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年再给你这么多,”他把首饰倒进她的围裙。“这样,不用多久,他的首饰就全到你的手里了,”他搓着手,为自己有办法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便宜而洋洋自得。

然而,老头儿虽然身板还硬朗,也感到需要让女儿学点持家的诀窍了。接连两年,他让欧叶妮当着他的面吩咐家常菜单,结收债款。他慢慢地、逐步地告诉她葡萄园和农庄的名字和经营内容。到第三年,他已经让女儿习惯他的全部理财方法,他让这些方法深入到女儿的内心,成为她的习惯,他总算可以不必担心地把伙食库的钥匙交到她的手里,让她正式当家。

五年过去了,在欧叶妮和她父亲单调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值得一提。总是那些同样的事情,总是像老座钟那样一丝不苟地及时完成。格朗台小姐内心的愁闷对谁都不成其为秘密;但如果说人人都感觉到这愁闷的原因的话,她本人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以证实索缪城上上下下有关这位富家独女心境的猜测不是捕风捉影。跟她作伴的,只有克吕旭叔侄三人,以及他们无意中带来的亲朋好友。他们教会她玩惠斯特牌①,而且天天晚上玩一局。一八二七年那一年,她的父亲感到了衰老的份量,不得不向她面授有关田产的机宜,并对她说,遇到难题,可以找克吕旭公证人商量,他的忠实,老头儿是领教过的。后来,到那一年的年底,老头儿终于在八十二岁高龄,患了瘫痪,而且病情很快恶化。贝日兰大夫下了不治的诊断。欧叶妮想到自己不久将孤单地活在世上,跟父亲也就更亲近了,她把这亲情的最后一环抓得更紧。在她的思想中,跟所有动了情的女人一样,爱情就是整个世界,而夏尔不在身边。她就倾心照料和服侍老父。老父的机能开始衰退,只有吝啬依然凭本能支撑着。所以他的死同他的生并不形成对比。一清早,他就让人用轮椅把他推到卧室的壁炉和密室的房门之间,密室里当然堆满金银。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着,但他不放心地一会儿望望包了铁皮的门,一会儿又望望前来探视他的人。有一点响动,他就要问出了什么事;让公证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听得见狗在院子里打哈欠。表面上他浑浑噩噩,可是一到该收租的日子,他总能按时清醒过来,跟管葡萄园的人算账,或者出具收据。他拨动轮椅,一直把轮椅转到面对密室铁门的地方。他让女儿把门打开,监督她亲手把钱袋秘密地堆好,把门关严。等女儿把珍贵的钥匙交还给他之后,他立即不声不响地回到平常耽的老地方。那把钥匙他总是放在坎肩的口袋里,还不时地伸手摸摸。他的老朋友克吕旭公证人感到,倘若夏尔-格朗台回不来,那么这财主的女继承人就非嫁给他的当庭长的侄子不可,所以他对老头儿加倍体贴殷勤:他天天来听候格朗台的差遣,衔命去弗洛瓦丰,去各地的田庄、草场、葡萄园办事,出售收成,再把一切收入转换成金子、银子,由老头儿把这些金银秘密地装成一袋一袋,堆放在那间密室。临终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几天老头儿结实的身架同毁灭着实作了一番较量。他要坐到壁炉边正对着密室房门的那个地方去。他把身上的毯子拉过来,紧紧地裹住自己,让对娜农说:“抓紧,抓紧了,别让人偷走我的东西。”他的全部生命都退居到他的那双眼睛里去了,等他一有力气睁开眼睛,便把眼珠转向密室房门.那里面藏着他的金银财宝。他问女儿说:“它们还在吗?还在吗?”

