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高考 

电话在手中震动了起来,依旧是寇琛打过来的,杨吱毫不犹豫接听了电话。

“叔叔。”

“我已经看到你们这边的灯光了,估计还有三分钟,寇响……他的演出开始了吗?”

即便是周遭环境喧闹,隔着听筒杨吱依旧能感受到寇琛声音的迫切,她也能够理解,就像是突然间意识到过往的忽视,悔恨懊恼,特别急于想要弥补这所有的一切,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地打过来,害怕错过这一次机会。

“叔叔,你别急,寇响后面还有好几首呢,来得及,慢点开车。”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从听筒中传来,不,不仅仅是听筒,远处剧烈的震动声响,也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回头,赫然见百米开外,一辆黑色轿车与大货车相撞,被货车径直撞出了护栏,冲进了茫茫郊野之中,而边上,大货车因为险些脱轨而横在路边。

大货车司机毫发无损,从驾驶位上下来,看着已经撞坏护栏径直轰出去的奔驰车,嚷嚷着:“妈呀!”

那辆奔驰前面的车窗玻璃已经破碎,车身也变得凹凸不平,里面的人生死未卜。

“出车祸了!”

“过去看看!”

“快报警,不不,打120!”

…… 

人命关天,现场rapper们顾不得许多,赶紧跑过去查看那辆奔驰豪车的状况,杨吱被人群携裹着朝外涌去,离舞台越来越远。

“有人!车里有人!”

“不是废话吗!车里当然有人!”

“全是血,死了没有啊?”

“谁知道啊!”

“120打了没!”

“打了打了!”

舞台正中的寇响,漆黑的目光死死凝望着那脱轨而出的黑色奔驰。

至死,他都认得那辆奔驰车。

小时候,他时常趴在阁楼的窗台边,记忆中,童年的时光总是阴雨连绵,他眼睁睁看着那辆黑色的奔驰车把老爸带走,消失在白雾茫茫的雨幕中。

那时候,他觉得那辆奔驰就像一个可怕的野兽,带走他的爸爸。

一定也是因为那头可怕的野兽,才让爸爸不喜欢他…… 

他那样笃定的信念,直到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全盘崩塌,那一天,听着耳边父母的争吵,看着桌上还燃着蜡烛的巧克力生日蛋糕。

十二岁的寇响,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根本没有野兽,是因为爸爸不爱他,所以爸爸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在意识到这件事以后,他砸碎了香槟酒瓶,用碎玻璃划伤了自己的眼角。

十二岁之后的寇响,野兽藏进了他幽暗的心里。

话筒骤然落地,发出一声震彻的嗡鸣,杨吱猛然回头,见少年站在舞台之上,身影单薄而萧索。

从未见他那般无助,漆黑的眼眸中透出绝望之色,宛如会将人吞噬的深渊。

杨吱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而下一秒,他已经从台上一跃而下,朝着那辆被撞得形状凹凸变了形的奔驰车狂奔而去。

新年的钟声敲响,繁华的河对岸,天空绽开簇簇刺目的烟火,现场一片死亡笼罩的混乱中。

新的一年珊珊来迟。

…… 

不多时,救护车闪着信号灯飞速赶来,医生护士合力将满身鲜血的寇琛从驾驶座抬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在意外发生的瞬间,天翻地覆之下,身体已然感知不到痛楚,可是令他惊奇的是,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灵魂这种东西。

他竟然飘飘忽忽地飞了起来,看到已经变形扭曲的车身,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身躯,一抬头,还看到不远处正热火朝天的舞台。

舞台上,他的儿子堪称完美的精湛表演使得台下观众陷入疯狂的状态,他们为他欢呼着,叫着他的名字,崇拜他喜欢他…… 

多好啊。

他终于也来到了人群中,成为了他的一名观众,亲眼见到他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

他要做的,就是发自内心地为他鼓掌,为他骄傲,他要告诉所有人,这是我儿子,过去我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现在我想要弥补……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扭曲,面前的舞台突然宛如玻璃般破碎,四分五裂,一声脆响,他竟然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家中。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巧克力蛋糕,蛋糕上插着十二根细长的蜡烛,而地上的破碎的香槟残迹,少年捡起尖锐的玻璃碎片,放到自己的侧脸。

