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小路笃子突然坐卧不安起来,她浑身都痛彻地感到大厅里不明不白地产生了一种陌生的压抑。是因为自己和别人年龄相差太大了?不是的。

刚才一起吃饭时,没有感觉到这种压抑。听说是从高原饭店特意请来厨师做的,味道不错。而且,整个进餐过程中,大家也都祖母长,祖母短的,根本没有冷落自己。儿媳凤千代子也不断跟自己说话,席间说话最多的要数樱井铁雄和村上一彦,这两个人很幽默地不停地引大家发笑,却又总把自己很适当地引入话题。虽然的场英明是初次见面,但其他都是老相识,所以不感到拘谨。再说,笃子很自负,她的出身和所受教育使她在任何场合都能落落大方。

那些人当时是在谈什么来着?对了,话题好象是明天的高尔夫大会,今天在来这里的车上听樱井铁雄说过了。今年也和去年一样,在明天即15日举行由忠熙主办的高尔夫大会。大家正在商量这事,大家都准备出席,其中不存任何芥蒂。美沙也吵吵着要参加,笃子轻轻地要阻止她。这时一彦热情地说:

“老祖母,让她去吧,我教她,美沙肯定一学就会。”

接着坐在旁边的熙子和熙子对面的铁雄也都替美沙说情。今天从长野原到轻井泽和樱井铁雄同乘一辆汽车,听说他的外号叫极乐蜻蜓。

“行吧?母亲大人,我照顾美沙。”

一彦依旧十分地热情,对此,凤千代子微微一笑:

“我不反对呀,只是这孩子什么事都听她祖母的。”

这是一个矩形的桌子。正面坐着忠熙,正对面坐着的是凤千代子。忠熙右边拐过桌子的直角坐着笃子、熙子、一彦,笃子对面坐着的是的场英明、铁雄、美沙。凤千代子左右手是一彦和美沙,她显得非常幸福满足。

因为大家都很热情诚恳,笃子终于同意美沙明天也参加高尔夫大会。忠熙这期间一句话没说,但始终微笑着。上菜的是一个叫多岐的老妇人,笃子很叹服她的训练有素。秋山一直没有露面。

其实,明天是泰久的忌日,笃子对他根本没有感情,可是顾忌到世人的眼睛,她还是打算在他葬身的轻井泽做个小规模的佛事,当然笃子不会在这种场合提出这件事,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但要说席间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可能就是这事了。

然后又谈起了什么呢?对了,出现了个什么叫莫痕久·达罗的地方。一提起这个话题,的场英明突然变得雄辨起来,忠熙对此好象挺感兴趣。笃子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听的场英明的意思很想让忠熙和他一起去那里。笃子心里便想,那凤千代子怎么办呢?的场的话越说越激情万丈,但还不至于性急到非当场得出结论不可。忠熙也不那么冲动,他虽然听得十分热心,但也不过听听而已。

吃过饭,大家就都到大厅来坐,笃子本想这就告辞,可刚吃完饭就走未免失礼,于是就留了下来打算再小坐片刻。尔后,房子里的气氛忽然变了,原因是什么呢?笃子也略有察觉。正因为这样,她从刚才就很想知道这个金田一耕助到底是什么人。

大厅有20张席子那么大,大吊灯从二楼中央一直垂下来。墙壁上多处安装着喇叭花形状的壁灯,大厅里面亮得有如白昼。除了通向大阳台的拱形大门,还有两扇矩形窗子左右对称,而且门和窗户的式样是一样的,都是由木条分制成菱形和矩形的样子。外面的阳台顶子也是菱形的图案,吊着好几盏和室内同样式样的吊灯,它们也都亮着。一楼大厅和二楼相通,可能是为了夏天纳凉设计的。另外大厅的一面是半圆形墙壁,中间有一个大暖炉,充满了明治时代的情调。大厅里面摆了好多把扇形靠背的藤制的安乐椅,每把椅子旁边都放着一只藤制小茶几,一切都那么安谧、舒适,笃子没有立刻告辞,一方面也是被这浓郁的明治情调吸引住了。

移到大厅来坐以后,大家每个人都各自找了个人交谈,笃子由熙子来陪,熙子在问今天的交通事故的情况。

这时多岐走进来说:

“金田一耕助先生打来了电话。”

从这一瞬间开始,大厅的空气象冻结了一般,大家都停止谈话,目光都集中在忠熙身上,忠熙稍微畴躇了一下,说:

“是吗,那到那边去接。”

这个大厅里当然也有电话,它放在小推车上,可以在大厅里随意移动。可忠熙却要到别的房间听电话。金田一耕助到底是什么人?大家似乎都知道……

“哥哥,是客人吗?”

