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吐出这些话并非康丝坦思的本意,可是到了最后一刻,她都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向父亲提这件事。

康丝坦思看太多爱情故事了,她照着小说或电影中的情节,想像父亲会如何反应。故事中的父亲就两种类型,若非暴跳如雷、绝不让步,即是明智同感到超乎常情的地步;不是立刻把你轰出家门,就是轻轻拍着你的手,给些异想天开的建议。康丝坦思(全天下的女孩大概都有此感)觉得自己的父亲都不符合这两种类型。父母都这么难沟通吗?还是只有自己的父亲如此?

父亲站在餐具柜旁,手里拿着吸苏打水的吸管。

“订婚了?”他重复着刚听到的话。看到血色回到父亲苍白的脸上,他的声音从惊讶转到带着愉快的暖意,康丝坦思感到讶异。

“订婚了?跟斐德列克?我的小康丝坦思!我要恭——”

康丝坦思心一沉。

“不是,爹地,不是跟斐德列克。是——你不认识的人。”

“噢,”艾顿法官说。

菲尔博士不甚圆滑地打了个圆场。虽然客厅里的他跟一头肥硕的大象一样醒目,女孩却完全没注意到他。菲尔大声地清了清喉咙,让在场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拄着手杖站了起来,眼里对两人闪着笑意。

“如果你们不介意,”他说,“我就不喝这一杯了。我答应葛汉巡官在下午茶时间拜访他,没想到时间都过了,真是的,嗯哼。”

艾顿法官木然介绍着:“这是小女。这是菲尔博士。”

康丝坦思向菲尔博士报以一笑,有点吃惊但还是没怎么注意到他。

“你真的得走了吗?”艾顿虚应着,但显然松了口气。

“该走了,改天再继续辩论,就这么说定啦。”

菲尔博士从沙发上拿起有折痕的斗篷,抛盖在肩上,把带子拉紧。这一连串动作让他气喘吁吁。他戴上铲形帽,调整好,举起手杖行礼,又向康丝坦思鞠了躬,身上的背心起了好些皱褶,然后跌跌撞撞地从落地窗离开。父女两人看着菲尔越过草坪,粗鲁笨拙地打开大门离去。

两人好一阵沉默。艾顿法官走到自己的椅子坐下。

康丝坦思觉得好像有人正揪着她的心。

“爹地——”她开了口。

“等一下,”父亲说,“把这件事说明白前,行行好,先卸妆。你看起来像阻街女郎。”

这种态度最是让康丝坦思抓狂。

“你可不可以,”她高声说,“你可不可以认真看待我?”

“如果,”法官不动气答道,“依你这副德行,还奢望有人认真看待你,他八成要你叫他‘宝贝儿’,跟你开价一镑。请把面具摘下来。”

艾顿法官的耐性可比蜘蛛。沉默持续着。康丝坦思急了,从手提袋里拿出小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拿条手帕先把唇膏擦了,又把腮红抹了。卸了妆后,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和外表都乱了。

艾顿法官点了点头。

“好,”他说,“真的如你所言?你对这件事很认真?”

“爹地,我从来没这么认真过!”

“那么——”

“那么,什么?”

“他是何方人士?”法官耐着性子问道,“你对他有多少了解?他是什么来头?”

“他的——名字是安东尼·莫瑞尔。我在伦敦认识他的。”

“好,他是做什么的?”

“他跟人合伙开了家夜总会,这是一项,还有其他事业。”

艾顿法官合上又睁开了眼睛。

“他还做什么?”

“我不晓得,可是他有钱得不得了。”

“他父母呢?”

“我不晓得,他们都去世了。”

“你在哪里认识他的?”

“在切尔西区的一个派对上。”

“你认识他多久了?”

“至少两个月了。”

“你跟他上过床吗?”

“爹地!”

康丝坦思是真的吓了一跳。这个问题不让她讶异,若是别人问她,她可以平静甚至自傲地回答,但出自父亲口中就太意外了。

艾顿法官睁开眼睛,眼神温和。“我问了个简单的问题,”他说,“你能回答的,是吧?”

“没有。”

法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吐了口气。他显得轻松了点,把手平放在椅子扶手上。

康丝坦思虽然有点不解,注意到父亲至少没做出显示其可怕心绪的举动。过去他会把玳瑁框眼镜从胸前口袋拿出来,戴上,又刻意摘下,他在法官席上就是这样。可是,这回父亲丝毫不露一丝情绪,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你不能说些话嘛?”她请求着。“说出你的意见嘛!如果你要阻止我跟安东尼结婚,我宁愿不要活了!”