那声调透出一种惊恐万状的焦虑——

①英国流行的一种纸牌。

“在,父亲。”

“看住金子,去拿一些来,放在我面前。”

欧叶妮在桌上放开几枚金路易,老头儿就像刚学会看的孩子傻盯着同一件东西,定睛看那几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也像孩子一样,不时地露出一个吃力的微笑。

“这东西暖我的心窝,”他喃喃说道,偶而脸上还露出一种无比舒坦的表情。

当本堂神父来给他做临终圣事的时候,他那双显然已经死去几个小时的眼睛,一见银制的十字架、烛台和圣水壶,忽然复活,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些圣器,鼻子上的那颗肉瘤也最后地动了一动。当教士把镀金的受难十字架送到他的唇边,让他吻吻上面的基督时,他做了一个吓人的动作,想把它抓过来,而这最后的努力耗尽了他的生命;他叫欧叶妮,尽管她就跪在他的床前,他却看不见。欧叶妮的眼泪淋湿了他已经冷却的手。

“父亲,您要祝福我吗?”她问。

“万事要多操心。以后到那里向我交账,”他用这最后一句遗言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

从此,欧叶妮-格朗台在这世上、在这所房屋里就孤身一人了。只有娜农,她只要使一个眼色,娜农一定能心领神会;只有娜农,才是为疼她而疼她,她内心的苦楚也只能向娜农倾诉。对于欧叶妮来说,大高个娜农是天赐的保护神,所以她不再是老妈子,而是一位谦卑的朋友。父亲死后,欧叶妮从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得知,她在索缪地区的地产,年收入三十万法郎;有六十法郎一股买进的利率三厘的公债六百万,现在一股卖到七十七法郎;还有二百万法郎的黄金和十万法郎现款,还不算其它零星收入。她的财产总计大约达到一千七百万法郎。

“我的堂弟在哪里呀?”她默念道。

克吕旭公证把人已经算得一清二楚的遗产报表送来的那天,欧叶妮和娜农两人各据一方地坐在客厅的壁炉两边,如今空荡的客厅中什么东西都成了纪念品,从母亲当年坐的那张加脚垫的椅子到堂弟喝过酒的那只玻璃杯。

“娜农,就剩下咱俩了……”

“是啊,小姐;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个小白脸儿,要不然我走着也要找他去。”

“隔着大海呢,”她说。

这阴冷灰暗的房子就是这可怜的女继承人的整个世界;正当她同娜农在这里相对饮泣的时候,从南特到奥尔良,无人不在谈论格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万法郎的家产。她签发的第一批文书中,就有给娜农的一笔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原先已有六百法郎年金的娜农顿时成了有钱的攀亲目标。不出一月,她从老姑娘变成新媳妇,嫁给了被任命为格朗台小姐田产庄园总看守的安托万-高诺瓦叶。高诺瓦叶太太比起当时的一般妇女来,有一个了不起的长处。她虽然已经五十九岁,但看上去不超过四十。她粗糙的轮廓经得起岁月的攻击。多亏长期过着修道院式的生活,她面色红润,身子骨像铁打的,衰老对她无可奈何。也许她从来没有像结婚的那天那样漂亮过。她占了长得丑的便宜,显得粗犷、肥硕、结实,毫不见老的脸上自有一股春风得意的神气,有些人甚至眼红高诺瓦叶的艳福。“她气色多好,”布店老板说。“她能生一群儿女呢,”贩盐的商人说;“说句您不见怪的话,她像是盐缸里腌过的,保鲜。”“她有钱,高诺瓦叶这小于算是娶着了,”另一个邻居说。在邻里中人缘极好的娜农、从老屋出来,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行婚礼,一路上受到人们的祝贺。欧叶妮送她三套十二件的餐具作为贺礼。高诺瓦叶没有料到女主人如此大方,一提到她不由得热泪满眶:说为她丢脑袋也甘心。成为欧叶妮的贴心人的高诺瓦叶太太还有一件跟她找到如意郎君一样称心的乐事:她终于可以像已故的东家那样掌管伙食库的钥匙和早晨调配口粮了。其次,她手下还有两个佣人,一个是厨娘,另一个的职司是收拾屋子、缝缝补补和给小姐做衣裳。高诺瓦叶兼当看守和管家。不用说,娜农挑选来的那个厨娘和女佣都是名符其实的“珍品”。这样,格朗台小姐就有四个忠心耿耿的佣人。佃户们倒觉察不出老东家死后有什么两样,他生前早已严格建立一套管理的例行章程,现在由高诺瓦叶夫妇继续遵照执行。