敏感的美沙被大厅的气氛吓住了,低声颤抖着。

“没事儿,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彦轻声安慰她,可声音完全失去了刚才的轻快。

笃子一个个地观察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除了自己以外,不,除了自己和美沙以外,他们都知道金田一耕助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无疑唤起了他们极紧迫的连想。

十分钟之后,忠熙回来了,笃子很知趣地要告辞,可是却被忠熙制止了。

“不,夫人,请您再坐一会几,这个电话。”

忠熙眉间充满了困惑。

“是从您家打来的。”

“从我的家里……?”

“是的,是从樱泽您的别墅打来的。”

“从我家别墅?这是怎么回事呀?”

“夫人,看来,您还没有听说?”

“是什么事情?”

“今天早晨在轻井泽发现了稹恭吾氏的死尸。”

笃子一句话不说地凝视了忠熙许久,笃子虽然岁数大了,但一点也不驼背。现在,她坐得更直了,眼睛象秃鹰一样冷峻,脸上又没有什么表情变化,长时间的沉默使别人直咽口水。过了好久,她才缓缓开口:

“又是在那个神门游泳池吗?”

“不,不是在神门游泳池,而是在矢崎的自己的别墅里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

“是氰化钾。”

氰化钾这点,铁雄和熙子也是才听说,两人大惊失色。而笃子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目光更加冷酷了。

“是稹自己服了毒,还是……”

“警察好象还没有弄清楚,不过好象是在作为他杀开始调查。”

“可是这事和我的别墅有什么关系?”

“刚才警察在电话里说,关于这次事件,想向津村真二调查一下情况,您知道吗?津村君来参加在昆野温泉举办的音乐节呢。”

“那个人去年也来了吧。”

“所以,警察从现场直接去他那里,可并没有找到津村君,不过,一彦。”

“哎。”

“你刚才提到的立花君倒是在星野温泉呢!”

“立花他怎么了?”

“对不起,这位立花是……?”

“立花是一彦高中时的朋友,同时他又是津村氏的徒弟,这个立花君这次负责管理音乐节的各种事务,所以他知道津村君的别墅,津村君和去年一样,还是住在浅间隐。”

“听说那是出租的别墅。”

笃子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忠熙,表情也顽固地毫无变化。

“噢?是吗。反证那帮警察让立花君带着去浅间找他,可在哪儿也没有津村君的影子。听刚才金田一先生打电话的语气,对津村的怀疑好象越来越大了。”

忠熙的这最后一句话,本不应径易说的,忠熙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他却还是说了出来。这样做是不是特意为了让在座的某一个知道呢?

“对不起,这个金田一先生是做什么的?”

“您不知道金田一先生?!”

“她已经抛弃尘世了,她只是为了美沙才活在世上。”

后面这句似乎有点多余。

“您不知道也不足为怪,这个金田一先生是个与众不同的古怪人,干私人侦探这个行当。”

忠熙说着说着突然热心起来。

“我想夫人一定会理解,我出于某种原因,很想弄清前年、去年连续发生的事件真相,我曾请求金田一先生调查此事,他当时只说要考虑考虑,因为今天早晨发生了第三个案件,我就再一次请求金田一先生出马。这次,先生好象同意了,并去了现场。”

“您也去现场了吗?”

“和凤君一起去的,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呀,正巧在现场遇到了金田一先生。”

“一彦你也一起去那个现场了吗?”

“那怎么可能呢?我今天一天不是都和美沙在一起吗!”

“可是你知道这次的事件了,对不对?”

笃子的口气分明是在责诘。

“是的,听秋山先生说的。秋山昨天到南原来接金田一先生,我们昨晚也……”

一彦的话还没有完,便被笃子尖厉的声音打断了:

“金田一先生在南原吗?!”

“是的,听说住在南原的南条诚一郎先生家,他的邻居正好是……祖母,您怎么了?”

