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克尔先生爬出油锅,却大大方方、高高兴兴地跨进火坑

那位流年不利的绅士,不幸造成一场不简单的纷扰,用前面所叙述的那样方式打扰了新月街的居民。而自己非常惶恐和忧虑地过了一夜,于是离开他的朋友们还在沉睡的屋子,自己也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走了。促使文克尔先生采用这一步骤的那种优良和审慎的心情,决不能过高地加以估价或者过于热烈地加以赞赏。“假使,”文克尔先生在心里盘算,“假如这个道拉真要(我相信他一定要)把他对我实施暴力的威胁付诸实施,那末理论我有义务叫他出来[注]。他有妻子;那妻子属于他,而且依靠他。天哪!假使我在愤怒的胡作非为之下把他杀了的话,我此后一生的心情还得了吗!”这种痛苦的考虑在那位仁慈的青年人的感情上起了那么强烈的作用,使得他的膝盖互相敲击,使他脸上流露出内在情感的恐惧的表现。他被这种思虑所欺骗,就抓住行李,偷偷爬下楼梯,尽可能轻轻地关上那扇讨厌的大门,走了。往皇家饭店走呀走的,看见一辆马车正要到布列斯托尔去;他觉得到布列斯托尔或者到别处在他全是一样,就爬上御者座,让那每匹每天要在这条路线上跑两个来回路程的马把他带到了目的地。

他在布煦旅馆开了房间;打算暂时不给匹克威克先生通信,等道拉先生的愤怒可能多少会消散一点之后再说;于是就想走出去看看这个城市,但是这里给他的印象却是一个他所见过的最污秽的地方。他观察了船坞和船舶,看了大教堂,打听了到克列夫顿去的路,按照别人的指向向那里走去。但是,正如布列斯托尔的人行道不是世界上最宽阔和最清洁的,它的街道也完全不是最直或者最不错综复杂的;文克尔先生被它们那种无数的拐弯抹角弄得胡里胡涂,四下里望着想找一个适合的铺子要打听一下道路。

他的眼光落在一所新油漆的房屋上,那房子是最近改装的,又像铺子又像住家;有一盏红色的灯挂在大门上的扇形窗户上面,所以即使那扇从前是前客堂的房间的窗户顶上没有“外科”这两个金字漾在壁板上,也足以证明那是一个行医的人的住所。文克尔先生觉得这是问路的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于是迈进放着贴了金色签条的抽屉和瓶子的铺面;他看见那里没有人,但是里面后间的门上也有“外科”的字样——这是为了不显得单调,漆的白颜色——所以他断定那是卧室,或者有人在里面的,因此他用一只半克龙银币在柜台上敲着吸引大家注意。

第一次敲过,有一种以前一直可以清楚听见的像有人用火钳和火箸之类在对打的声音突然停止了;第二次敲过,就有一个戴绿色眼镜、手里拿了一大本厚书、像是很用功的青年人静静地滑到铺子里,走到柜台后面探问来客有什么事干。

“对不起,麻烦你了,先生,”文克尔先生说,“可不可以请你指教一下——”

“哈!哈!哈!”用功的青年绅士大笑起来,把手里的大书向天空一投,又趁着它落下来快要把柜台上的瓶子全打得粉碎的时候很巧妙地接住。“怪事!”

怪事,无疑的;文克尔先生看见这位医学界的绅士这种突兀的行为,甚感诧异,情不自禁地直向门口倒退,他被这种奇怪的接待搞得很莫名其妙。

“怎么,你不认识我吗?”那位医学绅士说。

文克尔先生嗫嚅地回答说他没有拜识过。

“嗨,”医学绅士说,“我还有希望哪;布列斯托尔一半的老太婆或许都要请我看病的,若我运气相当不错的话。滚吧,你这很无聊的老流氓,滚!”医学绅士的后面这句严厉的命令是对那本大书说的,他非常敏捷地把那书踢到铺子里面那一头之后,摘下绿眼镜,露着牙齿笑了一笑;原来正是过去在波洛的盖伊医院、家住兰特街的罗柏特·索耶先生。

“你不见得不是来攻击我的吧?”鲍伯·索耶先生说,非常的热情握住文克尔先生的手摇着。

“我的确不是的,”文克尔先生答,回报以压力。

“我不懂你为什么没有看见那名字,”鲍伯·索耶说,使他的朋友注意大门上用白漆漆的几个字,“索耶,前诺克莫夫。”

“它们肯定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文克尔先生答。

“天啊,若我知道是你,我就会冲出来拥抱你了,”鲍伯·索耶说:“但是我拿生命起誓,我以为是收税的人。”

“当真的!”文克尔先生说。

“我真以为是的,”鲍伯·索耶回答说,“我刚才要说我不在家,若你要留下什么口信呢,我一定可以转告我自己;因为他不认识我的:煤气和修路公司的人也不认识我。我想教堂收捐的人猜得出我是哪一个的,而且我知道自来水公司的人也认识我,因为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替他拔过一颗牙齿。——但是进来吧,进来吧!”鲍伯·索耶先生这样唠唠叨叨地说着,把文克尔先生拉进了后房,那里坐着一位绅士,用烧红的拨火棒在火炉架上钻着小洞来消遣,这人正是班杰明·爱伦先生。

“唉,”文克尔先生说,“这倒真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件乐事。你们这个地方真好啊!”

