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坐不住了:“你是什么意思,锁上了?”他问。

“就是我说的意思,锁——上——了,”凯里回答。他弯下身子,从钥匙孔里往外看。没有钥匙插在外面。

“我们进来的时候,”他直起身子,用一只手敲了敲上方的镶板,继续说道,“马奇关上了门。而当我们在说话的时候,有人溜出去,从外面锁上了门,还拿走了钥匙。”

“就是说还有别人在这栋房子里喽!”马奇轻声说。

“毫无疑问。”

“你是说我们被锁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他锐利的小眼睛闪现出一抹好奇的神色,“除非我们打破一扇门或窗户,否则就出不去了?”

“噢,不是的。还没有那么糟,”凯里说,“我有办法让我们出去。稍等一下。”

凯里从他的屁股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它小到用一只手掌就可以完全遮住。把它打开,里面又出现了一系列更小的玩意儿:纤细、强軔、易弯曲,前端都带着奇怪的弯钩。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盯着它们,因为忽然兴起的怪异兴趣而对着它们低下了脑袋。

“听着,孩子!这些小东西!它们好像是……”

“没错。它们是撬锁工具。请往一边儿站!”

“以以扫的名义,你带撬锁工具在身上干什么?”

“没什么,真的,”马奇解释道,语调里带着过分的甜美,“只是昆特家族的一点小习惯。”昆特闭上了眼睛。

“我把这些带来,”他说,“是因为路易丝·本顿请我们给客人们表演几个魔术。像逃脱表演,就是他们把你锁在一个房间里而你逃出来,这在家庭娱乐活动当中是很受欢迎的。”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但我跟你直说了吧,对于我的家族,那些不必要的污蔑我已经受够了。”

“没错,没错,没错!”马奇说。

“是的,上帝啊,真的。女士,我是很不喜欢打击报复这类事情的。不过,在业界,马丁·爱德华·帕利泽在横渡大西洋的邮轮上和陌生人打扑克的事情可是很著名的。”

“那是个下流的谎言!”

“正相反,那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你那受人尊敬的祖父——”

“都听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有点歇斯底里地插话进来说,“你们两个笨蛋刚才有没有听见迈克·帕森那家伙喊的是什么啊?在这种时刻你们两个还打算站在这儿打嘴仗是不是啊?如果你能把那扇门打开,孩子,以撒旦的名义赶紧去把它开了!”

“没错,”马奇说,“如果你能的话。”虽然那把锁看上去并不难开,但在马奇源源不断的冷嘲热讽之下,这个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凯里气得七窍生烟,别别扭扭地,一边极力控制自己的手指不要颤抖,一边选择了B中号的工具往锁孔伸了进去。他是个工作起来很认真的人,也很有天赋。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对迈克·帕森大吼着让他进来把前门打开,却对他的工作一点帮助也没有。

撬锁工具伸进去,滑出来,又伸进去。凯里咬紧了牙关。仿佛经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当然实际上只有差不多五十秒,凯里做了个解脱的深呼吸。他扭开了门把手,推开大门。

烧焦的晚餐气味,带着微弱的烟雾冲进了他们的鼻腔。他们一股脑挤进大厅,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打头阵,就在此时,又有两个访客走进了园长的房子。

前门——没挂灯火管制的帘子——半开着露出了迈克·帕森的一张脸。迈克戴了一顶蓝色的头盔,脖子上用绳子挂了个哨子。看到没有实行灯火管制,他一下子跳了进来,要不就是被他身后迈着轻快步子的年轻人推进来的。

“哈啰,哈啰,哈啰!”新访客打着招呼。

这是个中等个头、体格结实的年轻人,穿着一件(现在看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晚礼服,显得整洁而优雅。他是那种可以被称为经典款的帅哥:健壮、身材适中,皮肤晒得黝黑。他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和干净的眼白,还有一头柔顺的棕黄色头发。

他先看着马奇,然后转向凯里。

“我是杰克·里弗斯,”他自我介绍道,语速很快,那种男高音一般的声音和他健壮的体格比起来根本不算响亮。但它很有活力,也很有魅力。他对着他们微笑着,使得那张黝黑的方脸呈现出了最好的形状。

“里弗斯医生?”马奇问道。

“没错。你一定是帕利泽小姐,那你一定是昆特先生了。路易丝·本顿和那边那位大师,”他冲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点点头,“跟我说起过你们。但是——不好意思!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在这儿做什么?”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重复道,并把手放在臀部,看得出来是在强忍着脾气,“我们来参加这个古怪的晚餐,这就是我们在这儿要做的!你难道不是吗?”

