨晚?可是我昨晚不在家呀。”

“你去哪儿了?”

“我和别人见面去了,是一个同事,叫添田。”

“是男性吗?”

“是的,”早苗低下头,抿了一下嘴唇又抬起头,“是我未婚夫。”

“这样啊……”警察也搞不清楚了,他本以为早苗是前村的情人。

他把前村的照片拿出来给早苗看:“就是这个人,您真的不认识吗?”

早苗拿着照片看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摇头:“没见过。”

“奇怪了,那他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呢?”

“我也不知道。这个……和玲子有关系吗?”

“现在还不确定,但我们怀疑有关系。”

警察告诉她,有人在案发现场看到过玲子。

早苗露出无法相信的表情:“她怎么可能……”

“也许您没法相信吧,不过确实有人在那儿看到过她,所以才会有这个肖像图。对了,玲子和您是什么关系?”

“算是关系好的邻居吧。玲子把我当姐姐一样,经常来找我玩,有时会住在我这里。”

“住在这里?住在邻居家里?”

“是的。”早苗低着头点了点头。

“她是高中生吗?”警察问。

“不,她已经不上学了。”

“哦?她才十几岁吧?”

“是的,大概十六岁吧。”

“那她是初中毕业就工作了吗?”

“也不是,好像还有其他原因。”早苗欲言又止。

“哦……”警察看出她不方便多说,那就到时候问女孩的家长吧。

“那最近山下玲子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

“这个……”早苗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问完话后,警察又拿出了前村的照片:“不好意思我再确认一遍,您真的没见过这个人吗?好好想一想。”

“我真的不认识。”早苗急得快要哭了,警察只好放弃。

离开早苗的公寓,警察联系了总部,上司让他继续监视。

年轻的警察回来了,他向中年警察报告打听的结果。确实有一个女孩和奶奶住在一起,至于为什么不和父母住,现在还不清楚。

两个警察把车停在公寓对面的停车场,开始监视早苗的住所。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蓝色的奔驰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男人的装扮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是他上楼之前环视了一下四周,两个警察为了不被发现,急忙低下身子。

过了几分钟,那个男人下楼了。一起的还有市原早苗。她的表情,似乎比刚才还紧张。

早苗坐进副驾驶座后,男人便发动引擎出发了。当然,两个警察也跟着出发了。

8

还真有啊,叶子看着玲子想,还真有多重人格啊。以前她只在小说和电影中见过。

叶子的职业病又犯了:如果她真是杀人犯,那可就很麻烦。她有没有刑事责任能力,在法庭上肯定会成为争论的焦点。叶子想起了刑法三十九条的规定。她是一名律师。

玲子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菜刀对着自己的喉咙,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

“我能问问你吗?”

听到叶子这么说,玲子转过脸来。

“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玲子握着菜刀的手更用力了,呼吸急促起来:

“因为他抢走了。”

“抢走了?他抢走了你什么东西吗?”

玲子动了动脖子:

“重要的东西。我最重要的东西。”

“是那个人抢走的吗?”

“那个家伙……”玲子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又摇着头说,“我搞错了,原来不是那个家伙。”

“什么意思?搞错什么了?”

“闭嘴!”玲子突然用菜刀指着叶子,然后又对着自己的喉咙。“不要再说了!否则我马上死。我是说真的!”

叶子叹了一口气,又坐回沙发上。她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真一出去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了。

又过了五分钟,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门打开了,真一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长得很清秀。

“玲子!”那个女人睁大眼睛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大家都很担心你。”

“姐姐,”玲子的脸变得通红,“我好想你……”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多危险,快给我。”

早苗走到玲子身边,玲子像小孩一样扭动身体:

“不要!姐姐讨厌,姐姐背叛了我!”

“背叛玲子吗?怎么会呢!姐姐什么时候背叛你了呀?”

“你骗我!你明明说过要陪着我的,明明说了不结婚的!”

“玲子,你别激动,听我说,求你了。”

“不要!我不听,姐姐是个大骗子!”

玲子的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她红红的脸颊,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毯上。

“玲子,你冷静一点。你不是每次都听姐姐的话吗?今天也听姐姐的,好不好?”

早苗像哄小孩一样哄着玲子,拿着刀子的玲子一直在抽噎。叶子看着这一切,似乎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

“玲子,就算结婚了,姐姐和玲子的关系也不会变。你还是可以来找姐姐玩,一切都不会变的!”