“你已经21岁了,”法官指出。他想了想,“事实上,6个月前,你刚继承了你母亲的遗产。”

“一年才500镑!”女孩轻蔑地说。

“我不是在评论金额太少。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21岁,已经独立了。假如你打定主意结婚,我不能阻止你。”

“是不能,但是你可以——”

“干嘛?”

“我不晓得!”康丝坦思觉得难过。顿了一下,她说,“你就不能说些话吗?”

“既然如此,”艾顿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先是顶着太阳穴,接着滑到前额。“我得承认,我希望你嫁给巴洛。如果他一直像现在这样沉稳,肯定会有大好前途。我一路指导他、训练他好多年了——”

(康丝坦思心想,是啊,问题就在这里!巴洛先生跟这个导师越来越一个样儿,未老先衰。康丝坦思刻薄时,就会称巴洛“先生”。活泼的珍·坦纳特显然爱慕他,让珍拥有斐德列克·巴洛好了。要跟冷血父亲训练的家伙共度一辈子,想来就令人受不了。)

艾顿法官思索着。

“你的母亲,”他说,“从很多方面看来,都是个傻女人——”

“你不许这样说她!”

“得了吧,我想你母亲走的时候,你年纪太小,没有什么记忆。”

“没错,可是——”

“没有充分依据作判断的事,就不要发表意见。你的母亲从很多方面看来都是个傻女人。她老是惹我不快。她去世的时候,我感到难过,可是没到哀伤的地步。可是你——”

他调整了坐姿。康丝坦思急促说道:“怎样?你也要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你不愿明说你的意见吗?你连见安东尼一面都不愿意吗?”

法官立刻抬眼看她。

“哦?他在这儿?”

“他在下头海滩丢石子。我是想先跟你见面,让你心里有所准备,才让他进来跟你谈。”

“设想周到。那就麻烦你请他上来,好吗?”

“可是,如果你——”

“我亲爱的康丝坦思,你要我说什么?说好或不好?在没有充分资讯的情况下,就得说‘祝福你’或‘这是行不通的’?你心里明白,你对莫瑞尔先生的描述并不完全。快请他上来吧!让我见一见这位绅士,我好有个定见。”

康丝坦思转了身,却有点迟疑。父亲强调“绅士”这个词的语调隐含恶意。每次跟父亲会完面,心里总有股强烈的怨恨感。父亲扭曲了她的意思,也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一点进展都没有。

“爹地,”她手扶着落地窗,突然开口,“还有件事。”

“什么事?”

“我必须跟你讲一声,(看在老天的分上,拜托)请你公平待他!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安东尼。”

“不会吗?”

“如果你不喜欢他,一定是出于偏见。安东尼喜欢饮酒聚会、跳舞和现代的东西。他非常聪明——”

“真的?”艾顿法官说。

“他喜欢现代作家和作曲家。他说你和巴洛逼我喜欢的都是些无聊东西。还有一件事。他有些——嗯,做过有些放荡的行为,可是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女人觉得他有魅力,他能怎么办?女人硬是要缠着他,他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冷静地说,“如果你请他上来,我才有机会好好了解一下。

康丝坦思还是犹豫着。

“你跟他说话时,要我在这儿吗?”

“不要。”

“噢。好吧,反正我也不想,”她拖着脚走过落地窗,又回头看了父亲一眼。“那我就在附近走走,”她握紧了拳头。“你要对他客气一点,好吗?”

“康丝坦思,我答应你,我会公平待他。”

女孩回头跑开了。

阴影逐渐聚集在房间里、马路另一头,以及海滩与海面上。火红太阳在水平面上的低矮云团后头半露面。屋子里一会儿光亮,一会儿阴暗。黄昏的潮湿气息混合着强烈的海草味,被南起的微风带了过来。阳光短暂出现的瞬间,海滩上潮水退去的末缘显得平滑、灰白、闪亮。就在一片静寂间,微风悄悄送来海浪轻柔温婉的嘶嘶声。

椅子上的艾顿法官挪动了一下身体。

他僵硬地站了起来,走到餐具柜旁。他打量着那两杯倒好的威士忌。拿定主意后,他把一杯酒倒到另一杯里,加了些苏打水。他从餐具柜上方的一个盒子里拿出一根雪茄,撕下绑带,剪掉尾端,点上火,满足地抽了一口。他拿着酒杯回到椅子上,把酒杯放在棋盘桌的边上,继续沉着地抽着雪茄。

外头稀疏的草坪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晚安!”莫瑞尔说着,刻意收敛自己但听来仍充满热诚。“你瞧,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登门入虎穴。”

看来是个急于讨人欢心的粗壮男子。莫瑞尔一面走来,一面摘下帽子,微笑着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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