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座靠背拉出拖盘,把宝特瓶放上去。打开巧克力零食包装,捏起一颗丢进嘴里。列车离开上野站后,重返地面。天空有几朵白云零星飘浮,但大半还是清澈的蓝色,感觉就跟他现在的心情一样——晴空万里。高尔夫球场宽阔的场地映入眼帘。宛如巨大蚊帐的绿网往右边流去,没一会儿校舍冒出来。那是好几栋连在一块的水泥立方体,窗边有身穿制服的学生晃来晃去。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王子慧想了一下,但马上转念心想:反正都没差。即使跟自己一样是国中生,或者年纪更大,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按照他的想像在行动。他望向右座的木村。这家伙就是那类毫无趣味的人类代表。

尽管被束带夺走了自由,木村一开始仍然疯狂挣扎。所以王子把从木村那里抢来的手枪架在旁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一下子就好,先安静点。如果不听到最后,叔叔,你绝对会后悔哟。”他这么说。

“我说叔叔,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国中生的我居然会一个人搭新干线。而且还查得到我坐在新干线的哪个座位,这种时候不都会怀疑可能是陷阱吗?”

“那情报是你放出来的?”

“因为我知道叔叔在找我嘛。”

“你不见了,所以我才找你,如此罢了。你不是躲起来了吗?连学校也没去。”

“我才没躲呢。全校都停课了,我想去也去不成啊。”这是真的。虽然还不到冬天,但受到突然流行起来的病毒性感冒影响,学校停课一星期。到了下一周,流感的威力还是没有减弱,又再停课一周。大人们也没仔细研究病毒的感染途径、潜伏期,以及发病后病情严重的比率等等,只决定一旦有一定人数请假,学校就自动停课,这让王子无法理解。害怕风险,为了逃避责任而遵循决定好的规则——王子并不打算责怪这种行为本身,但对于毫无疑问地继续停课的教师,他认为真是蠢到脑残了,他们检讨、分析、决断的能力根本就是零。

“你知道停课期间我都在做什么吗?”王子说。

“谁知道。”

“我在调查叔叔的事。我想叔叔一定很气我吧?”

“才不是。”

“咦,不是吗?”

“那岂止是气可以形容的引”木村说得仿佛字字渗血,让王子不由得笑逐颜开。要撂倒无法控制情绪的人易如反掌。“看吧,这么说来叔叔肯定想要教训我吧,所以我猜叔叔八成在找我、要攻击我。那么待在家里也很危险嘛。所以我想机会难得,就调查一下叔叔好了。告诉你哦,想要攻击人、陷害人、利用人的时候,第一件该做的事,就是搜集情报。那个人的家庭、工作、习性、兴趣,从这些地方可以找到下手的漏洞。跟税务机关的手法是一样的。”

“国中生居然拿税务机关做比喻,真是烂透了。”木村苦笑。“再说,小鬼调查得到什么?”

王子垂下眉毛。他感到失望,这个人的想法果然太简单了。被外表和年龄所左右,看轻了对手的能力。“有些人只要给钱,就可以帮忙搜集情报。”

“你存了压岁钱啊?”

王子吐出满含幻灭的叹息。“只是打比方。就算不是这样,喏,有些人可能对国中女生有兴趣啊。如果可以抱到光溜溜的国中女生,那些人可能也会帮忙做些类似侦探的工作,调查大叔的底细。例如说,叔叔被太太抛弃,离了婚,一个人扶养可爱的小孩,而且还酗酒——他们可能帮忙调查到这些。而我又有女生的朋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你拿国中女生送给大人?你是有那个女生的把柄吗?”

“就说只是打比方而已嘛。别动气。不只是钱,人总是出于各种欲望和算计在行动。就跟杠杆原理一样,只要按对了欲望的按钮,就算是国中生,也操纵得了人。叔叔不晓得吗?性欲是比较容易压动的一种杠杆。”王子故意用惹人发怒的口气说话。对方愈是情绪化,就愈容易控制。“可是叔叔,你好厉害呢。我听说你直到几年前都还在做些危险的工作。钦,叔叔也杀过人吗?”王子说完后,望向自己手中的枪。“叔叔连这种东西都有啊。真厉害。套在这前面的是减少枪声的器具对吧?好正式哦。”说完,王子亮出取下的灭音器。“人家怕得都快哭出来了。”他语气生硬得像在念台词似地。当然是唬你的。别说哭了,他得费上好大一番劲才不会失笑出声。

“你在这里埋伏抓我?”

“从叔叔开始找我那天起,我就放出新干线的风声了。叔叔不是委托了什么人找出我在哪吗?”