“呱呱叫,呱呱叫,”鲍伯·索耶答。“那次可贵的聚会之后,不久我就混过来了。我的朋友们给我凑了开业必需的东西;因此我穿上一套黑衣服,戴上一副眼镜,到这里来只要装出一副庄严的样子行了。”

“而你的生意挺好呀,无疑的啰?”文克尔先生说,很有数的样子。

“挺好,”鲍伯·索耶答。“那样好,几年之后你就可以把所有的赚头放在一只酒瓶里,用一张洋莓叶子封住它们。”

“你不是说的真话吗?”交克尔先生说。“这些货品就——”

“空城计啊,我的好朋友,”鲍伯·索耶说:“一半的抽屉里什么都没有,另一半是打不开的。”

“胡说!”

“事实——拿信誉担保2”鲍伯·索耶答,走到外面的铺面里,为了证实他的话的真实性,用劲把那些装样子的抽屉上的镀金球形把手拉了几下。“铺子里真有的东西几乎只是水蛙,而它们还是旧货。”

“我确实没有想到!”文克尔先生极为惊讶地喊。

“我希望是这样,”鲍伯·索耶答,“不然装样子的用处在哪里呢,呃?但是你喝点什么呀?跟我们喝一样的吗?——好的。班,我的好人,把手伸进碗橱里,把白兰地酒拿出来吧。”

班杰明·爱伦先生微笑着点头应允,于是从他手肘旁边的壁橱里拿出一只装了半瓶白兰地的黑瓶子。

“你不冲水吧,是吗?”鲍伯·索耶说。

“谢谢你,”文克尔先生答。“现在时间还早,我倒欢喜冲淡一点,如果你没有不同意见的话”。

“一点不反对,只要你自己安心,”鲍伯·索耶答;说完就干了一杯,很津津有味的样子。“班,小壶!”

班杰明·爱伦先生从同一隐秘的地方取出一只小巧的铜壶;可以看出饱伯·索耶引以为荣,特别是因为它看上去很合乎他的业务的派头。而后,鲍伯·索耶先生从一个贴了“苏打水”的签条的有实用价值的窗座里,铲出几小铲煤,时间不长那把作生意的铜壶里的水烧开之后,文克尔先生就冲了他的白兰地;当谈话在三人中迅速展开的时候,忽然被进来的一个孩子打断了,他穿一身素净的灰色制服,戴一顶金边帽子,臂弯里挎了一只有盖子的小篮子;鲍伯·索耶先生一见他便喊,“汤姆,你这无所事是的,来。”

孩子朝这里走来。

“你把布列斯托尔的路灯柱子全倚遍了,你这懒惰的小无赖!”鲍伯·索耶说。

“不,先生,我没有,”孩子答。

“你应该是没有!”鲍伯·索耶先生说,做出恐吓的神情。“人家看见一个行医的人的伙计老在阳沟里打弹子或在马路上跳绳,不会有人来请教这种行医的人,你对于你的职业没有一点感情吗?你这卑鄙东西?你把药统统送掉了没有?”

“送了,先生。”

“小孩子吃的药粉,送到住了新人家的那所豪宅里,一天四餐的丸药送到腿害痛风症的坏脾气的老绅士那里,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那末带上门,看铺子去。”

“喂,”文克尔先生在孩子出去之后说,“事情倒并不象你要我想像的那么坏呀。这是有一些药送出去的呵。”

鲍伯·索耶先生往铺子里膘了一眼,见都是熟人,就俯身向文克尔先生悄声说:

“他把药全都送错了人家。”

文克尔先生莫名其妙,鲍伯·索耶和他的朋友大笑。

“你不懂吗?”鲍伯说。“他走到一家,拉拉铃,塞一包没有姓名地址的药在仆人手里就走。仆人把这药拿到餐室里,主人拆开来读那签条,‘药水临睡时服——丸药同前——洗涤剂照常——粉剂。索耶医师按方精密配制,’等等。他拿给妻子看——她读签条;传到仆人们手里——他们也读签条。第二天孩子走上门来:‘很抱歉——他的错误——生意太忙——好许多药要送——索耶先生致意。’名字就传开了;那就是吃医药饭的办法呀,我的朋友;上帝,老朋友,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广告。我们有一只四盎斯的瓶子已经到过布列斯托尔的一半的家庭,并且还没有完哪。

“唉呀,我明白啦,”文克尔先生说:“多妙的计划呀!”

“啊,班和我想出了有许多这样的法子呢,”鲍伯·索耶很得意地回答说。“点路灯的人每周可得到十八便士,夜巡时每次走到这里就拉十分钟夜铃。我的伙计带着惊恐的神色,老赶到教堂里叫我出去,都是在唱圣诗之前,因为那时候人们没有事,只在左顾右盼。‘唉呀,’人人都说,‘什么人害急病了?来请索耶了。那个青年人的生意有多好!’”

