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频在绝望中捕捉了一丝希望,她就不顾一切地朝这希望追寻了过去。

枯林的光线,随着她脚步的往内每行一步,而变得越发黑暗。到了后来林中竟然虬枝盘纠,日光想必已被山峰挡住,她虽然自幼练武,目力自然异于常人,此刻也不禁放缓了步子。

一种阴暗潮湿的霉味,使得她心里又翻涌起一阵想吐的感觉。

她艰难地在这阴晦的森林里攒行着,纵然她知道在这种终年不见行人的密林里,蛇蝎毒虫定然很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咬自己一口,但是,她仍然没有后悔的意思。

因为,这有关她一生的幸福,这密林中虽然是阴晦的,但是她心里,却已现出一幅极其光明的图画。

“今天早上,南哥哥为我出来找食物,哪知却被陷在这密林里,寻不着出路,方才我听到的声音,就是这密林里的呼唤。”

她幸福的思索着,虽然又不免为“南哥哥”担心起来!

“假如我找到了他,他该多么高兴呀!昨天晚上,他……”

这痴情的少女脸红了,更加努力地朝前面走了过去,密林里的困阻虽多,然而,却阻止不了这少女寻求幸福的决心。

忽地,她似乎又听到一连串隐约的人声,从右面飘了过来。

不禁暗自庆幸,自幼至今的训练,使她有异于常人的听觉,才能使她听到这些,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朝右面绕了过去。

她虽然没有听清这人声是属于谁的,但是,在这森林之中,难道还会有别人在这里?

前面的虬枝纠结更多,她反手背后,想抽出背后背着的剑,但伸手去抽了个空,她不禁哑然失笑,在经过这许多天的折磨和昨夜的那件事后,自己背后的长剑,怎会还在原处呢。

于是她只得用手去分开前面纠结着的树枝,走没多远,忽然发现林中竟有一条上行之路,宽约四尺,婉蜒前行。

她在这路口考虑了一下,目光四扫,看到自己立身之处,前后左右都是密林。只有这条路,上面虽仍树枝密覆,两旁也有林木,但路却是宽窄如一,地上连野生的杂草都没有什么。

她心中不禁一动:

“这条路难道是人工开出来的?”

在这种地方会有人工开出来的路,不是太值得奇怪的事了吗?

于是在她心里本就素乱纠结的感情里,此刻又加了一份惊异和奇怪,还加了一份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之心。

于是她考虑了半晌,终于循径盘升。

她走得很快,瞬息之间,便上掠了数十丈。但在这种地方行路,她仍是极为小心的,目光极为留意地朝前面看着。

忽地,她极快地顿住身形。

原来地势忽然中断,前面绝沟深沉,竟然深不见底,形势之险恶,使得她不禁为之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心又往下沉了下去,正自暗叹着自己的这一番跋涉,至此已全部成空,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伸手去拭额上的汗珠。但是手一触到面额,她又倏然缩了回来。

原来她此刻才发觉自己那一双手掌,此刻已是鲜血淋漓,显然是方才自己用手去分开纠结的树枝时所受的伤,此刻才觉出疼痛。

这痴情、可怜而无助的少女,站在这阴峻冥沉的绝沟之前,不自觉地,已流下泪珠了!

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反手用手背去擦拭一下。

忽地,目光动处,她发觉左侧似有一条路,通往绝沟的那一面。

于是她精神又自一振,连忙绕了过去,前行方一丈,目光前望时,她不禁喜得险些晕了过去。

原来,她这才看出,这绝沟本是横亘半空中,对面却有一个极广大的石梁,恰好将绝沟的两边连住,石梁的三面,虽然还是密林环绕,但冲着自己这上面,却是空空的没有树木。

在这片石梁上,竟有一字楼阁,一眼望去,竟像是凌空而建。最妙的是:在这宇楼阁之侧,还有一处飞亭,而在这飞亭里,倚着栏杆俯首深思的,却竟是她朝夕相思的“南哥哥”!

此时,她的理智完全被狂喜淹没了,根本没有想到。在这种荒山、密林,这么奇险的地势,怎会有这种楼阁?

也没有想到,昨夜的“他”若是南哥哥,此时怎会在这里?只认为昨夜的事,既是在这山中发生的,而这里既有个“南哥哥”,便是值得狂喜的事。却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这飞亭之上的,不也可能是那“天争教主”萧无吗?

世上若有两人面貌完全相同,有时便会生出一些极其离奇的事来。若这面貌完全相同的两人,身世、性格各异,身心、行事也不同,而又处在极端敌对的地位中,那么,所发生的事,自然就更加诡异。

何况这面貌完全相同的两人之中,还有着一人,他的面貌,是经过易容之后而如此的呢?

那么,此刻在这飞亭之上俯首沉思的究竟是谁呢?伊风?萧无?

昨夜在那山窟之中,和此刻在这飞亭之上的,是否是同一人呢?若是,那他是伊风还是萧无呢?

若不是,那么谁是伊风?谁是萧无?这两人为什么会这么凑巧,同来一山之中?而这个诡异的飞阁,又是属于谁人的呢?