“以前的朋友。”

“是以前从事危险工作时的朋友吧?叔叔说要找一个国中男生,没引起怀疑吗?”

“一开始他轻蔑我,说没想到我有那种癖好,可是听了我的话,他很激动,也同情我。还说竟然把我家的小涉弄成那样,绝对不能原谅。”

“可是结果那个人背叛了叔叔呢。发现他好像在调查我后,我便反过来联络他,叫他把这个情报流给大叔。”

“随你怎么说。”

“他一知道可以任意摆布国中女生,马上露出一副色胚相,哈得不得了,大人全都是那副德性吗?”王子说。王子就是喜欢这种拿语言利爪刮过对方情感薄膜般的感觉。肉体锻链得了,但精神肌肉可不容易锻链。即使佯装不在乎,还是无法不对恶意的荆棘做出反应。

“那家伙有那种嗜好?”

“叔叔,过去的朋友不可信啊。不管有过什么恩惠,大家早忘光了。建立在诚信之上的社会八百年前就消失了吧。也搞不好从来就不存在。可是没想到叔叔真的会现身呢。真是吓到我了。叔叔也太没有戒心了吧。啊,这么说来,叔叔的小孩好吗?”王子吃了一颗巧克力点心。

“哪可能好!”

“叔叔,声音太大了。要是有人过来,叔叔就惨喽。还有手枪呢。会引起大骚动的。”王子假惺惺地呢喃细语。“惹人注意就糟了。”

“枪在你手里,会遭殃的是你吧?”

木村的反应彻头彻尾都在王子的意料之中,王子对此感到有些失望。“我会说我怕手枪,才拼命从叔叔那里抢过来的。”

“把我绑成这样,胡扯些什么?”

“说得通的啦。乙醇中毒、辞掉警卫的工作,连正职都没有的中年大叔,跟我一个普通国中生,你觉得人们会同情哪边?”

“什么乙醇,是酒精吧?”

“酒里面有的,就是酒精当中的乙醇成分啊。可是叔叔,真亏你戒得了酒呢。我可不是在说笑,我是真心佩服哟。是有什么契机吗?因为小孩快翘辫子了?”

木村像个厉鬼般瞪他。

“叔叔,我再问一次,你可爱的孩子好吗?他叫什么去了?喏,那个最喜欢屋顶的……”王子故意模糊孩子的名字不说。“可是得当心点才行哦。让小孩子一个人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有时候是会不小心摔下来的。百货公司的围栏也可能是坏的。小孩子最喜欢那种危险的地方了。”

木村就要放声怒吼,王子说:“叔叔,不安静点会惹人怀疑哦。”然后望向窗外。正好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列车从对侧驶来,错身而过。车体因而振动。因为速度过快,连外观都看不清楚。王子静静地享受着速度的魄力。在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巨大交通工具前,人是无力的。比方说,如果把什么人、把他的人生抛在前方的轨道上,它将被轻而易举地辗碎,变得无影无踪吧。那压倒性的力量对比深深地吸引王子。我和它一样——王子心想。虽然无法以时速两百公里的速度奔跑,但我也像它一样,能够如此地将他人毁灭。王子自然而然地笑了。

把木村的儿子带到百货公司顶楼的,就是王子一伙人。正确地说,是王子和他的跟班同学们。那个六岁的小朋友很害怕。尽管害怕,但他不熟悉人的恶意。

喏,你从那边的栏杆往下看。一点都不可怕呀。很安全的。

只要笑吟吟地这么说,他便丝毫不怀疑。

“真的吗?不会掉下去吗?”哄骗像这样确认的孩子,再推他下楼,真是痛快极了。

“你在车厢里等我的时候,不会怕吗?”木村蹙起眉头。

“怕?”

“你知道我做过危险的工作吧?我很有可能像这样带着枪。现在也是,只要时机抓不准,我已经对你开枪了。”

“是吗?”事实上王子很怀疑真有那种可能吗?他一点都不害怕。他是紧张。但那是游戏是否能够顺利进行的兴奋与紧张。“可是,我想叔叔不会立刻开枪或是拿刀刺上来。”

“为什么?”

“因为叔叔对我的愤怒,不是那样就可以满足的。”王子耸耸肩。“出其不意地射死我,结束了——叔叔不可能这样就甘心了。至少也要威胁我,吓唬我,让我哇哇大哭,拼命道歉才行。”

木村不肯定也不否定。大人沉默的时候,八成都是被说中了。

“所以我想只要我先发制人就行了。”王子从背包里取出自制电击枪。

“那么喜欢电击的话,去开电气行吧你。”

“叔叔以前从事危险工作的时候,杀过多少人?”尽情享受完擦身而过的新干线余韵后,王子再次转向木村。

木村双眼充血,就像是想用眼皮咬上来般。啊啊,看他这样子,再过一下,即使手脚动弹不得,他也会扑上来——王子可以想像。

“我也杀过人哟。”王子说。“十岁的时候是第一次。一个人。然后后来的三年间,我又杀了九个人。总共十个人。从标准来看,这算多还是少?”