里弗斯医生盯着他。

“但是,我的老伙计!”他笑了两声,“晚餐取消了啊!没人告诉你吗?”

“取消?谁取消的?”

“本顿先生自己啊。他没给你打电话吗?”

“没有。”

和他快速的语调以及快速的动作相比,这位年轻医生的举止明显比他的年龄成熟了许多。

“我必须说,”他反对地表态,“我觉得这件事处理得不太理想,绝对的。应该有人告诉你们的,路易丝应该告诉你们。我自己一个人过来,只是想看看空袭警报响了,她人怎么样。”

说到这里里弗斯医生停了下来,用力嗅了嗅。

“有东西烧焦了,”他宣布,就好像做出了一个有价值的重大发现,然后,仿佛自己没有被打断过一样。他又继续说道,“本顿先生七点钟给我打了电话,真是出乎意料。我并不是很介意,当然了,不过有你们啊。他说晚餐必须得取消。抱歉,还有其他类似的话;不过还是取消了。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他说他要做一个决定——今晚必须得做——一天也不能等——”

“等一下,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吼道,声音尖锐而显得意义重大,这使得每个人都看向他。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并且离开他们走向了大厅后方。他在爱德华·本顿书房的门前停住,弯下身子,试图从下面的门缝往里窥视;又把“请勿打扰”的牌子从门把上扯下来,从钥匙孔往里看。接着他试着打开门,发现锁上了。在这个安静的气氛当中,迈克·帕森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告诉你里面有事情不对劲!”迈克说,“我告诉你有个男人躺在地板上!我告诉你——”

里弗斯医生一张惊愕的脸转向迈克,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没给他时间说话。

“安静,大家都安静!”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咆哮着,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胀起来了。他指着凯里,“你,孩子!过来!有袖珍折刀没有?”

“有。你要它干什么?”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指了指门下面。

“门底下有很小的一点空间,”他说,“要把袖珍折刀的刀锋戳进去可能不够大,不过我想让你试试,并且把刀锋移动看看。找找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障碍物。”

“障碍物?为何这样说?”

“别管为什么了!去做吧!”

凯里吧嗒一声打开折刀的刀刃,跪在地上。他把刀刃平平放到门下,往里面推,并小心移动着。

“怎样,孩子?”

“是有个障碍物,没错。难怪我们看不见一点亮光。”

“障碍物是什么?”

“纸,”凯里回答,他又移动了一下折刀,“某种很厚很重的纸,连着门的下边缘和下面的门槛贴了一长条,把整个长度都遮挡了。”

“全都遮挡了?你确定吗?”

“全都遮挡了,没错。就像被火烧过一样粘得紧紧的,就好像有人想把整个房间密封起来,不让空气进去,或是……”

“噢,去他娘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喃喃自语道。他转过身对着其他人,像受了刺激一样,“听着,我以前来过这房间,但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有没有人碰巧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个煤气炉?”马奇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今天下午我们听到本顿先生提到它了。他说——”

“门是锁着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继续说道,“上面没有钥匙。还有什么东西把里面的锁孔也糊住了。”他看着凯里,“你最好再把那套撬锁工具拿出来,孩子。赶紧开始干活!”

里弗斯医生急忙向他们走来。医生额头上,棕黄色的卷发下面,他的犹疑和焦虑深深嵌在那些细小的抬头纹里。

“若你确实认为里面有异状——”他清了清喉咙——“那不需要撬锁工具了。”

“是吗?为什么?”

“大厅周围所有这些门用的都是一样的锁,能打开一扇门的钥匙也能打开另一扇,跟大多数房子一样。这里!”

里弗斯医生的每个动作都迅速而紧张,但很利落。他把餐厅门上的钥匙拔下来递给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后者把它插进门锁,用力戳开了房间里糊住锁孔的那张纸。

“嗯哼,”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深吸一口气,各位,然后以以扫的名义,直到你们的肺要爆了再停止憋气!”