若有人问你这些问题,那么请你回答他:

“看下去!”

入了长安,已是万家灯火了。

伊风在偏僻之处,寻了个酒楼,和那始终将他认为做是“三弟”的“飞虹剑客”们,找了间雅座坐下,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解释清楚了。

因为,他只要将面上的人皮面具,揭开少许,那么一些疑惑,便可不攻自破。

飞虹剑客们,一看这人是经过易容之后,才和自己的“三弟”相像的,那么这人本来的面目,自然是另有其人的了。

伊风此举,是经过一阵周详考虑的,因为这“飞虹七剑”,久居关外,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究竟是谁。

再者,也是因为此事误会已深,除了这么做之外,也确实没有其他的方法。

他并没有将这面目完全揭开,因为他还要留着这形状去另外做些事,这是一个极为奇诡的“巧合”,却是他值得利用的。

“飞虹七剑”见了,自是惘然若失。他们走遍天涯,原以为寻着自己的“三弟”,哪知自己认为千真万确的事实,此刻却发展到这种地步。

华品奇颓然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忽地将桌前的酒杯拿起,一饮而尽,向伊风当头一揖,道:

“朋友!这次种种误会,累得朋友也多出许多麻烦,我除了深致歉意之外,别无他话可说。青山不在,绿水长流,日后朋友若有用得着我兄弟的地方,只要通知一声,我兄弟必定为朋友效劳,也算是我兄弟对朋友的补报。”

说着话,这踱足的老人,身形竟像是站不住了,摇摇欲倒。

伊风此刻突然对这老人,起了极大的同情,却见他又深深一揖,道:

“此事既是我兄弟鲁莽之错,朋友如有事,自管请便。”

他又长叹着。

伊风暗中一笑,知道他说的话,绝非逐客之令,只是这生长在关外白山黑水间的剑手,不善言辞而已。

他心中极快地一转,突然笑道:

“此事既属巧合,又怎怪得了各位。恕罪补报的话,请华老前辈再休提,只是……”

他又微笑一下,目光在飞虹剑客的身上一转,又道:

“华老前辈如果不嫌晚辈冒昧的话,可否将有关令师弟的事,对晚辈一叙?因为有关令师弟的下落,晚辈或许略知一二。”

经过他方才一番极为周密的推究,他已确信那和自己面貌完全相同的人,便是那名震天下的“天争教主”萧无,是以他此刻如此说。

飞虹七剑中的毛文奇、龚天奇等人,本来各自垂头无言,听了这话,却不禁一起抬起头来,目光在伊风身上一扫。

须知伊风此刻的身世来历,为何出现江湖时要施以易容,这些在“飞虹七剑”中,也成了一个谜。听了这话以后,他们心中自然更起了疑惑。华品奇俯首沉吟一下,才微微叹道:

“此事本是家丑,说来已极为伤心。但阁下既然如此说,唉!……”

这长白派的名剑手,此时虽然已过知命之年,又在感慨之中。但豪迈之气,却并未因之而有丝毫减退。

此刻他微唱一声,又满了一杯酒,仰首而干,缓缓道:

“先师幼年,本是个孤儿,后来因机缘凑巧,成了长白派的一代剑豪,我长白派也因之得以列名武林九大宗派。但长白派始终未曾传入中原,就是因为先师收徒之际,就先声言:门下弟子若想得长白派的绝艺,就得终老是山,毕生不过问武林中的事。”

他又叹息一声。伊风知道这其中必定又有一件关于武林的掌故,但人家不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却听这长白剑派的掌门人又道:

“而且先师终生,只收了我师兄弟七人,却也都是孤儿;而我师兄弟七人,也始终遵守着先师遗命,从未涉足江湖。”

这跛足老人,目中的神光变得极为黯淡起来,伊风也不禁暗叹,让一个身怀绝技的剑客,终老深山,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这华品奇岁月蹉跎,两鬓已斑,大好年华,全部在面对着寒冷白云间度过,其人此刻心情,自不难想见。

华品奇叹息着又道。

“我长白一派,得以列名九大宗派,是先师昔年在武林大会上,以自创的‘风雷剑法’,硬碰硬打下来的声名,这‘风雷剑法’,自然也成了我长白一派镇山的剑法。先师昔年让我们立下的誓言,就是门下弟子若有不耐寂寞,想涉足武林的也并非不可,只是却不能练这‘风雷剑法’而已。

“我师兄弟都是身世孤苦的孤儿,没有先师的收留教养只怕早已都冻饿而死。是以先师不但是我师兄弟的师父,也是恩人。我师兄弟也就愿意在长白山上,伴着先师的灵骨,何况武林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们实在不愿意过问。

“多年以前,我师兄弟中却有一人一定要下山,我劝也无用,但那时他还没有练成‘风雷剑法’,因为这剑法内功不成,根本无法练得……唉!他是我亲手带大的,他要走,我虽然伤心,却也无法,也只得让他走了。”

这长白剑客想是因为心中感怀紊乱,此刻说起话来,已有些零乱了!