木村略微露出惊讶神色。这点事就把你吓倒,那怎么成?王子又幻灭了。

“对了,为了不让叔叔误会,我得声明,我亲自下手的只有一个。”

“什么意思?”

“亲手犯罪,那太愚蠢了。难道不是吗?我才不想被误会为那种愚蠢之徒。”

“那算哪门子的执著?”木村皱眉。

“第一个是……”王子娓娓道来。

王子小学四年级时,放学回家后骑着脚踏车出门买东西。他在大书店买了想要的书,回程时骑出大马路。斑马线的号志变成红灯,所以王子停下脚踏车,漫不经心地等着。旁边有个穿毛衣的男子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看手机,除此之外没有半个人影。几乎也没有车子,四下一片寂静,甚至可以听见从耳机传出的音乐声。

王子闯了红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红灯一直不变成绿灯,而且几乎没有车子,所以王子觉得没必要乖乖地等。王子慢慢踩上踏板,穿越斑马线。下一瞬间,背后传来巨响。是汽车的煞车声与冲撞声,正确地说,是先有冲撞的声音,接着才是煞车的尖锐声响。他回头一看,一辆黑色的迷你厢型车停在马路正中央,一名胡子男慌张地从驾驶座跳出来。一名男子倒在斑马线上,随身听破碎一地。

刚才的人怎么会……?王子诧异,但立刻就猜出状况了。大概是自己骑脚踏车过马路,所以那个人也以为绿灯了。男子戴着耳机,专心把玩手机,可能他余光掠瞥见王子将脚踏车骑出去的身影,于是妄下判断,反射性地往前走,接着便被转角开过来的迷你厢型车撞飞了。当时明明完全没有车子要来的迹象,那厢型车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件事更教王子吃惊。不过总而言之,男子被撞死了。从斑马线的这一侧看过去,男子显然已经没气了,耳机线就像细长的血流般延伸。

“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两件事。”

“要注意号志是吗?”木村说。

“一,只要留意作法,就算杀了人,也不会受罚。事实上那场交通意外就只被当成一般的交通事故处理,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我。”

“唔,应该吧。”

“二,就算有人因为我死掉了,我也完全不沮丧。”

“真值得庆幸。”

“就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对杀人产生兴趣。对于夺走别人的性命、还有别人夺走他人性命的反应感兴趣。”

“你是想尝试完美犯罪吗?你自以为你可以想到其他人完全想不到的残酷事情,所以与众不同是吗?告诉你,这种事只是没有人实行罢了,每个人都想过。‘为什么不可以杀人?’‘活着的生物全都会死!为什么人还能够这么冷静?生命多么空虚啊!’就跟这类发言一样,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期的必经之路。”

“为什么不可以杀人?”王子提出疑问。这不是讽刺或玩笑。他是真心想知道答案。他想碰到可以说出令他信服的答案的大人。他也猜到从木村身上得不到什么有意义的发言。“就算杀人也无所谓吧。”木村八成只能说出这类不负责任的意见。一定会接着说:“但要是我和我的家人快被杀了,我不会坐视不见,可是其他人要死要活,都不关我的事。”

结果木村动着长满胡碴的下巴,不正经地笑着说:“我觉得就算杀人也

没什么关系啊。”然后说:“不过如果对方要杀的是我还是我的家人,我可不会放过。除此之外的家伙,不管是要杀人选是被杀,都请随意。”

王子叹息。

“那是敬佩的叹息吗?”

“叔叔的回答完全符合我的猜测,太教人失望了。”王子老实说。“继续刚才的话题,总之后来我试了很多。首先是尝试再稍微直接一点地杀人。”

“就是你先前说的亲手杀掉的人吗?”