到三十岁,欧叶妮还没有尝到过一点人生的乐趣。她的凄凉惨淡的童年是在一个得不到理解、老受欺侮、始终苦闷的母亲的身旁度过的。这位母亲在高高兴兴离世之时为女儿还得活下去而难过,她给欧叶妮留下了些许的负疚和永远的遗恨。欧叶妮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恋爱是她郁郁不欢的根源。她只草草地观察了情人几天,便在两次偷偷的接吻之间,把心给了他;然后,他就走了,把整个世界置于他俩之间。这段被父亲诅咒的恋情,几乎要了她母亲的性命,只给她带来了夹杂着淡淡希望的痛苦。所以,她耗尽心力扑向幸福,迄今却得不到补偿。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一样,也有呼气、吸气:一个灵魂需要吸收另一个灵魂的感情,需要把这些感情化作自己的感情,然后再把这些变得更丰富的感情,送还给另一个灵魂。没有这美妙的人际现象,也就没有心灵的生机;那时心灵由于缺少空气,就会难受,就会衰萎。欧叶妮开始难受了。在她眼里,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依靠爱情、依靠宗教、依靠对未来的信念才能活命。爱情给她解释永恒。她的心和福音书都告诉她:以后有两个世界需要期待。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穷的思想之中,对于她来说,这也许是合二而一的。她退居到自己的内心,她爱别人,也自以为别人爱她。七年来,她的热情向一切渗透。她钟爱的财宝不是收益日增的几百万家当,而是夏尔的那只盒子,是挂在床头的那两幅肖像,是从父亲那里赎来的那些首饰,她把它们像样地摊在一块棉垫子上,放在柜子的抽屉里,此外,还有婶婶的那个顶针,以前母亲用过,现在她虔诚地、像珀涅罗珀做着活计等待丈夫归来①那样,戴着那个顶针绣花,这仅仅是为了要把这件充满回忆的金器套在她的手指上。看来格朗台小姐决不会在服丧期间结婚。她出于真心的虔诚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克吕旭一家在老神父高明的指挥下只用无微不至的照顾来包围有钱的女继承人。每天晚上,她家的客厅里高朋满座,都是当地最狂热、最忠诚的克吕旭派,他们用各仲调门拚命地向女主人唱赞歌。她有随从御医,大司祭,内廷侍从,梳妆贵嫔,首相,尤其还有枢密大臣,一位无所不言的枢密大臣。倘若她要一名替她提裙边的跟班,他们也会给她找来的。她成了女王,所有的女王得到的谄媚,都不如她得到的那样丰富而巧妙。谄媚从来不会出自伟大的心灵,它是小人的伎俩,他们都缩身有术,能钻进他们所趋附的那个人的要害部位。谄媚还意味着利益。所以那些天天晚上挤在格朗台小姐客厅里的人,才能围着她转,称她为德-弗洛瓦丰小姐,而且有办法把美妙绝伦的赞词把她捧上天。这些众口一词的恭维,欧叶妮听了觉得很新鲜,起初她还脸红,后来不知不觉地,她的耳朵习惯于听人家夸她美,尽管有些奉承话说得太露骨,她也不觉得刺耳;倘若有哪位初来乍到的人觉得她难看,她对这样的非议就不会像八年前那样不在乎了。后来她终于爱听她在对偶像膜拜时私下说的那类甜言蜜语了。就这样,她逐渐习惯于被人捧为女王,习惯于看到她的宫廷里天天晚上朝臣如潮。德-蓬丰庭长是这个小圈子里的头牌明星,他的机智,他的人品,他的教养,他的斯文,在这小圈子里受到不断的赞扬。有人说,七年来,他的财产很见涨,蓬丰庄园至少有一万法郎年收入,而且跟克吕旭家的所有产业一样,都被格郎台小姐大得没边的产业围住了。“您知道吗,小姐?”一位常客说道,“克吕旭家有四万法郎的年收入。”“还不算积蓄呢,”一位克吕旭派的老党羽,德-格里博古小姐接茬说道。“最近有位巴黎先生来找克吕旭,愿意把自己的事务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价钱让给他,因为如果他能当上调解法庭的法官,他就得卖掉事务所。”“他想接替德-蓬丰先生当庭长呢,先做些铺垫,”德-奥松瓦尔太太说,“因为庭长先生要当法院推事了,然后再晋升为院长。他的门路多,早晚达到目的。”“是啊,他真是个人才,”另一位说。