轻易不露真心的笃子,这次失色了,那双等等力警部在列车里看到过的捏着纸巾的手象铁丝一样僵直。当她终于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时,无力地笑了笑说:

“飞鸟先生,您认不认识一个叫等等力的人?我只知道他的姓。”

“祖母,等等力先生是不是今天从长野原乘同一辆汽车的那位?”

极乐蜻蜓从拱形椅子上站起身来,笃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是的,我们从上野就一直在一起,他说要去南原的南条诚一郎先生的别墅。”

“您只知道他的姓?”

“夫人,那个人是不是和我差不多高,是个颇有风采的人物?”

的场英明插了话。

“嗯,是差不多,的场先生认识他?”

“飞鸟先生你不知道这个人物吗?”

“一无所知,是什么知名人士吗?”

“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他是金田一先生的最佳搭档,警视厅搜查一科的等等力警部。”

瞬间,笃子的身体挺得更直了,她左手紧捏着纸巾袋的绳子,表情不用说也更加可怕。

“我曾经见过他一面,后来听说他是个铁腕人物。金田一先生和等等力警部,两个人都在互相利用对方,在这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知名人士了。”

忠熙好象要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铁雄好象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喋喋不休:

“祖母,那个人在火车上是不是和您谈了很多?他没说自己是警视厅的人吗?”

笃子没有回答,也许是由于愤怒和屈辱说不出话了。

如果这时樋口操夫人在场,她一定又得象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什么警察就象狗一样到处乱闻啦,什么人民的敌人啦,等等、等等。

“叔叔,为什么因为津村先生不见了,金田一先生要去樱泽?”

一彦乘巧地改变话题,想借此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嗯,金田一先生想就此问美沙几个问题,他刚才来电话就是让我留住她们,以免又碰不到。”

听了这话,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向美沙。美沙在众人目光集中的炮火下,天真的脸呈现出惊恐局促的阴影。而只有笃子不看她一眼,这更使她慌乱不安。

“美沙,你是不是……?”

凤千代子有点看不下去她的窘状,刚想说什么,却被忠熙制止了。

“凤君,现在什么也不要问她,只不过是两三个小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大家都沉默不语。大约过了三分钟,多岐出现在门口,说:

“金田一先生到了,另外还有两位警察。”

忠熙刚刚站起身来,金田一耕助就边说边进了房间:

“大家难得团聚一次,却让我给搅了,对不起啦!”

笃子看到这个穿着折子已经开了的袴裤,长着一头乱草般头发的人便知是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挺了挺胸,目光里含着几丝敌意。同时笃子又飞快地用眼睛寻找等等力警部,可他并未同来,一起来的是日比野候补警部和那个罗圈腿的近藤刑事。

“金田一先生,怎么能这么说呢。您今天太辛苦了。来,我先来介绍一下。”

忠熙这样的人物,对待金田一耕助竟然这么客气、有礼,这更使笃子惊讶、困惑,同时,她眼里敌意便又更加深了一层。

“这位是笛小路夫人,这位就是您要找的美沙。”

美沙这时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象是在看什么眩目的东西似的看着金田一耕助乱糟糟的头发。忠熙介绍到她的时候,她赶紧一鞠躬,然后便红着脸再也不肯抬起头来。金田一耕助笑眯眯地刚想说什么,笃子尖细锐利的声音先响了。

“先生,美沙到底干了什么?她可是刚刚16岁呀!”

“请您不必担心,只是问一两个问题,那么,

美沙小姐,待一会儿再说吧。”

“听说金田一先生认识的场先生。”

忠熙根本不在乎笃子十分难看的脸色。

“好象是在前年吧?我曾经麻烦过的场先生。这位一彦君刚才见过了。”

“另外,那边的是我女婿,他旁边是我女儿。”

这时一彦忽然意识到,叔叔早就知道金田一先生会来,为此特意把大家都召集来了。可是,熙子姐姐和铁雄哥哥为什么也被叫来了呢?难道他们两个人也和这次事件有关吗?铁雄深深地坐在安乐椅里,诡秘地微笑着上下打量金田一耕助。而熙子呢,很规矩地鞠过躬,双手摆弄着手帕,显得很拘束。

这回轮到金田一耕助把日比野候补警部和近藤刑事介绍给大家。这时,笃子才发现,这个罗圈腿的刑事她曾经见过面。去年,来秋吉祥寺自己公馆的正是这个男人。

罗圈腿刑事微笑着问:

“金田一先生,您看怎么办?是不是把每个人单独叫去讯问?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一间小屋子。”

“我看不必了吧。大家都在这儿无拘无束地聊天儿呢,我们也加入进去,边聊边问吧。你看怎么样?日比野。”

“请先生全权处理,只是有些事要秘密地问一下凤女士。”

“哟,我可无所谓,您可以在这儿问我任何问题,当然,要是这问题是在破案中需要保密的就这当别论了。”

“好,那么,我们就随机应变吧。……嗯,先从哪儿问起呢?”