画面顿时变成了黑白色,寇琛大喊着试图阻止他,可是他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划伤自己稚嫩白皙的脸庞,鲜血宛如蜈蚣一般。

自他脸颊蜿蜒而下。

而这份彻骨的疼痛,为什么在多年以前他未曾感受到,为什么他当时不多看看自己的儿子,如果他多留意,便会发现少年眼底笼罩着怎样的无助和绝望。

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的灵魂正逐渐飘忽远去,飘向未知的彼岸,尘世的一切都与他不再关联,他也将离开这个世界。

如果,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 

医院急救室亮着红灯,走廊上聚集着不少人,有公司下属,寇琛年迈的父母,警察对几个热心助人的rapper做着笔录。

赵嘉和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那张平日里菩萨一般无喜无怒的脸上,此刻也挂满了憔悴和焦急。

“怎么会出车祸呢!肇事者在哪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尖锐的声音回荡在走廊边,尽管护士走过来多次提醒她小声一点,但是赵嘉和显然已经情绪崩溃了:“一定要救他,他是我丈夫,一定要救活他!”

“女士,你冷静一点,我们会尽力的,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赵嘉和一回头,她看见了坐在横椅上的寇响,他躬着身子,抱着头坐在椅子上,看不见脸,但是能够感受到他此刻的绝望。

赵嘉和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正措辞要安慰他几句。

“走开。”

寇响的声音近乎冰冷,带着嘶哑的疲倦感。

他抬起头来,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眼白周遭布满了血丝。

“寇响……”赵嘉和叫出口,却发现这么多年以来,她对自己的儿子,竟然连一个亲昵的称呼都没有。

寇响似乎极不愿意赵嘉和坐在自己的身边,他不耐地站起身,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花园里,裴青和时绪在横椅边,沈星纬手里拿着一截短烟头,来回走动,焦急不已。

裴青不耐烦地说:“能不能别走了,看得老子心烦。”

“你烦我不烦啊!”

沈星纬嚷嚷着。

“你还说,如果不是你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催人家寇叔叔,能出事吗?”

时绪站起身责备地对沈星纬说:“这事儿,你自己去跟寇响解释。”

“还解释个毛啊,你没见他刚刚发那么大的火,说谁让你们多管闲事,谁让你们叫他来的。”

沈星纬打了个寒噤:“从没见他生过这么大气,这明显是要跟咱们绝交的节奏。”

说话间,时绪望向杨吱,她独自一人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屈着身子一言不发。

刚刚寇响情绪激动之下的发泄,脱口而出的言辞宛如利刃一般,戳人心肺。

时绪想过去安慰杨吱,却见她手里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机,纤细的手背骨节发白了。

寇琛最后的电话,是打给她的,如果她不接听,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时绪拍了拍杨吱的肩膀,赫然发现她身体在颤抖:“你没事吧?”

杨吱摇了摇头,嗓音虚弱:“我理解他。”

即将痛失父亲的滋味她太了解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她甚至恨不得隔断于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把自己关在绝望的深渊谷底……她怎么可能不懂。

回想方才在医院走廊里,寇琛刚刚被抬入手术室,裴青想要上前宽慰他,他却一把甩开他的手,以极其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道——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那样铿锵,那样决绝,那样的……不留余地。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杨吱宁可他永远不会原谅他们,但是她最害怕的是…… 

他无法原谅自己。

“不会有事的。”

时绪话语同样苍白无力:“寇叔叔吉人天相,肯定没事。”

此刻已经是凌晨,天空尽头隐隐浮现了熹微的晨光,黑暗的幕布即将被新的一天掀开,无论人世几多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每一天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杨吱似心有所感,抬起头来,只见医院建筑三楼铺满绿植的窗台边,少年独自一人茕茕孑立。

第一缕晨光刺入他目无焦点的墨色眸子里,他似在看她,又似看不见她。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不过几秒,他转身离开。

而从那一刻起,杨吱忽然意识到,她和他之间,似有什么东西,就此破碎了。

…… 

幸而抢救及时,寇琛的性命没有大碍,却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每天靠营养液维持生命。