“骗人!姐姐肯定是喜欢男人!会和男人做恶心的事!根本不会在乎我的!”玲子大声哭叫着,菜刀划伤了她的喉咙。

看到红色的血流下来,真一已经要出动了,但是叶子立即制止了他。

“玲子,太危险了……”早苗恳求着。

“不要过来!”玲子大叫着,“姐姐不是说不需要男人的吗?为什么你要喜欢男人?男人比我还好吗?有什么好的?和男人做恶心的事有那么好吗?”

“不是的,玲子,你将来也会这样,喜欢上一个男人——”

“我讨厌男人!”玲子扭动身体,把身边的沙发垫扔了过来。“姐姐,你告诉我,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要杀了他!他把姐姐抢走了,我不会饶了他!”

听到杀这个字,早苗的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她似乎明白了,玲子已经杀了人。

“玲子……你,你已经杀了那个人吗?你为什么那么做呢?”

“他……他……把姐姐……”

“那是个陌生人呀!我根本不认识他!你也知道自己杀错人了吧?所以才问我未婚夫的名字,对吧?你杀的,是一个完全无辜的人!你,你知道自己杀的是谁吗?!”

玲子的动作停止了。她的脸,就像能剧的面具一样,突然没有了所有表情。

“不好了,”叶子低声对真一说,“她受刺激了。”

真一开始沿着墙慢慢移动。

几秒钟后,玲子痛苦地扭动身体,表情变得很吓人:“还不都是为了你!!”

说着她将菜刀稍微拿开,站直了身子,再用力地将菜刀刺向了自己的喉咙。

“不要!玲子!”早苗尖叫。

就在那一刻,真一从一旁扑向玲子,抓住她的手,试图夺下菜刀。

玲子像野兽一样吼叫着,抵抗着。真一的脖子被她抓破了,流出了血。

真一终于夺走了她手中的菜刀。玲子毫无目的地挣扎着、喊叫着。最后,她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玲子。”早苗跑过去,抱起玲子。玲子全身无力,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真一皱着眉头回到叶子身边:“真是不得了啊!”他的脸和脖子上,有三道抓痕。

“喂!浅野小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和男人的声音,叶子打开门一看,两个陌生的男人,神色紧张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向她出示了警官证。

叶子很快就明白了,警察是尾随真一他们来的。

“您是浅野小姐吧?市原早苗小姐在您这里,对吧?”年纪大的警察问。

“是的,在。你们要找的那个女孩也在。”

叶子把警察带进房间。他们看到早苗和玲子,一时停住了脚步。

“这究竟是……”

“说来话长。但是,我还是得给你解释,对吧?”

叶子说这话时,玲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玲子,你没事吧?”

“我……我怎么了?”玲子摇了摇头,看看四周,然后看着身边的早苗,“你……是谁?”

9

也许是在医院里过得不错,玲子看起来气色很好。那个雨夜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有一个老人在照顾她,好像是她外婆,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她多次向叶子鞠躬道谢,说给您添麻烦了。

在主治医生和警察的陪同下,叶子和玲子聊了一会儿。主治医生是个女大夫,老人暂时退出了病房。

叶子先聊了一些闲话,然后问道:

“你最近吃得怎么样?”

“很好,这儿的饭挺好吃的。可惜鸡蛋做的菜太少了。”

“你那么喜欢鸡蛋啊。上次你做的炒鸡蛋,很好吃哦。”

“那我再给你做,”说完玲子低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没事,也许要不了太久。”

“但是……我杀了人。”

“那不是你干的,是附在你身上的另一个人。”

“但是,结果还不是一样,精神不正常杀了人。”玲子抽泣着,“那个早苗小姐,我给她也添了麻烦,她肯定讨厌我了吧。”

“不会的,她很关心你。”

“真的吗?我想再见她一次,当面谢谢她。还能见到她吗?”