“对对对。”

“你就是为了你那课外活动,把小涉推下楼?”木村的声音不大,却是绞紧了喉咙、几乎要渗出血来的锐利语调。

“才不是。是叔叔的小孩自己要找我们玩的耶。我们叫他不可以来,他偏要跟上来。他看我们在百货公司的屋顶停车场交换卡片。我们都叮咛他说很危险,要乖乖待着,他却摇摇晃晃地跑去楼梯那里。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掉下去了。”

“明明是你、是你们把他推下去的。”

“把一个六岁的小孩推下屋顶!”王子双手掩口,夸张地做出为了骇人的想像而忍住尖叫的动作。“我们怎么可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大人实在太可怕了。”

“小子,我宰了你!”尽管双手双脚被固定住,木村却当场站起来,想用嘴巴咬上来。

王子双手前伸:“叔叔,快停下来。接下来我要说重点了,你就听听吧。这可是攸关叔叔孩子的生死。你先安静一下。”他以冷静的语调说。

木村张大鼻孔,激动不已,但或许是介意王子说的“孩子的生死”,坐回座椅。

此时恰好后面的门打开了。好像是列车贩售的推车,感觉有人叫住推车,买了什么。木村也想回头看那里。

“叔叔,就算你对推车小姐胡说八道也没用。”

“什么胡说八道?叫她跟我约会之类的吗?”

“我是说救命之类的。”

“不要我说,就塞住我的嘴啊。”

“那样做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什么意义?”

“明明嘴巴可以出声,明明可以求救,却办不到。我想要叔叔尝尝那种无力感。所以如果堵住叔叔的嘴巴就没意义了。我想看那种‘明明可以,却办不到’的焦急模样。”

这回木村的眼中浮现异于过往的神色。那是一种混杂了轻蔑与害怕,总之,就是发现了思心的毒虫般的感觉吧。不过他就像要隐瞒自己的恐惧似地,假惺惺地笑了:“不好意思,愈叫我别做,我就偏要做,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就是这样活到现在的。所以我要抱住推车的大姐,哭着求她:‘快把这个国中生抓走吧!’你愈是不想要我那样,我就愈要那样。”

这个中年男人怎么如此爱逞能?王子目瞪口呆。手脚被拘束,武器被夺走,上下关系已经一目了然,为什么还不改掉那高高在上、像在应付比自己更低等的人的态度?他的根据大概只有他比较年长这一点。跟个国中生比起来,自己多活了几十年——只出于这样的事实!王子难掩同情。就算多活了几百天无用的时间,又得到了什么?

“叔叔,我就简单明了地说了。如果叔叔不听我的话,或是我出了什么事,危险的可是你躺在医院里的孩子哦。”

木村沉默了。

爽快与失望席卷了王子。看着对方困惑的模样,总是教人痛快无比。但同时他也有种“又来了”的感觉。

“有人在东京的医院附近待命,就在叔叔孩子住的医院附近哟。”

“附近是指哪里?”

“可能是医院里面。总之,他马上就能动手。”

“动手?”

“如果跟我联络不上,那个人就会动手。”

木村的表情露骨地展现不愉快:“什么叫联络不上?”

“新干线抵达大宫、仙台、盛冈各站的时候,都会有电话打来确定我是否平安。如果我没接电话,或是那人察觉有异状……”

“那人是谁?你的同伙?”

“才不是。我刚才也说过了,人会出于各种欲望而行动。有人喜欢女人,有人想要钱。令人吃惊的是,也有些大人完全没有是非善恶之分,什么委托都肯接。”

“从网路找来的跑腿干得了什么?”

“那个人说他以前在医疗仪器公司上班,所以混进医院,在叔叔孩子身上的仪器动些手脚,对他而言也不是做不到哦。”

“什么叫也不是做不到?那种事怎么能做?”

“到底能不能,不试不会知道嘛。反正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在医院附近待命。在等我下达动手的指示。如果我打电话给他,说声‘请动手’,那就是指示。还有,除了每一站的定期联络以外,如果他打电话来,响了十次以上我都没有接,那也算是指示。如果碰上那种情形,跑腿的就会去医院,对叔叔孩子的呼吸器动手脚。”

“你那算哪门子自私的规矩!根本全都是指示,要是收不到讯号怎么办?”

“最近连隧道里天线都整备得很完善,我想是不会接不到电话。可是叔叔最好还是祈祷不会收不到讯号。总而言之,如果叔叔做出什么可疑的行动,我就不接他打来的电话哦。我会在下一站大宫下车,去电影院看个两小时的片子杀时间。然后当我看完电影走出来时,叔叔的孩子应该已经因为医疗仪器故障什么的,性命垂危了。”

“你别再胡闹了!”木村瞪着他。

“才不是胡闹。我总是很严肃的。胡闹的是叔叔你吧?”

木村的情绪濒临爆发,鼻孔大大地张开,但可能已意会自己无计可施,全身脱力,瘫在座椅上。推车贩售小姐经过,王子故意叫住她,买了巧克力零嘴。看着在一旁紧抿嘴唇,愤怒得整脸涨红的木村,王子爽得不得了。

“我的手机响的话,叔叔也要记得提醒我一声哦。万一我没在响十声之前接电话就惨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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