他猛然把门打开,同时也撕破了那些纸。

一波煤气就像军队一样从房里涌出,碰触和击打着他们,仿佛是实在的形体。你几乎都能想象,在书房里,日光灯的照射下,你甚至能看见它们。

所有人,除了专注的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全都本能地后退了。迈克还叫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应该把嘴闭上。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摇摇晃晃地直接走进房间,里弗斯医生跟在他身后。

在书房的后部,面对门的那堵墙上有两扇窗户,上面褐色丝绒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两扇窗户中间的一个大柜子,四四方方全用玻璃制成,在那里面——凯里是因它的丑陋才注意到的——一条绿色的蛇在一棵小小的假树树枝上一动不动地盘着。

但没人停下来看它。他们右手边的墙上是座老式的红木壁炉架,砌在里面的就是煤气炉。煤气炉很大,煤气头是一根装饰着白色回形花纹的柱子。伴随着恐怖的声音,它咝咝地漏着气,好像要让整个房间都振动起来。

爱德华·本顿,就像玻璃柜里的蛇一样一动不动,脸朝下趴在壁炉前方。那样子就像他从那张老式的、有着黑色皮衬垫的安乐椅上往前摔下来,倒在了炉前的地板上。他的头就落在铁栏杆上,双臂压在身子下面。

有人咳嗽起来,好像被呛着了。一波一波涌上来的煤气就像在鱼缸里一样把他们重重包围。

凯里虽憋着气,依然能想象到它在自己的鼻腔,甚至是毛孔里翻腾。

一个不说话的恶魔导演了这出默剧。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直接走到窗户那里,他也不管灯火管制了,依次拉开了两扇窗的窗帘。窗户都从里面锁着,接口处也用包装纸带封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提起插销、抬起窗户的时候,又发出了一阵纸张被撕破的声音。

里弗斯医生急忙冲到壁炉前,关上了煤气开关。他用很大的力气抬起了爱德华·本顿的身体,后者的头从栏杆上慢慢滚落下来。他抬起的是一个死人的身体。

脸色已经发青了,眯起的眼睛下面是充血的眼球。本顿先生右边额头上的一个肿块,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蓝色的淤青。他的嘴巴摆出了一副可怜的表情:死了,就跟活着时一样,看上去充满了愧疚。

里面的每个人仍像在表演一场默剧。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夸张地指着尸体,并扬起了眉毛。里弗斯医生耸了耸他富于表情的肩膀,摇了摇头。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比了个手语,不过旁观者很难看出来是什么意思。医生又摇了摇头。

透过开着的窗户,一阵风久久地吹进来,搅动了浓烈的煤气味儿。死亡也飘出了窗户,飘远了,但它却留下了提线木偶一般的一具尸体。凯里·昆特的头开始晕了。煤气攻击着你,在你身体意想不到的角落,侵蚀你的神经和视力。因为一直憋气,他的胸口感到了疼痛。他转过身,看见马奇就在身后。

凯里激动地指指门。

马奇摇了摇头,视线一刻也没有从死人身上移开。

他没有再等,而是坚决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出了门,并且顺着大厅一直往前走。他们经过迈克·帕森的身边,他——有他自己最清楚的充分理由——嘴里含着哨子,似乎正准备把它吹响。凯里还没把马奇带到起居室,就开口说话了。

“好了,”他用平淡的语调说,“结束了。”因为煤气的关系,他们两个都有点头重脚轻。马奇脱下那件银色短外套,把它扔到一把椅子上。

“为什么,”她问,“

你要那样做?”

“怎样做?”

“把我拉出来!”

“你认为我希望你也一起在里面吸毒气是不是?”

马奇的语调忽然变了。

“我是个糟糕的坏女人,是不是?”她问。在这个时刻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有可能是他看走眼了,或许她也一样。电灯泡下似乎有鬼影出现;盖着印花棉布的家具的轮廓似乎也有点移动;一个巨大的声响在他的脑海里炸开,然后又消失了,让他更加头晕目眩。

“我是吗?”马奇紧迫不舍。

“我不在乎。其实是那可恶的家族传统作祟,只要有半点机会,就非得互相攻击不可。可如果你不是认真的——”

“我就是认真的!”马奇叫道,“整个麻烦就在这里!我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只是——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说,“你站得这么近,真是让人心神不宁。我在想只要碰到你的手臂,就会让我联想到一些不该在这儿讨论的事情。我在想只要看进你那双有趣的眼睛,就给了我所有的空间想象自己就像一支纸飞镖一样在窗外飘飘扬扬。我在想我应该让你弯下身子,然后吻你,直到你的耳朵都落到了地面上。我在想——”

“凯里·昆特,你到底是怎么了?”

“诚实地说,女士,我想我喝醉了。”

“为了吻我你难道非要喝醉吗?”

“是的。”

“我不觉得这很礼貌。”

“谁他妈的想要礼貌啊?”凯里问道——然后行动了。

但他还没碰到她的嘴唇,两个人就都因为通灵一般的直觉警醒过来,有人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刻闯人了。

马奇直起身子,假装自己根本不在那儿。凯里的头晕得七荤八素的,不过不用往起居室的门口看,他就能确定——惊慌而又愤怒地——这里还有别人。

路易丝·本顿就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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