“一定可以。放心吧,交给我。”

女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表示时间差不多了。叶子向警察示意后,也站起身来。

“我还会来看你的,玲子。”

听到叶子的话,玲子转过头来,朝叶子微微一笑。这个状态下,还能有笑容,看来可以放心了,叶子心想。

走出病房后,叫做今西的资深刑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没办法啊,完全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现在这种状态,没办法让她录口供啊。”

“连您都没有办法了吗?您可是能让犯人自首的专家呀。”

“您别笑话我了。她不恢复记忆的话,这个案件就没办法查。她为什么要杀前村,前村有没有给早苗打过电话……”

“电话……啊。”

前村走进公用电话亭,玲子从身后走近他——叶子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市原早苗说不认识前村,恐怕是真的。那么前村呢?前村认识早苗吗?他那么晚给她打电话,不可能不认识她。那张写着早苗的电话号码的纸条,是不是谁写给他的呢?前村给不认识的早苗打电话,究竟是要说什么呢?

另一方面,“另一个玲子”误以为前村是早苗的恋人。为什么她会认错人呢?

认错人?

对,前村也有可能是认错人。他打电话,并不是要打给早苗的。但是一不小心,他把电话号码记错了。

不,不对。

会不会不是不小心记错,而是被人故意设计的呢?

“那个,浅野律师,”今西的话打断了叶子的思考,“您打算做玲子的辩护律师吗?”

她微笑着说:“当然,再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吧。”

“是啊,也许是。”警察抠着耳朵说,“你应该会那个……抓住刑事责任能力这一点来辩护?”

“这个嘛,还不知道呢。”这也是一个办法,但是不止这个。“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被害人当晚的行动,都已经确认了吗?”

“已经都确认过了。那天他去大阪出差,坐最后一班新干线回来后,先去了公司然后回家的。据说他每次从大阪出差回来,都是这样的行程。看来,在企业上班也不容易啊。然后,他回到家以后开车来到案发现场的。”

“哦,每次都是这样的行程啊。”

“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再有问题的话,我还会联系您的,拜托了。”

叶子草草结束对话,就和警察告辞了。

走出医院后,叶子开着车前往早苗的公寓。她想确认一件事。

关于玲子的心理疾病,叶子已经从早苗和玲子父母那里听说了一些。据说原因是初中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玲子在距家一公里的学校上学,每天来回都是走路。有一天,玲子为文化节做准备,很晚才回家。结果,她在回家的路上,遭到几个男人强奸。后来那几个男的被逮捕了,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玲子精神上受到严重的创伤,以至于事发后几个月,她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等到她终于开口说话时,她整个人都变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她身上开始出现另一种人格。

她恨所有的男人,包括她的父亲。她不愿走出房间一步,也不去学校,每天只和玩具说话。

为了让她好起来,一年前父母把她送到外婆那里。因为那时候,外婆是最受她信赖的人。

这个办法很有效。玲子认识了隔壁的早苗后,跟她的关系越来越好。早苗同情玲子的遭遇,经常教她功课啊做饭啊织东西什么的。有时还会带她一起出去购物。玲子变得开朗起来。但是,对于早苗以外的人,她还是老样子。也就是说,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早苗一个人。

早苗说,她也曾担心过,这样下去对玲子不好。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处理比较好。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玲子知道了早苗谈恋爱的事情,她非常生气。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早苗只好骗她说自己不会结婚。

就是这个善意的谎言,引发了后来的悲剧。对此,早苗很自责。但是叶子觉得,这不能怪她。要怪也要怪没有责任心的父母,把孩子硬推给别人。玲子都这样了,她父母跟早苗连声招呼都没打过。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想起来就让人生气。

叶子到早苗家里时,发现她在家里。她说这段时间跟补习学校请假了。

“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不光是因为那件事。刚好我也想借此机会好好休整一下。”早苗笑着说。

“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这样形容可能不太好,不过,玲子变得那么狂暴,除了她外婆和你,还有别的人看见过吗?”

“这个嘛……”早苗歪着脑袋想了想。

“特别是,有人知道玲子恨你的恋人吗?有没有呢?你仔细想一想。”

早苗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哦,对了……”

“你想起来了?”

“大概两个礼拜前,补习学校的一个男同事来过我这里。他急着找我办一个工作上的手续。他在我家的时候,玲子突然闯进来了。她好像误会了,拿起手中的伞就打那个人。我跟她说了好几遍,这个人是来办工作上的事,但是她根本不听……我当时很为难。”

“你后来怎么跟他解释的?”