医生也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三个月,或者三年。

在学校里的寇响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不再与沈星纬几人厮混玩乐,整个人投入到勤勉的学习之中,最后的高三半年,他的成绩可以算得上是一飞冲天,在高考前最后的三模考里,直接杀入了年级前十的金榜序列。

全校为之愕然。

昔日每次考试都是一直交白卷的嚣张大佬,竟然成了高三冲刺阶段最后来势汹汹的一匹黑马,令人咋舌,简直不可思议。

高三前夕,沈星纬找寇响聊过一次。

“一对一,男人间的谈话。”

教室里,沈星纬对正在做试卷的寇响扔下这句话,便径直去了天台,可是等了二十分钟,寇响都没有出现。

沈星纬气冲冲地重新回了教室,寇响还在做题,压根就没理会他。

“你什么意思,到底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和我们来往了?”

寇响抬起头,眸子平静地睨他一眼,波澜不惊。

“是。”

他缓缓收起试卷,放进书包里,起身离开了教室。

沈星纬一路追上他:“你还没完了是不是!这半年来,不唱歌不写词,所有比赛都不参与,连篮球你他妈都不和我们打了,真他妈要绝交啊!”

“惊讶于你的智商,居然现在才发现。”

寇响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他。

“Caesar!”

他侧过脸,锋锐的轮廓透着冷漠的寒光。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他低醇的嗓音颇具威胁力度:“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Caesar!”

当沈星纬意识到寇响并不是随便说说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所以……他不是要和他们绝交,他是要退圈啊! 

“寇响,你他妈就是个懦夫!”

怒急攻心,沈星纬也顾不得什么,言词激烈:“我真为你感到可悲!”

“可悲?”

寇响声音里压抑着某种亟待冲出的情绪:“你知道什么最可悲吗?

是你拼命想要弥补的过错永远无法还清,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躺在医院里,生不如死,你过去叛逆到从来不会叫他一声爸爸,可是现在就算你叫他一百声一万声,他却再也听不到!”

他眼睛里泛着猩红的血光,宛如野兽一般,说完这些话,剧烈地喘息着。

沈星纬愣了良久,突然冲他的背影大喊—— 

“杨吱呢!不要Caesar这个名字,你是不是也预备……不要她了!”

寇响的脚步蓦然顿住,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深长的呼吸,每一次都牵扯着心脏,生疼。

这里曾一半装着梦想,另一半装着你。

而现在,没有了梦想,我以何种面目再见你。

寇响没有回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任由沈星纬在后面大声唾骂,他头也不回。

“妈的。”

沈星纬骂完回头,便见杨吱穿着布格子裙,孤零零站在身后,手紧紧攥着挎包的肩带。

即便多年以后,沈星纬依旧无法忘记那天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里,坍塌了整个世界。

…… 

寇响已经不记得这是多少次从梦中惊醒过来,那天晚上看着父亲被人从车厢里抬出来血肉模糊的样子,那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赶来看他的演唱会,他现在近乎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半年了。

这半年的时间,寇响放不过自己。

他曾指着胸口,信誓旦旦对她说,这里,一半装着梦想,另一半装着你。

现在的他已经不知道以何种面目相对于她,以何种面目相对于他的伙伴们。

是他带他们走上这条路,也是他,最早放弃。

灯塔已经熄灭,每个人成长的道路都是孤独,将来如何,各自安好。

身体极度的脱水让他本能地伸手拿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杯子里的水已经见了底,莫名的烦躁从心底油然而生,“砰”的一声,玻璃杯被他猛掷了出去,碎在墙上,哗啦啦落了一地玻璃残片。

夜,越发深沉了。

…… 

高考,伴随着六月初夏的潮湿雨季,终于来临了。

杨吱的发挥一向很稳,揭榜的那天她考了年级第二的高分,年级第一是徐嘉茂,这家伙高三整个学期就跟开了挂似的,每一次考试的分数都在坐火箭直线飙升。

杨吱不甘示弱,一直和他势均力敌地抗衡着,不过高考终究还是棋差一招,让他的分数领先了,不过两个人相差不远,却把别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最终的战役里,三班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年级前五基本上被三班包揽了。

