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瑶失去意识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随着失血飞速流逝,她以为这一次活不成了,神明已经眷顾她那么久,怎么可能永远都在。

等她再醒来,眼睛缓缓聚焦,看见病房白花花的墙壁和屋顶,有几分钟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脑中恍惚徘徊着一道黑沉沉的影子,那道影子带着凛冽寒气,把她嘴唇咬破,贪婪吮着她的血。

她张了张口,下唇很疼,真的破了,不是幻觉。

护士推门进来,看见喻瑶苏醒,长出了一口气,给她简单测了血压体温,确定都在正常范围,才话痨地给她讲,语气夸张:“还好你没事,不然我真怕那人徒手就把医院拆了。”

喻瑶从入行至今都是拍电影的,当年拿了影后最红的时期,也走的是质感演员的路线,从来算不得什么流量花,这个称谓也不适合形容她在影视圈的位置。

而年轻的电影演员向来没有电视剧演员那么让大众熟悉,护士平常不看电影,不关心八卦,自然就不太认识她,说话也不顾忌,想哪说哪。

“你是没见着他多可怕,不露脸都那么帅的一个人,结果呢,”护士啧啧摇头,“反应太恐怖了,幸亏昨天抽血量在达到最大安全上限之前就够了,不然我真怕他摁着我继续抽。”

喻瑶还有些茫然:“……抽血。”

“是啊,”护士感叹,“你情况很凶险,我听说他连救援队都不等,用手把你从楼底下挖出来的,到医院他又给你输血,后来他皮肤白得纸一样。”

护士说到这儿,不解地摊摊手:“不过你脱离危险之后,天还没亮他就走了。”

喻瑶心被重重捏紧,艰难接受着事实,她眼眶红透,手攥住床沿,答案就摆在那,但她害怕这场意外会暴露容野的身份,还是急切问:“是谁。”

护士说:“没带证件,登记的名字是杨枫。”

喻瑶拧眉:“……杨枫?”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一道高大人影走进来,穿着黑色长雨衣,戴口罩,护士见状一笑:“哎呦,这不就回来了。”

护士知趣,出去喊主治医生过来给喻瑶检查,从门口经过时,她莫名又觉得这人的气质不怎么像昨晚那个。

她多看了两眼,有点迷惑,猜是自己想多了,摇摇头离开。

男人走近,恭谨地低着头说:“瑶瑶姐,我是剧组的群演,叫杨枫,你以前应该没注意过我,从今天开始,别人都会知道我暗恋你,但只要你明白,我就算死一百回也没那个胆子,我不敢,就行了。”

喻瑶安静了很久,悬高的一颗心落下去的同时,又实在想哭,她侧过头,泪从眼尾流出来,滴进枕头里,没人看见。

杨枫不露脸,穿上宽松的大号雨衣,从头遮到小腿,的确跟容野的轮廓有几分相似。

原来在她出发前,容野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他知道自己会扛不住来找她,事先准备了一个能够顶替的身份。

他在暴雨里等了两三个小时,是不是眼睁睁看着小楼倒塌的,双手扒开那些残桓断壁会受多深的伤,又把血输给她。

那么容易吃醋的人,却必须把自己做的事安到别人头上,不能清醒地见她一面,不能留下他存在过的痕迹,也许还有更多她不知情的事,都已经被他轻描淡写揭过去了,永远不会告诉她。

喻瑶情绪逼到最激烈,按捺不住地想马上见到容野时,忽然被触到某一根深埋的弦,怔忡了一下。

为什么……

现在这种经历和情感,她好像特别熟悉。

太多久远的记忆转眼间纷至沓来,泛着岁月的微黄,层层叠叠堆到喻瑶眼前。

很多年里,那个影子一样存在于她身边,沉默地陪过她吻过她头发,但从来不曾真正跟她面对面的人,那个仿佛凌驾于一切之上,张开无形的羽翼笼罩她庇佑她,一次次带她远离苦痛的神明……

喻瑶忘了呼吸,愣愣听着自己胸中糟乱的心跳声。

她鼻尖酸涩到忍不住,用力握着床单,试图缓解一瞬间袭来的冲击。

是……他吗。

喻瑶哽着嗓音,让杨枫先走,脚步声刚消失了片刻,又重新传来,她强忍着不失态,望过去才发现,来的不是杨枫,是个她没见过的陌生男人。

男人客气地走进来,开门见山自我介绍:“喻小姐,你肯定不认识我,不过我还记得你,大前年秋天在青蒙山有一次塌方,你也在现场,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喻瑶不禁半撑起上身,动了一下又跌回去,男人很不好意思,忙安抚她。

她当然知道,就是青蒙山塌方,连救援都束手无策,她却被神明照拂了,她还跟诺诺说过这段经历!