“但过了不久,他又跑上了山,身上却受了三处伤,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原来他下山之后,就结了不少仇家。他那时年纪还轻,武功还没有练成,几个月里,就吃了人家不少亏。”

他目光中的那种神色,使得伊风立刻知道:这老人对他的“三弟”,必定有着很深的情感,也知道这长白剑手,实是性情中人。

却听他又道:

“他这样回来,我心里自然难受,竟私下传给了他‘风雷剑法’。唉……”

他又叹息着,环顾了他的师弟们一眼,像是对伊风说,又像是对他的师弟说,却又像是对自己说,接着说道:

“我和他虽然是师兄弟,但是只有他是我亲手养大的,他……他人又聪明,我对他实在有着父子兄弟般的骨肉之情。

“他学成‘风雷剑法’之后,便又跑下了山。我心里更难受,以为他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哪知道不到半年,他又跑了回来,而且受的伤更重,几乎连腿都险些被人家打断了。

“我一看之下,心里也有些生气,又有些难受,心里也不禁高兴,武林中能人太多,他想凭着这‘风雷剑法’,横行江湖,哪里能做得到?让他受了这次教训,也许他就会老老实实在山上住下来。”

伊风暗叹一声,知道这华品奇虽将他“三弟”一手养成,但却不了解他“三弟”,就凭他“三弟”的这种脾气,怎么会在吃了人家的大亏之后,不想报仇,反而老老实实在山上住下来呢?

果然华品奇接着又道:

“哪知他伤一养好,就求我下山去为他复仇,我虽疼爱他,不惜传给他‘风雷剑法’,但也不能带着别的师兄弟去违背先师的遗命,自然就拒绝了他,又叫他安心住下来,不要胡乱惹祸。

“他却也不响,那时又过了几天,就有许多武林中人,跑到长白山上来寻仇来了。当然都是他惹下来的祸,而且我一问之下,竟然都是他的错。于是我就当着那些人,将他痛责了一顿。”

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

“我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先师的遗命,也因为不让天下武林说我长白派纵容弟子;另一方面却也为着他好,希望他从此以后,好好做人,也不在我教导他的一番心血。”

伊风不禁暗暗赞佩,这华品奇果然是刚正不阿的名家风度,不愧为武林九大宗派之一——长白剑派的一代掌门人!

此刻这长白派的掌门,又满饮了一杯酒,“吧”地,将酒杯重重放到桌上,接着说道:

“但不知他却恨上了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心里又气,又难受,但只要他好好的,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说到这里,那毛文奇突然长叹了口气,抢在华品奇的前面,说道:

“大哥!你歇歇!让兄弟我代大哥接下去吧。”

竟没有等到华品奇的同意,就接着他的话往下面说道:

“这时候我们几个兄弟看了就都有些生气,但大哥不说,我们自然也更无话可说。哪知道他居然在大哥练功最吃紧的时候,闯进大哥那里,让大哥气血阻塞在左面‘涌泉穴’上,自此……”

华品奇干咳了一声,强笑道:

“这倒不能怪他,他是无意的。”

毛文奇剑眉一立,微微“哼”了一声,似乎各有不平他说道:

“大哥!您别这么说!难道他跟大哥您这么久,还不知道大哥您练功的时辰?那天若不是我恰好赶来,替大哥您赶紧求治,您不但腿废了,恐怕性命都保不住!您现在还在这样帮他说话?……”

他倏然顿住了话,像是知道他自己此刻对他大哥所说的话,份量已嫌太重。

伊风却不禁又暗暗感叹着,一面感叹着这华品奇的“善良”,另一面相形之下,他那“三弟”的冷血无情,也就更可恨了!

难怪这“天争教主”萧无,阴狠、卑贱,他对那么爱护他的师兄,都会如此,对别人的手段,也就可想而知了!

伊风心里思忖中,却听到毛文奇在静默半晌后,抬起头来,又道:

“我为大哥推拿一阵后,再去找他,他却已不知所踪了。那时我还以为他自知犯了大错,畏罪而逃呢。”

他双眉又一立,道:

“后来才知道,事情并不单纯如此。”

这毛文奇想是对他那位“三弟”极为不满,是以此刻毫不留情的说着。

但伊风想到这毛文奇今晨在终南山下,将自己误为他“三弟”时,说话的神态,知道这毛文奇对他的“三弟”虽不满,却仍然有着手足之情,不禁暗中一叹,听他说下去道:

“几个月前,我们才发现先师的遗物中,少了极重要的一件,先师的遗物本是放在极严密的所在,外人绝不会知道,何况长白山这些年来,也绝无来客。推究之下,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会拿这东西。

“而且我再一琢磨,想必是他故意将大哥弄得险些走火入魔,我们大家都为大哥惊慌时,他却悄俏将先师的遗物偷了去,盗窃下山了。”

这位“三弟”的行为,实在令人齿冷!伊风心中,此刻也不禁满怀对此人的愤恨。

毛文奇喘了口气,又道:

“我兄弟这才一起下山,想找他要回这件遗物,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下山之后,便无音讯,又叫我们到哪里找他去?”说到这里,飞虹剑客们都不禁为之叹息!那华品奇面上的神色,更加黯然!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得苍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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