第三名苏北北,第五名裴青……而这第四名,出人意料,寇响。

他的黑马程度比之与徐嘉茂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徐嘉茂以前成绩就一直很好,基础在那儿摆着呢,寇响以前可是交白卷年级吊车尾的程度,短短一年时间,从几百名直接窜到年级第四。

这他妈……疯了吧。

所有人都愕然惊讶,只有杨吱,她对这样的结果从始至终保持平静,寇响的实力别人不知道,她太清楚不过,他根本就是个头脑天才,不仅拥有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而且他的思维也是相当敏捷,能够在舞台上连续几个小时freestyle不断片儿的男人。

这样的家伙,只要稍稍努力一点,就可以把大多数平庸之辈给远远甩在后面更何况…… 

他可不仅仅是稍微努力一点,他的努力程度,连徐嘉茂都将其视之为是疯子。

他在高考中能发挥至此,毫不意外。

杨吱仍然记得,高考结束的那天走出考场,深深地呼吸着考场外的新鲜空气,她的大脑放空了好几秒。

终于结束了啊,十年寒窗,一朝功成,青春岁月里所有的汗水与努力,所有的欢欣与悲痛,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高考前夕,陆亦曾给杨吱打过一次电话,在得知了寇响的事情之后,她作为一个过来人,告诉杨吱,其实爱情只是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当然,你可以难过可以悲伤甚至可以大醉一场,但是绝非现在,你必须振作起来,为了你的母亲,为了你的梦想,也为了你曾经的挣扎与不放弃。

杨吱听进去了陆亦的话,她憋着一股劲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顾,蒙头往前冲,而她也看得出来,她的伙伴们,他们都忍着呢。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踏出考场的那一刻,杨吱总算是全然松懈了下来。

露天啤酒广场,几个伙伴喝得晕晕乎乎,就像是刑满释放的囚犯进行着彻夜狂欢。

唯一清醒的人,只有苏北北。

她嫌弃地看着他们:“你们这帮家伙,喝这么多,是想把自己搞死吗,别以为高考完就万事大吉,选报志愿同样是一场战役,绝对不能放松。”

她身边的裴青眼睛有些红,听了沈星纬转述那日寇响的话,他沉默着,榛色的眸子泛着苦涩,一杯接着一杯酒,把自己往死里灌。

Caesar这个名字,是他们一路追寻的信仰,是长久以来固执坚持的希望与曙光。

现在,从寇响口中说出来,从今往后,Caesar不复存在。

怎么可能不难过,怎么可能不想要大醉一场。

苏北北心疼地拍着他的肩膀,裴青抱了苏北北一下,就是那种把她狠狠往自己胸膛猛撞的抱法,苏北北感觉自己脑袋被撞得天旋地转,但那是裴青第一次抱她,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里还参杂着某种兴奋的眩晕,周遭都冒起了小星星。

她用力地回抱了他,然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难过,兄弟如衣服,只有老婆才是亲老婆。

杨吱推搡着苏北北,一直在笑话她,什么老婆才是亲老婆啊,你还能不能要点脸了。

苏北北抱着裴青,用眼神威胁杨吱,让她别坏她好事。

于是杨吱转过身,对身边的时绪说,说她理解寇响,真的,特别特别理解,就算是她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是她最后的那一通电话,让寇琛出了事。

她真的理解他,太理解了。

“吱儿,你想多了,真的。”

时绪亦是醉意朦胧,拍了拍杨吱的肩膀:“我们了解他,他绝对不是怪你,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等他想明白了,就会……” 

“他说的是永远。”

杨吱眼睛里蒙上一层湿润,声音也嘶哑了:“你忘了吗,那天在医院,他说的是永远。”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行了。”

苏北北从椅子边站起来,拽了拽裴青,又拉了拉早已经烂醉如泥的沈星纬:“还要不要活了!裴青,你忘了你说的要考B大的事情吗!现在就给我打起精神来,不准再丧了!回去好好看看B大历年分数线,想想你要选报的专业。”

“还有你,杨吱,不就失个恋,天也塌不下来,你给我振作点!你现在傻了吧唧搁这儿难受,人家可在家里使劲儿学习呢,成绩超过青儿了!傻不傻啊你们!”