男人友善说:“我是当时的救援队成员,对你印象很深,没想到这次分到嘉礼县,又碰上你,昨晚上你被抱出来,我匆匆看了一下就认出来了。”

“我想起青蒙山那次,你醒过来到处追问到底是谁救了你,大家都不清楚,其实那个半夜……我模模糊糊看见了,但是现场再也没找到过那个人,幻觉一样,我一度都以为神仙显灵了,也就没敢提,怕反而让你想不通。”

“不过现在能说了。”

男人笃定看着她:“昨天救你,抱你上救护车的,就是当初从青蒙山塌方点把你背出来的人,我虽然没见过他的脸,但身形我一直没忘,也是穿着那样的雨衣,划得破破烂烂,气势吓人,打个照面就能把人剥层皮似的。”

“是他,”男人道,“又把你从鬼门关挽回了一次。”

喻瑶都说不清自己哪来的定力,听完男人的话,还冷静叮嘱他这件事涉及她私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来,男人走时,她又请他关上门。

等周遭彻底安静,只剩下她一个人躺在病房里,直勾勾望着窗外天光,她胸口的起伏再也压制不住,眼泪汹涌溢出眼眶。

喻瑶无力地扯着被子,蒙住脸,藏进里面失声哭出来,撕心裂肺的疼,又甜蜜得如同掉进浩瀚的云层里。

少女以为自己独行在这个世上,孤伶伶跌爬跑跳,欢笑流泪。

可她身后那片从来都看不清的雾气里,始终高高站立着独属于她的英俊神明,他用透明的臂弯遮风挡雨,日日夜夜低头看她,从不说话。

他不是不求回报。

他要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供奉。

是少女把自己献祭给他。

身体,感情,和她的终生。

喻瑶在医院休养了一周,宋岚在出事隔天就赶了过来,扔下其他工作,专职照顾她,无论她怎么推也不肯走。

山脚下的小楼不止被暴雨冲塌了一栋,还有其他民居也遭了难,但好在包括剧组在内的所有人都生命无虞,最严重的伤员是骨折,可以恢复,没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导演在二楼被砸中了脚,伤得也不轻,拄着拐杖到处为他的错误决定道歉,主动承担了责任,自掏腰包负责全体伤员的医药费和精神补偿。

宋岚没好气地看着,低声说:“这也就是没出大事,你要真有个闪失,管他是谁,跪下道歉,散尽家财也没用。”

她瞄了一眼基本恢复了气色的喻瑶,放轻音量:“这电影接下来怎么拍,还用不用他,你知道的,都取决于你,反正那位疯得很,别人也不可能摁得住。”

喻瑶心不在这个上面,何况她很清楚,只要她还在剧组,容野就不会擅动跟她利益相关的人,电影后续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自从容野从医院消失后,这一周她已经在新闻上看到过很多他的消息,他像是再一次拉快了节奏,代表容家出现在各种与他相配的场合,漠然掠取着该属于他的权利。

他肉眼可见地又瘦了些,肤色苍白,更衬得眉眼如墨,薄红嘴唇微微勾起的时候,看不出半点从前的绮丽,只让人胆寒。

他手心里应该做了特效妆,看不出一点受伤痕迹,但喻瑶知道,那种东西越逼真的越刺激皮肤,尤其是放在没愈合的伤口上,简直等于自虐,直到今天的照片,她看见容野身穿西装,戴了一副黑色的薄皮手套。

这手套矜贵硬朗,在他身上显得禁欲又凌虐气,太配他气质,以至于没人觉得突兀,网上都在尖叫。

得多疼,才能让他不再用那个伪装。

喻瑶想,她要是再见不到容野本人,跟他把话说清楚,她就快精神失常了。

她仔细盘算了几天的念头彻底落定,转头盯着床边的宋岚,问她:“岚姐,你能联系到他身边的人,是不是。”

宋岚顿了顿:“能联系江淮,不过次数有限,很小心。”

喻瑶点头:“下次帮我问一句,那个淹过我的泳池还能不能用。”

宋岚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两天后打电话给了喻瑶肯定回答:“江淮刚说可以,哎等等——”

隔了几秒钟,宋岚又出现,一头雾水:“什么情况,说完的话马上就推翻,他又告诉我,说不行。”

宋岚不懂怎么回事,但喻瑶懂。

她问这个,意思就是那座隐藏很深的容野私宅安全不安全,是不是在容绍良的监视之外,江淮第一个回答是准的,至于第二个,想想就知道是容野听到了,勒令他改过来的。

他怕她涉险而已。

喻瑶沉住气,详细定了计划。

那是个高档住宅区,容野能把私宅设在里面,证明他进大门肯定是光明正大的,那高层住宅里应该有他明面上的房产,每次回去,他看似名正言顺进了高层,实际上通过车库另有空间。