“您说呢,小姐?”庭长先生竭力把自己打份得跟他想充当的角色般配。虽然年过四十,虽然他那张紫膛皮色、令人生厌的面孔,像所有吃司法饭的人的尊容一样干瘪,他却打扮得像个小伙子,耍弄着藤杖,在德-弗洛瓦丰小姐家不吸一点鼻烟,来的时候总戴着白领带,穿一件前胸打宽裥的衬衣,那神气就像公火鸡的同族。他跟美丽的女继承人说话的口气很亲密:“我们亲爱的欧叶妮!”总之,除了客人比过去多,除了摸彩换成打惠斯特牌,除了没有格朗台夫妇二位的尊容,客厅里的场面跟我们故事开始时的昔日,几乎别无二致。猎狗们总是追逐欧叶妮和她的百万家当;不过今天的猎狗数量增多了,叫得也更好听了,而且是同心合力地围住了猎物。要是夏尔从印度忽然回来,他会发现还是同一批人在追求同样的利益。德-格拉珊太太认为欧叶妮的人品和心眼都是十全十美的,她一直跟克吕旭叔侄过不去。可是,跟过去一样,欧叶妮仍然是这个场面的主角;也跟过去一样,夏尔还是这里的人上人。不过,毕竟有些进步。从前庭长只在欧叶妮过生日和命名日才给她送鲜花,如今变得经常了。每天晚上,他给有钱的女继承人一大束华丽的鲜花,高诺瓦叶太太有心当着大家的面把它插进花瓶,等客人,一走又偷偷地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去。开春的时候,德-格拉珊太太有意想搅乱克吕旭叔侄的美梦,跟欧叶妮提起德-弗洛瓦丰侯爵,说倘若欧叶妮肯通过婚约把侯爵的地产归还给他的话,他就可以重振家业。德-格拉珊太太把贵族门第、侯爵夫人的头衔叫得震天响,而且,由于把欧叶妮轻蔑的一笑当成赞同的表示,她到处扬言,说庭长先生的婚事不见得像有人想象的那样进展顺利。“虽然弗洛瓦丰先生五十岁了,”她说,“可是看上去不比克吕旭先生老气;不错,他妻子死了,留下一堆孩子,但他毕竟是侯爵,早晚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眼下这个年月,找得着这种档次的人家攀亲吗?我确实知道,格朗台老爹当年把他的全部产业都归并到弗洛瓦丰,就有把自己的家族嫁接到弗洛瓦丰家谱上去的打算,这话他常常对我说的。他的心眼儿灵着呢,这老头儿。”——

①见荷马史诗《奥德赛记》。

“怎么,娜农,”欧叶妮有一天晚上临睡时说:“他七年当中连一封信也不来?……”