杨吱突然抬起头来,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擦干眼角残余的泪花,吸吸鼻子说:“我妈妈说过,凡事保留三分余地,到最后不至于一无所有,我不难过了,一点都不!”

苏北北疑惑地看着她:“真的不难过了?”

“嗯,振作起来!失去一棵树,我还有一整片森林,有什么好难过的!”

“没错!”

苏北北也来劲儿了:“上了大学,优秀的男生一抓一大把,比寇响强上一百倍!”

“陪我干了这杯!”

“干!”

苏北北也拿起酒杯,陪她饮尽。

杨吱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失手将筷子打翻在地,她俯下身去捡拾筷子的时候,轻轻打个呵欠,掩了掩那一张红润的樱桃小嘴,手顺势再往眼角一抹,把那一粒不经意窜出来的酸涩眼泪给抹掉了。

不着痕迹。

…… 

班上同学考得好,班主任孙平当然开心极了,高考结束至放榜的那段时间,整个人都是乐呵呵的,嘴角时常挂着笑,跟个笑口常开笑面佛似的。

关于选填志愿,孙平还有话要讲,在报志愿的前夕,同学们最后一次坐在了教室里,听班主任训话。

孙平依旧是他那一身招牌的红衬衣黑裤,裤脚还挽了几层,黑皮鞋上面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袜子。

他的夏天标配打扮经常被同学们吐槽辣眼睛,然而今天再看到他穿成这个样子,同学们心里头也泛起了依依不舍之感,以后就再也不能聚在教室里,和两三好友一起吐槽孙老师的油腻造型。

不过孙老师虽然其貌不扬,不怎么会打扮自己,但是毫无疑问,他在教学上无可指摘,而且作为班主任,他虽然严厉,对大家要求严格,但是公平对待每一个学生,认真负责,上一次分班的事情他跑了好几次教务处,帮同学们尽力争取。

“要毕业了。”

孙老师走上讲台,台下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迅速小了下来,很快便寂静无声。

孙老师环扫教室,看着教室里这一双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加强了语气,感触地说:“要毕业了!”

“在座的你们,大部分已经成年了或者即将成年,你们今天踏出高中校园的大门,变要进入成年人的世界,成年人的世界可不像孩童世界那样美好。

当你们将来面对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公、种种虚假种种残酷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能够记住在当时分班的时候,在这个教室里,你们每一个人曾豪情壮志说过的话。”

“不要被这个世界的虚假和丑陋同化,不忘初心啊同学们,不要觉得这个世界上大家都这样做,你们就可以这样做,因为今天的你们是什么样,未来的中国就是什么样,很多事我们无力改变别人,但是我们可以做好自己。”

这一次,孙老师劈头盖脸的一大盆鸡汤,同学们没有再报之以不屑一顾或者讥笑嘲讽。

啪、啪啪…… 

掌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同学们回头,见鼓掌的人正是徐嘉茂。

叛逆不羁的超级学霸徐嘉茂。

他一双狭长内勾的桃花眼淡淡睨着班主任,一声声地鼓掌,脸上没什么表情,眸子里却涌着波澜。

同学们被他带动着,纷纷鼓掌,一瞬间整个教室掌声如雷,班主任眼睛有些泛红微润,摘下了厚厚的大框眼睛,背过身去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同时说道:“你们……是我执教24年以来,带过的最好,最优秀的一届!”

沈星纬笑了笑:“孙老师,你该不会是对毕业的每一届的毕业生都这么说的吧。”

此言一出,全班爆笑,感伤的愁绪瞬间被驱散了不少。

“好了好了。”

班主任压了压手:“我再讲讲选报志愿的事情,高考只是你们的第一场战役,不要以为考完了就万事大吉可以放开玩了,如果志愿没有填报好,影响的是你的一生……” 

接下来班主任给同学们详细讲了志愿填报的事情,无非是参考自己的分数,还有兴趣爱好云云。

班会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杨吱收拾好厚厚一沓志愿选报资料走出教室,路过转角处,寇响正好在水台边洗了手,修长的指尖追着湿漉漉的水珠。