车库深处那扇大门外,绝对有容野布置的各种监控,她出现,他就会看到,她不一定非要他回来,但只要她常去,总能等到一个他可以出现的机会。

喻瑶求宋岚帮她,找能信赖的,一辆能在那住宅区里顺利同行的车,一个脸生司机,送她进去,为了不被摄像头拍到,她可以躲进后备箱。

宋岚踟蹰之后,也来了热血,咬牙答应下来。

趁着剧组暂时休息,她陪喻瑶回京城,当天中午飞机降落,高调带喻瑶去吃饭,实则暗中安排了车,悄悄送走。

喻瑶全副武装,藏到越野车的后备箱里,摇摇晃晃一路,直到车开进那片住宅区的车库,她挑一个安全角落下车,脚步轻微,无声无息按着记忆奔向那扇黑暗中的大门。

同一时间,容野坐在飞速行驶的车里,戴着薄手套的指尖翻过一页文件,手机骤然震动,他视线扫过去,火光倏地一跳。

警报系统检测到有人靠近私宅,反馈给他的截取图像里,是他梦里都碰不到的那个人。

容野闭了闭眼,手中的文件压出深深皱痕,沙哑说:“回去。”

江淮一惊,趁着等红灯回头:“哥,会议就剩一个小时了,容绍良也在,现在过去你还能歇会儿,如果再折返,你最多也就只能留十分钟,你都两天没睡过了。”

“十分钟,”容野微抬眼睫,手在身侧握成拳,抑制着烧起来的体温,“换件衣服,不是正好合适的理由么?”

车在下一个路口转弯,换了方向,风驰电掣赶往那片住宅区。

喻瑶在大门前,本来只想老实地等一等,哪怕在监控里留下她的影像,让容野看见也是好的,但她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门锁的感应区,居然绿灯闪过,门在她面前弹开。

她屏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容野早就把她的指纹录入了。

喻瑶定了定神,挤进大门里,赶忙推上关严,按着上次的路线,走到那片泳池。

私宅里空无一人,连点活着的气息都找不到,喻瑶看向通往内宅的方向,试探着过去,果然也是锁着的。

她想起上次那两个不靠谱的人只能待在外头,那表示这里面,才是容野私人生活过的区域。

喻瑶再次把手放在锁上,不出意料地顺利打开。

她心跳疯涨,在客厅里拘谨地绕了绕,转向四周打量,意外看到走廊深处藏着一扇特殊的门,颜色特立独行,是少女心满满的樱桃红,简直像给什么心爱的小姑娘准备的,跟满屋黑白灰反差极大。

喻瑶忍不住过去摸了摸,手轻轻搭在门把上,只是一碰,就仿佛认主般直接推开。

里面的灯应声而亮。

喻瑶笔直站在门口,保持推门的动作,怔怔注视着里面的情景,一步也没办法挪动。

灯光很软,跟容野,跟整座色调冷酷的房子都格格不入,朦胧的薄纱般覆盖着满屋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木雕。

地中央是容野使用过的工具。

而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喻瑶。

一刀一刀,他亲手用木料雕刻成的她。

幼年,她爱穿蓬蓬裙和背带裤,配皮质的或布料的圆头小鞋,戴各种卡通发卡,脸颊鼓鼓,眼睛很大。

上了中学,她常穿校服,长头发绑成马尾,有花样不同的发带,周末会换上短裙,跑在风里和阳光下。

后来她长大,读大学,扮过的角色多到数不清,穿军装穿白大褂,穿钗裙穿嫁衣。

每一种样子,那些生动的神情,全在容野手指间,篆刻在这些永远不会跟他说话的木头上。

为她雕刻成了本能,以至于他失智,忘掉一切,还能用几把小刀,给她刻出一枚求婚的戒指。

喻瑶身体里,那些来自于容野的鲜血和她交缠在一起,灼热升温,呼啸着流淌过她的心脏,涌上眼窝。

喻瑶不会眨眼了,她听见外面有声音,有一个人的脚步,踩着她脉搏的跳动在朝她狂奔过来。

他还没靠近,气息就已经放肆地扑满她全身。

喻瑶很想转过去迎他,但她动不了,耳边响着嗡嗡的倒计时。

三,二,一。

男人大步闯进来,外套脱下,被扔掉地上的声音之后,只裹着一层单薄衬衫的炙热身躯从她背后抱上来,手臂勒住她的腰。

容野动作太重,撩开了她的衣摆,手指又深又紧地碾磨着,窜起灼热火星。

喻瑶撞得前倾,又被他搂住,压向热烈鼓胀的心口,他狠重呼吸带着收敛不住的侵略,扑洒在她耳边。

喻瑶像是一头栽进了没有尽头的神庙。

她的神明要开始掠夺他的供奉。

喻瑶抓住他,眼睛仍然定在这个装满了无数个她自己的房间里。

她匆匆走过的,或甜或苦的累累岁月,连她自己都早已经记不清那些年的样子。

但满屋子的木雕记得。

容野替她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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