正当这些事情在索缪发生的时候,夏尔在印度发了财。先是他带去的那批货卖得很顺手。他很快就积攒到六千美元。赤道的洗礼使他丢弃许多成见;他发现,在热带地区和欧洲一样,致富的捷径是买卖人口。于是他到非洲海岸,做贩卖黑人的生意,同时贩运最有利可图的商品,到为了求利而去的各类市场上做交易。他有生意方面进行的活动,不给他留一点空闲,唯一的念头是发笔大财,回到巴黎去显耀显耀,同时攫取一个比落魄前更光彩的地位。在人堆里混久了,世面见得多了,又见识了相反的风俗,他的思想逐渐改变,终于变得怀疑一切。看到同一件事在这个地方被说成犯罪,在那个地方又被看作美德,于是他对是非曲直再没有定见。不断地追逐利润,他的心冷了,收缩了,干枯了。格朗台家的血统没有在他身上失传。夏尔变得狠毒、贪婪。他贩卖中国人、黑人、燕窝、儿童、吹鼓手;他大放高利贷。惯于在关税上做手脚,使他对人权也不放在眼里。他到圣托马斯贱价买进海盗的赃物,运到缺货的地方去出售。初出门时,欧叶妮高贵纯洁的形象,像西班牙水手供在船上的圣母像一样,伴随他在世道上奔波;他曾把生意上最初的成功,归功于这温柔的姑娘祝福和祈祷产生的法力;后来黑种女人、黑白混血女人、白种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他跟各色人种的女人花天酒地胡混,在不少国家有过放纵的艳遇之后,对于堂姐、索缪、旧屋、小凳以及在楼梯下过道里的亲吻的回忆,给抹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破墙围着的花园,因为那是他冒险生涯开始的地方;但是他否认这是他的家:伯父只是一条骗取他首饰的老狗;欧叶妮在他的心里、在他的思念里都不占地位,她只作为曾借他六千法郎的债主,在他的生意中占一席之地。这种行径和这些思想说明了夏尔-格朗台杳先音信的缘由。在印度、在圣托马斯、在非洲沿海、在里斯本、在美国,这位投机商为了不牵连本姓,起了一个假姓名,叫卡尔-西弗尔。这样,他可以毫无危险地到处出没了,不知疲倦、胆大妄为、贪得无厌,成为一个决心不择手段发财、早日结束无耻生涯,以便后半世做个正人君子的人。由于这一套做法,他很快发了大财。一八二七年,他搭乘一家保王党商社的华丽的双桅帆船“玛丽-卡罗琳”号,回到波尔多。他有三大桶箍得严严实实的金末子,价值一百九十万法郎。他打算到巴黎换成金币,再赚七八厘的利息。同船有位慈祥的老人,是查理十世陛下的内廷侍从,德-奥布里翁先生。他当年一时糊涂娶了个交际界芳名显赫的女子,然而他的产业在西印度群岛。为了弥补太太的挥霍,他到那里去变卖产业,德-奥布里翁夫妇的祖上是旧世家德-奥布里翁-德比什,这一世家的最后一位都尉早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就死了。如今德-奥布里翁先生一年只有两万法郎左右的进账,膝下偏偏还有一个相当难看的女儿。由于他们的财产仅够他们在巴黎的生活,所以做母亲的想不给陪嫁。社交界的人都认为,任凭女界闻达有天大的本领,这种打算的成功希望恐怕极为渺茫。连德-奥布里翁太太本人看到女儿也几乎感到绝望,无论是谁,哪怕想当贵族迷了心窍的人,恐怕也不甘背上这个碍眼的包袱。德-奥布里翁小姐腰身细长像只蜻蜓;骨瘦如柴、弱不经风,嘴轻蔑地撇着,上面挂着一条太长太长的鼻子,鼻尖却很肥大,平时鼻子蜡黄,饭后却变得通红,这种类似植物变色的现象,出现在一张苍白而无聊的面孔的中央,显得格外讨嫌。总之,她的长相……一个三十八九岁的母亲,倘若风韵犹存而且还有点野心的话,倒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女儿在身边守着。但是,为了补救那些缺陷,德-奥布里翁侯爵夫人教会女儿一种非常高雅的风度,让她遵循一种卫生的方法,使鼻子暂时维持一种合理的皮色,还教会她打扮得不俗气,给她传授一些漂亮的举止和顾盼含愁的眼神,让男人看了动心,甚至以为遇到了无处寻觅的天仙;她还给女儿示范脚上功夫,教她在鼻子放肆地红起来的时候,及时地把脚伸向前面,让人家鉴赏它们的小巧玲珑;总之,她把女儿调教得相当有成绩。用肥大的袖子,骗人的胸垫,四面鼓起、垫衬得十分仔细的长裙和束得很紧的腰身,她居然制造出了一些很耐人寻味的女性特征,真该把这些产品陈列在博物馆里供母亲们参考。夏尔很巴绵德-奥布里翁太太,她也正好想跟他套套近乎。好几个人甚至扬言,说漂亮的德-奥布里翁太太在船上的那些日子里不遗余力地钓上了金龟婿。一八二七年六月在波尔多下船后,德-奥布里翁夫妇和女儿跟夏尔在同一家旅馆下榻,又一起动身去巴黎。德-奥布里翁的宅第早已抵钾出去,夏尔要设法赎回来。岳母已经声称她乐于把底下的一层让女儿女婿居住。她倒不像德-奥布里翁先生那样有门户之见,她已经对夏尔-格朗台许愿,要为他奏请仁慈的查理十世,谕准夏尔-格朗台改姓德-奥布里翁,并享用侯爵家的爵徽,而且只要在奥布里翁弄到一块价值三万六千法郎的世袭领地,夏尔就可以承袭德-比什都尉和德-奥布里翁侯爵的双重头衔。两家的财产合在一起,彼此和睦相处,再加上宫廷闲差的俸禄,德-奥布里翁府一年也可以有十几万法郎的收入。“有了十万法郎的年收入,又有贵族的头衔和门第,出入宫廷,因为我会设法给您弄一个内廷侍从的职衔的,那时,您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她对夏尔说,“您可以当行政法院审查官,当省长,当大使馆秘书,当大使,由您挑。查理十世对德-奥布里翁恩宠尤加,他们从小就认识。”

