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行列已经去得很远,孙敏却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听到满耳杂乱的低语和惊叹,她也看到街上人群中,有数十个黑衣大汉,悄悄地尾随着这一行诡异、但却眩目的行列走去。

她略为迟疑半晌,却见对街竟有两条黑衣大汉,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她一拢鬓发,悄然走回店中,在她内心的深处,也不止一次地产生尾随这神秘的行列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是生活的磨炼,却使得她只是将这份冲动,深深地隐藏,压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已有了大多要做的事,而一个像她这样的有着大多事要做的人,是不该再去理会这些与己无关的事了,纵然这些事是那么多彩和眩目。

那四方银色的礼盒,仍安静地排列在桌上,她低念着盒边字笺上的“强权必败,正义必张……”她嘴角开始泛出一丝淡淡地微笑,而她的女儿却仍然呆呆地坐在椅上。

她目光转向这一双忧郁的少年,心事涌起,微笑消失,有些话,她在心中已隐藏了许多日子,她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但是此刻,当她的目光转向这一双少年时,她忍不住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我一定要告诉他,也许这一份快乐,能够冲淡他心中的痛苦与恐怖,唉……”

长叹一声,她凝视着窗旁的少年,但愿能以自己的力量,重新燃烧起这少年生命中已将熄灭的火花。

又是一天时光流去,夜深了。

嘉兴城中,突地轻烟般随风飘入一条人影,他来得就像晚风般那么轻灵,那么自然。滑过一重又一重的屋脊,飘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目力,能看清他的身形,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脑海,能梦想到他的身手。

五月的苍穹,星群闪烁,他在一幢高大的屋脊后略一停顿,仰首轻轻一叹,叹息中有忧郁和悲痛,但已是幸福和欢愉,就像是沙漠中艰辛的旅客,终于望见他的目的地时一样。

然后,他目光闪电般一转,辨了辨地势和方向,便毫不犹豫地掠向孙敏母女投宿的客栈……

客栈中人声已寂,只有西面时一间小小的跨院,还有微弱的灯火,他目光再次转动间,似已流露出许多欢乐的光辉,脚下微动,一掠数丈,他已笔直地跨入这间小小跨院的窗前。

突地,昏黄的窗根中,飘出一丝幽怨、深沉却又娇弱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这身具武林中的绝顶轻功的人影,像是突然被魔法催眠了似的,倏然顿住身形,呆呆伫立在昏黄的窗根前。

只听窗内又传出一声叹息,一个低沉、缓慢、慈祥、娇美的成熟的妇人口音,带着无限的关切和爱护,缓缓说道:

“琳儿!你该睡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静哥哥说。”

“我不想睡,我不想……有什么话说,难道我不能听么?”

这娇柔的话声虽然低微,然而在如此安静的深夜里,每个字却都清晰地传入伫立在窗外的人影耳中。

他脚步缓慢移动了一步,却听那慈祥的声音又自响起:

“这些话,我本来早就想说的,但是……但是……唉!琳儿!妈的心意,我想你也该知道,对于南人的死,你虽然悲哀,难道我就不难受么?但是你还年轻,你还有一段生命中最难的日子要过,你……你……你……”

她倏然顿住话音,窗外的人,却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是为了悲伤太深?夜寒太重?抑或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窗内也有半晌难堪的深寂,突地又传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悲哀是什么滋味……我能有这份悲哀伴我度过一生,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和悲哀一起来的,我还有一份欢愉甜美的回忆,这不比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好得多了么?妈!你放心,你自己去睡吧!”

悲哀的声音,就像是优美的歌曲,飘出窗外,飘入仁立着的人影耳里。

他明亮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晶莹的泪珠,手掌一阵痉挛似地紧握,缓缓举起,方待拍向窗棂。

却听窗内又道:

“琳儿!你说得对,有些人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回忆也是黯淡而悲惨的,这些人最值得我们忘记忧愁叹息,你说是么?”

昏黄的窗纸中,映现出一条秀丽的人影,这人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慈祥的声音又道:

“静儿,他为了我们,牺牲了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他对你的情感,你也会知道得比我清楚,他一生孤苦,现在他却是什么也没有了,甚至连武功都完全失去,他身体上的残伤姑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心却已死了,哀莫大于心死,世上没有任何痛苦,能比得他此刻所承受的……”

一声叹息:

“妈!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慈样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些严峻的意味:

“琳儿,我不许你说话这么冷酷,他和你一样,生命中本该还有一连串最美好的日子,但是却为了我们,把一切幸福都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该对他报答一些么?你爹爹……唉!他在世的时候,不是常对你说,不知报仇的人是懦夫,然而不知报恩的人,却连猪狗都不如,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窗中的人影,垂下头去……

窗外的人影,也垂下头去,一阵风吹过,大地一片漆黑。良久,那声音又恢复慈祥:

“你去里间把静儿叫到这里来,唉……这孩子,整整几个时辰,他坐在那里,甚至连半点都没有动弹一下……”

窗中的人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动,突地回头道:

“妈!你要我做什么,我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要先到西梁山去,看到他的尸体,而且为他……为他……”

语声未了,突地冲出房去。

窗内有沉沉的叹息,窗外却有无声叹息,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窗纸上缓缓泛起一个黝黑、瘦削的人影,这人影面上明显而清晰的轮廓,映在昏黄的窗纸上,更显得坚强而触目。

他缓缓坐了下去,却没有说一个字,像是他已不愿运用世上的任何一种言语,来表达他心中的想法。

是以他只有沉默,无限的沉默……

然后又是那慈祥的语声:

“静儿,你虽然不说话,但是我从你的目光中,还是可以看得出,你是听得出我的话的,是么?”

没有回答,甚至连摇头或点头的动作都没有。

慈祥的语声一叹,又道:

“我要告诉你,你对琳儿的热爱,不但琳儿知道,我也知道,而且我们都已用十万分的感激来珍惜这份热爱,因为世上任何东西,比起你的热爱来,都会变得渺小而鄙俗!”

她停顿了语声,像是在留意观察着这少年面上的表情。

然后又是一声叹息:

“为了你的热爱——绝不是为了别的,你知道吗?就是这一份热爱,已经足够,足够让世上任何一个女孩也用同样的热爱来对你,你……你好好养伤,等你心里的和身上的伤完全好了,我……我就替你和琳儿完婚,在这段时间,你什么也不要担心,知道吗?”

窗中的人影一阵颤抖——他是为了突来的惊喜。

窗外的人影也一阵颤抖——他却是为了什么?

他开始缓缓转回身,那般轻灵的身法,此刻竟像是已有千万钩的沉重,他极力小心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心中的叹息,却不知有多么沉重。

窗中仍有人语。

他却再也不愿去听了,陡然一旋身躯,颀长的身形,突地冲天而起,然后发狂似的掠向远方。

五月的苍穹,星群依然闪烁,然而苍穹下的叹息……唉,苍穹下的叹息声中,却已少了幸福和欢愉,叹息着的人影,也像他来时一般轻灵曼妙,像晚风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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