“我跟他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因。他倒是没有不高兴,还说真不容易啊。”

叶子拿起笔记本:“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啊,可以……他姓福泽。”早苗一边回答,一边对女律师的问题感到不解。

10

这是叶子常来的一家店。真一像平时一样,正在吧台前等她。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护创膏已经擦掉了,隐约看得见上次留下的抓痕。

“等久了吧?”叶子坐到他身边,点了一杯波本威士忌加苏打水。

“你挺忙啊,那个案件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要看接下来的。虽然有点复杂,但是真相总算是慢慢出现了。”

“哦?她恢复记忆了?”

“还没有。警察很头疼,我也是。”

“人格分裂的REIKO和玲子,嗯,也就是说另一个玲子还没有现身。”

“她虽说是多重人格,但不是交替出现。自从遭到强暴以后,恐怕一直是狂暴的那个玲子支配着她的身体。几年后,她的人格恢复为原来的那个玲子。至于那个狂暴的玲子,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出现。真是麻烦啊,就算是警察,也没办法进入人的大脑。”叶子摇晃着酒杯中的冰块,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前村哲也和玲子的关系了。”

真一转过身看着她:“果然有关系啊。”

叶子点点头:“但是,有点复杂。那个早苗小姐工作的地方,有一个叫做福泽幸雄的工作人员。原来,他是前村加津子的情人。加津子就是前村分居中的妻子。”

“喂,喂,你再说一遍。”真一苦笑着说。

叶子又慢慢重复了一遍。真一用手指头融了水,在吧台的玻璃画着人物关系图。

“哦,原来出轨的是她自己呀。你确定没搞错吗?”

“应该没错。我让一个认识的警察帮我查的。他看到过加津子进出福泽的公寓。”

“真没想到啊。那这说明什么呢?”

“首先,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福泽因为公事,去早苗家里找她。”

叶子把早苗说的话转述给真一。

“哦,原来还有这事。”

“然后,接下来是我的推理。”叶子喝了一口苏打水润了润嗓子。“福泽把玲子的事告诉了加津子。他说:‘加津子,这个人可以利用。’”

“利用?”真一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叶子,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杀人事件是……”

“是被安排好的。”

“动机呢?”

“动机很简单。加津子说她是因为丈夫出轨才分居的,其实刚好相反。是她厌倦了现在的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可能这件事被哲也发现了。这样一来,该付精神损失费的,是加津子。”

“那她不想付钱,所以杀死了丈夫?”

“也不是。前村哲也收入很高,还有父母留下的房产。他应该不在乎加津子的赔偿,只想赶快离婚吧。另一方面,加津子虽然想离婚,但她还是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丈夫的财产?”

“对。如果离婚前把丈夫杀死,她就能得到所有遗产。所以,福泽可能跟她说:‘这个人可以利用。’”

真一深深地点着头:“可能性很大。”

“我估计是这样:加津子首先联系前村,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让他礼拜五过来。并告诉他住址和电话号码,让他到了以后,先从附近的公用电话事打个电话。”

“等一下,你说的住址是谁的住址?即便是分居,他也应该知道妻子的住址啊。”

“有可能。所以加津子可能会这么说:我最近有事,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你直接来这里找我吧。”

“哈哈,这样的话,”真一打了一个响指,“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就是那个居酒屋前面的电话亭吧?他就是从那儿打电话给她,对吧?”

“对。但是前村有点为难,因为礼拜五他要去大阪出差。当然,加津子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故意选的那一天。她跟前村说,无论多晚都可以你一定要过来,我等着你。”

真一嘿嘿笑着:“这台词不错啊,真想听你这么说。”

“你认真点。同时呢,那天加津子接近了玲子。对方是女性,玲子就会放松警惕。如果她自称是早苗的朋友,就更不会引起怀疑了。于是她就开始教唆玲子,说早苗的未婚夫今晚会来,来之前会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早苗。”

“玲子信了她的话,所以在公用电话亭那里等着。这个时候前村来了,要打电话。他要打的,就是早苗的电话,对吧?”

叶子将杯中的酒喝完,又要了一杯。

“这是个非常巧妙而卑鄙的计划,你不觉得吗?他们置身事外,利用玲子的病达到自己的目的。太可恶了,我一定要让他们受到惩罚!”