野心勃勃的夏尔经这女人一再点拨,竟飘飘然起来。巧妙的手把这些希望送到他的眼前,而且是用将心比心的体己话的方式,所以他在船上就憧憬自己的前程。他以为父亲的事情早已由伯父了结,觉得自己已经平步青云地闯进了人人都想进入的圣日耳曼区,靠玛蒂尔德小姐的蓝鼻子的福佑,像当年德吕一家摇身一变成为布雷泽侯爵府一样,他也将以德-奥布里翁伯爵的身份衣锦荣归。他出国时王政复辟还没有站住脚跟,如今却繁荣得令人眼花缭乱,想到当贵族何等光彩,他在船上开始的醉意一直维持到巴黎。他横下一条心,为了把他自私的岳母已经让他看到一些眉目的高官厚禄弄到手,他决定不择手段。在这个光辉灿烂的远景中,他的堂姐只不过是小小的一点。他又见到了安奈特。以社交女流之见,安奈特力劝老朋友攀这门亲,而且答应支持他的一切野心活动。安奈特乐得让夏尔娶一个既丑又可厌的小姐,因为在印度闯荡这几年,把夏尔锻炼得很有诱惑力。他的皮色晒黑了,举止变得坚决而大胆,跟那些习惯于决断、作主和成功的人一样。看到自己可以在巴黎当个角色,夏尔觉得巴黎的空气呼吸起来都比以前痛快。德-格拉珊听说他已回国,并且就要结婚,还发了财,便来看他,想告诉他再付三十万法郎便可了结他父亲的债务。他见夏尔正在跟珠宝商会谈;先前夏尔向珠宝商定了一批首饰作为给德-奥布里翁小姐的聘礼,珠宝商于是给他拿来了首饰的图样。虽然夏尔从印度带回了富丽的钻石,但是钻石的镶工,新夫妇要置备的银器和金银珠宝的大小件首饰,还得花费二十多万法郎。夏尔接待了德-格拉珊,他不记得他是何许人,那态度跟时髦青年一样蛮横,毕竟他在印度跟人家决斗过几次,打死过四名对手。德-格垃珊已经来过三次,夏尔冷冰冰地听他说,然后,他并没有完全弄清事情的原委,就回答说:“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多承您费心,我很感激,只是无法领情。我汗流浃背挣来的两百来万,不是准备用来甩到我父亲的债主们的头上的。”