金田一耕助,把身体深深地埋在安乐椅中仰望着天花板。这是典型的木制涂漆的明治时代的建筑。漆已经发旧,但更衬出时代感来。天花极上满是浮雕,从中央的大朵浮雕花蕊里吊下来一盏硕大的玻璃灯。

“噢,失礼了。在向美沙小姐提问之前,日比野你是不是能先向大家说明一下浅间隐的情况?现在报界诸公都赶来了,估计明天就能见报了。”

“是,明白了。”

年轻的候补警部意识到是在大家面前露一手的时候了。于是他低头稍微理了下思路,然后抬起头看着忠熙和凤千代子说:

“你们两位也知道稹氏的死尸被发现时的情况。在那种情况下,破案初期,我们认为他的画室便是犯罪现场是不足为奇的。”

忠熙和凤千代子似乎都吃了一惊,候补警部没容他们开口,继续说下去:

“但是经过金田一先生的提示和推理,我们认为以下的可能性更大:犯罪现场并不在画室。死者有一辆车,昨晚七点以后,他很可能开车去了什么地方,在那里被灌了氰化钾,尔后,犯人把死尸用原来的车运回了矢崎。”

谁都没有开口,虽说是盛夏,但这间天花板很高的房子过了8点以后,气温逐渐下降,一时间,厅内充满了冰冷的空气。日比野候补警部从度数很高的眼镜片后面,观察着忠熙和凤千代子的脸色。

“但是我们并不知道真正的犯罪现场在哪里。飞鸟先生、凤女士,你们知道,我们有必要火速找到津村氏。”

忠熙和凤千代子无言地点点头。

“于是,我们便去了星野温泉。可是,本应在那里的津村氏却不知那里去了。对此,音乐节的主办人也很感奇怪。所以,筱原克己氏和立花君……对了,听说立花茂树君是你朋友?”

“是的,立花说我什么了吗?”

“不,立花君什么也没说过,是金田一先生刚才跟飞鸟先生通电话时才听说了你们的关系。”

“我们听了立花君和筱原氏的话后,感到很不安。觉得无论如何要去一趟津村氏的别墅,就让立花君带我们去了浅间隐。可是津村氏也不在他的别墅,经过调查,目前我们认为这个别墅是真正现场的可疑极大,金田一先生,您看,我是不是就说到这儿?”

“嗯,简明扼要,太好了。现在,请诸位提问吧,当然有的日比野可以回答,有的不能回答。”

“那么,我先来,”

忠熙首先打破沉默,神情严肃地开了口:

“这么说,稹氏昨晚到浅间隐去见津村君,在津村的别墅里被毒死。尔后,津村用稹氏开去的车把他的尸体运回矢崎,把矢崎伪装成了犯罪现场,对吗?”

“现在情况可以断定是这样,而且从时间上也对得上,稹氏的死亡时间,这你也知道是9点至9点半之间,可是……”

日比野又简单地谈了一下昨夜的情况后道:

“立花君把津村先生送到旧道的入口处,折回到六本街的时候突然停电了。昨晚的停电是从8点03分开始的。这样,津村氏从立花君的车上下来时大概是8点。经我们调查,停电之后,有一个津村模样的人在旧道商店里买过手电。而且,我们还掌握了昨晚津村氏回过浅间隐的确凿证据。”

大厅里又是死一般的沉默,每个人都凝视着自己视线的前方,有的人可能是无意义的凝视,而有的人的凝视中可能隐藏着深深的含义。日比野的目光一直抓住凤千代子不放。

“不过……就这么下结论,是不是太早了点儿呀。”

打破凝重的气氛,喃喃说了一句话的,竟意外地是极乐蜻蜓樱井铁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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