“你说得对,但是没有证据啊。”

“问题就在这里,”叶子咬紧嘴唇、“这需要玲子的记忆。加津子一定和她见过面,只要玲子能想起来,就有解决办法了。”

“但是,加津子算什么罪呢?她只是跟玲子撒了一个谎而已,这不能构成玲子杀人的原因。她确实利用了玲子的心理,但也只能算是恶作剧吧。”

“所以说,需要另一个玲子作证。加津子当时跟她说的话,有可能构成教唆杀人罪。”

“看来,一切都需要另一个玲子出现啊。”真一拿起酒杯,没有送到嘴边,而是朝着叶子的方向。“狂暴的玲子杀死前村后,就回到原本的玲子的人格。也就是说,杀人这件事情,给她的精神造成了某种刺激吗?”

“关于这一点,已经有线索了。那天晚上,早苗和恋人约会去了。她男朋友送她回来的时间,就是玲子杀人之后不久。”

“哦?那他们彼此碰见过?”

“没有碰见。但是,玲子很有可能看到过他们。一对男女,是不是情侣,一眼就能看出来。玲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杀错了人。这个打击进一步刺激了她。于是,多年没有出现的人格终于出现了——会不会是这样呢?”

真一沉吟道:“这很有可能,人的大脑是无法预知的。”

“不管怎么说,玲子被问罪是不合理的。她这种情况符合刑法第三十九条,她是在精神状态不正常的情况下杀的人,这个很多人都可以为她作证。就算是有罪,也应该是另一个玲子,不是现在的玲子。谁也不能判她有罪。”

真一摇晃着酒杯里的冰块,神色凝重。

“她有没有可能是假装的?”

“假装的?你是说,玲子假装自己有病吗?”

“假装多重人格的人,其实并不少。以前我听精神科医生说过。”

叶子点点头:“确实,很多人被逮捕之后,会假装有精神病,当然包括多重人格,所以要做精神鉴定。但是玲子不可能。她从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出现了多重人格。两年前哦,难道她这两年都是假装的吗?不可能的。”

“这个嘛……嗯,也许吧。”真一好像还是有点迟疑。

“你干什么呀,模棱两可的。”叶子刚说完这话,她包里的传呼机就响了。拿起来一看,显示的是今西警官的电话号码。

叶子离开座位,走到店里的公用电话旁,拨通了今西的号码。

“事态发生了变化,我也通知一下你。”资深的警官压低了声音,“前村加津子被杀了。”

什么?!叶子不禁提高音量:“什么时候?在哪儿?”

“今天傍晚发现的。是在她自己家中被勒死的。监控器里显示是福泽幸雄干的。我们一审问,他也坦白承认了。”

“怎么又……”

“他说加津子提出分手,他一生气就把她杀了。加津子刚刚死了丈夫,为了顺利继承遗产,她可能是想暂时扮演一下寡妇的角色吧。”

听到这些,叶子觉得浑身无力。这些人真够愚蠢的。

叶子回到座位上,把事情告诉了真一。真一做出要晕倒的动作:

“真是白痴啊,多完美的犯罪计划,全打水漂了。”

“我本想亲自揭发他们的,可惜了。”叶子拿过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在嘴里。

真一拿起杜邦打火机,给她点上了烟。“不过,也挺好的。只要福泽自首了,利用玲子杀人的事,他也会坦白的。这样你的工作就好做了。”

“那倒也是。问题是,福泽会不会承认事情的全部呢?警察应该会有办法的吧。嗯,不过,还是觉得不甘心啊。本来可以在法庭上揭露这个前所未闻的案件,没想到疑犯却死了。”叶子吐着烟圈,她本来很期待,法官会怎么给多重人格的玲子定罪。

真一放下酒杯:“关于装病那件事……”

叶子苦笑道:“你怎么又说起这个?”

“你听我说嘛。假装自己是多重人格症患者,坚持说犯罪的是另一个自己,这种情况很多的。你想象一下,原本性格就狂躁的人,杀了人之后假装恢复镇定,然后说杀人的是狂躁的那个自己。”

“啊?”叶子看着恋人的脸,“你的意思是说……”

“我是说,现在的玲子,会不会是另一个玲子装出来的?”

叶子指间夹着烟,陷人了沉思。怎么可能呢。

真一却一改严肃的表情,笑着说:“是啊,怎么可能呢。算了,咱们不说了。”

真一举起手中的酒杯,叶子也拿起酒杯和他干杯。两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一刻,叶子的脑中,突然浮现出玲子在病房时的那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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