“要是几天之内有人宣告令尊破产呢?”

“先生,几天之内,我将是德-奥布里翁伯爵。您弄明白了,这件事将与我完全无关。再说,您比我清楚,一个有十万法郎年收入的人,他的父亲决不会破产,”说着,他客气地把德-格拉珊爵爷推到门口。

那一年的八月初,欧叶妮坐在那张曾与堂弟海誓山盟的小凳上,每逢晴天,她总来这里吃饭的。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可怜的姑娘不禁把自己的爱情史上的大小往事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灾祸一件件在回忆中重温。太阳照着那面到处开裂几乎要倒塌的美丽的院墙。虽然高诺瓦叶一再跟他的女人说,这墙早晚要压着什么人的,可是想入非非的女东家就是禁止别人去翻修。这时邮差敲门,递给高诺瓦叶太太一封信。她赶紧给主人送来,说:“是您天天等的那封信吗?”

这话在院子和花园间的墙壁中振荡,更强烈地震响在欧叶妮的心中。

“巴黎!……是他。他回来了。”

欧叶妮脸色发白,拿着信愣了一会儿。她心跳得太厉害,简直不能拆阅。大高个娜农站着不动,两手叉腰,快乐从她晒黑的脸上的沟沟缝缝里,像烟一样冒出来。

“看信哪,小姐……”

“啊!娜农,他是从索缪走的,为什么回到巴黎呢?”

“看了信,您就知道了。”

欧叶妮哆嗦着拆信,里面掉出一张汇票,在索缪的德-格拉珊太太与科雷合办的银号取款。娜农捡了起来。

亲爱的堂姐……

“不叫我欧叶妮了,”她想,心头一阵发紧。

您……

“他以前对我是称你的!”

她合抱着手臂,不敢往下看,大颗眼泪涌了上来。

“他死了?”娜农问。

“那就不会写这封信,”欧叶妮说。

她读的全信如下:

亲爱的堂姐,您若知道我事业成功,相信您一定会高兴的。托您的福,我发了财,回来了。我遵从了伯父的指点。他和伯母的去世,我是刚由德-格拉珊先生告知的。父母去世是回归自然,我们理应承继他们。我希望您现在已经节哀。什么都无法抗拒时间,我深有体会。

是的,亲爱的堂姐,对于我来说,不幸的是,幻梦时节已经过去。有什么办法!在走南闯北、各地谋生时,我对人生作了反复思考。远行时我还是孩子,归来时我已成大人。今天我想到许多过去不曾想过的事。您是自由的,堂姐,我也还是自由的;表面上,没有任何牵制能妨碍咱们实现当初小小的计划;但是我生性太坦诚,无法向您隐瞒我目前的处境。我没有忘记我不属于我自己;

我在漫长的旅程中始终记得那条木板小凳……”

欧叶妮好像身子底下碰到了燃烧的炭,直跳起来,坐到院子里石阶上去。

……那条木板小凳,咱们坐着发誓永远相爱,我还记得那过道,那灰色的客厅,阁楼上的我的卧室,以及您出于细心的关怀,给于我的资助的那个夜晚。您的资助使我的前途平坦多了。是的,这些回忆支持了我的勇气,我常想,在我们约定的那个钟点,您一定像我常常想念您那样也在想念我。您在九点钟看天上浮云了吗?看了,是不是?所以,我不想辜负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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