两个人隔着不过三米的距离,杨吱顿住脚步,她看见寇响手臂边侧着一沓资料,同样是各个大学专业的宣传册。

寇响的脚步也忽而顿了两三秒,他目光下敛,却从始至终没有看她。

这半年来两人宛如陌路,杨吱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也已然释怀,然而此时此刻与他偶然相遇。

她的心蓦然缩紧,呼吸间又疼痛感缓缓漫开。

没有办法释怀,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办法释怀。

母亲说保留三分余地,她一分也不剩全部给了他。

“叔叔好些了吗。”

她强忍住难受,问道。

寇响摇了摇头,能怎么好,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

“肯定会醒过来的。”

“嗯。”

寇响手揣在裤子兜里,朝前迈了两步,身后杨吱突然叫住他,声音略有些颤栗:“对不起。”

脱口而出的瞬间,杨吱便深刻地感受到,对不起,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苍白最无力的三个字,但是她欠他这三个字。

“谢谢……” 

她继续说:“谢谢你,这一年保护我,也照顾我,让我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让我变得更加优秀。”

“还有什么。”

寇响平静地问。

“还有……再见。”

寇响的脚步顿住,微微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几秒之后,他拖沓着步履,缓缓消失在了走廊转角处。

她闭上眼,眼角有泪水溢出,顺着丰盈的脸蛋划下一道晶莹的弧光,夕阳也疏忽间沉了下去。

总算说出来了。

走出这个校园,从今以后,各自安好,再见了。

走廊尽头的玻璃天窗分割了暮色,映出道道昏黄的霞光。

此刻盛夏,空气潮湿而闷热,寇响倚在天窗墙下,缓了好久,才从这阵闷痛里缓过来。

手里的烟盒已经被捏成了变形的褶皱。

谁都没有看到,那个毕业季的下午在高三教学楼走廊尽头,有个男孩拿自己的拳头往大理石的墙上猛砸,伴随着宛如困兽般的低吼。

“这里曾一半装着梦想,另一半装着你。”

而现在,没有了梦想,我以何种可憎的面目再见你,再见我的伙伴们。

血肉之躯不抵坚硬的岩石,鲜血渗出,光滑的墙面擦出道道触目惊心的斑驳血迹。

那是他留下来的最后纪念,纪念他兵荒马乱的青葱年少。

…… 

最终的志愿填报,苏北北,裴青报了他们一直理想的学府B大,而两个人在高考毕业以后,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

时绪和沈星纬俩人很早就报考了艺术生,所以即便文化课分数并没有特别高,她也进了首都艺术学院的声乐系。

大家伙已经填报了志愿,唯独剩下了杨吱,伙伴们都以为她在等待,等待寇响的志愿填报之后,她要报考和他一样的大学。

首艺吗?

那可是寇响的目标啊,他曾说过,想要进入首艺的音乐基地班,那是音乐的最高学府圣殿。

就连班主任最后都急了,在他从几个好事八卦的同学口中得知了杨吱和寇响之间的事情,他跑来劝导杨吱。

以她的高分,当然应该报全国最好的大学B大啊,她本来的目标也是B大,这是毫无疑问的啊。

“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你到我这个年龄就会知道了,前途最重要。”

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说:“跟着自己喜欢的人选报一样的学校,以前也有同学做过这样的傻事,然而事实证明,这些不成熟的做法,最后害的只能是自己。”

班主任的劝说,杨吱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寇响最终选报了B大。

B大,金融专业。

他叛逆了十多年,他想要听话这一次,即便那个沉睡的男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但有朝一日他若是醒来,他想成为他满意的样子。

多年父子,打过骂过,也相互干过架,但是他不可能永远未满十八岁。

他在努力长大,而长大,便意味着舍弃,舍弃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而在志愿填报时间截止的最后几个小时,学校电脑室里,杨吱也递交了自己的志愿表。

那一年,本应该填报首艺的寇响,意外报了B大的金融专业,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然而让所有人不曾想到的是,理所应当选择B大的杨吱,填报了首都艺术学院的音乐基地班。

她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的梦想蒙尘,不要害怕,我会帮你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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