这样泄露了医学界的很多秘密,鲍伯·索耶先生和他的朋友班·爱伦各自向椅子背上一仰,狂笑起来。他们尽情地笑够了以后,谈话转到了文克尔先生更感兴趣的问题上。

记得我们在别处暗示过,班杰明·爱伦先生喝了白兰地之后有一种很感伤的习惯。这并不是他所特有的,我们自己就可以证明,因为我们偶尔也和犯同样毛病的人打交道。而这一时期的班杰明·爱伦先生,也许比以前更容易发醉态;这毛病的原因是很简单的:他在鲍伯·索耶先生这里已经住了大约三个星期;鲍伯·索耶先生并不是善于节制的,班杰明·爱伦先生也不是很理智的,所以,在上述的整个时期中班杰明·爱伦先生只是在似醉未醉和烂醉如泥之间摇摆着罢了。

“我的好朋友,”班·爱伦先生趁着鲍伯·索耶暂时到柜台后面去施舍几条上面说过的用过的水蛙的时候说,“我的好朋友,我是非常可怜呵。”

文克尔先生表示,听了这话替他很难过,说他是否能够做点什么来减轻那位痛苦的学生的悲哀。

“你是无能为力的,我的好朋友——无能为力的,”班说。“你记得爱拉白拉吗,文克尔——我的妹妹爱拉白拉——黑眼睛的女孩子——那时候我们是在华德尔家2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文克尔,也许我的相貌会使你记起她的面孔来吧?”

文克尔先生并不需要任何东西来使他想起漂亮的爱拉白拉;而这对于他倒是幸运的,因为她的哥哥班杰明的相貌,对他的记忆力未必是一种可取的恢复剂呢。他尽力装做镇静地回答说,他完全记得那位小姐,并且相信她是健康如昔的。

“我们的朋友鲍伯是个快乐的家伙呵,文克尔,”这是班·爱伦的仅有的回答。

“很快乐呢,”文克尔先生说;不大喜欢听见人家把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

“我立意要他们成为一对;他们是天生的一对,般配的一对,文克尔,”班·爱伦先生说,很使劲地放下杯子。“那里面有一种特别的定数,我的好先生;他们的年龄相差五岁,两人都是八月里的生日。”

文克尔是太急于听听下文了,所以这个不平常的偶合之事虽然有趣,他也没有表示多大的惊异;因此,班·爱伦先生流了一两滴眼泪之后就继续说,尽管他对他朋友很尊崇,而爱拉白拉却莫名其妙地和不友好地对他表示出坚定不移的憎恶。

“我想,”班·爱伦先生下结论说,“我想是有了先人为主的爱情。”

“你知不知道那对象是谁呢?”文克尔先生问,并很担心。

班·爱伦先生抓起揽火棒,用战斗的姿态挥舞,掠过他的头,对一颗想像中的头颅恶狠狠地打去,并且用很重的语气说了一句,说他但愿能够猜到是谁——那就好了。

“我要让他知道我把他怎样,”班·爱伦先生说,拨火棒又挥过来,比前回更凶狠。

这一切对于文克尔先生的感情当然是很欣慰的;他沉默了几分钟;最后鼓起勇气探问爱伦小姐是不是在肯特州。

“不,不,”班·爱伦先生说,把拨火棒放在一边,显出很肯定的样子:“我并不认为华德尔那里是适合于一个倔强的女孩子待的地方;因此,既然父母死了之后我是她的当然的保护者,我就把她带到这边来,到一个老姑母的舒适而闭塞的地方去过几个月。假如不行呢,我就带她到外国去过些时候试试看。”

“啊,这位姑母是在布列斯托尔吗?”文克尔先生踌躇地说。

“不,不——不在布列斯托尔,”班·爱伦先生答,翘起大拇指突然向右肩上面一指:“在那边——那一面。但是别说出去,鲍伯来了。一个字不提,我的好朋友:一个字不提阿。”

这场谈话虽短,却引起了文克尔先生的兴奋和不安。那种所谓的先人为主的爱情使他的心发痛。他会不会就是这爱情的对象?会不会就是为了他,美丽的爱拉白拉才对活泼的鲍伯·索耶不予理采,还是他另有一位对手?他决定去看她,不惜任何代价;但是这里出现一个不能克服的阻碍,班·爱伦先生所谓“在那边”和“那一面”究竟在哪里呢,是离开三里呢,三十里呢,还是三百里呢,他一点也猜不出来。

不过这时候他却没有时间考虑他的爱情,因为鲍伯·索耶的回来是面包铺叫来的一块肉饼的直接的原因,于是那位绅士坚决留他一同分享。台布由一个临时女仆铺好,她的职务是做鲍伯·索耶先生的管家;第三副刀叉也向穿灰色制服的孩子的母亲那里借来了(因为索耶先生的家务的规模还有限呢),于是他们坐下来吃饭了;啤酒,照索耶先生的说法,是“装在原听里”端上来的。

饭后,鲍伯·索耶先生借来了铺子里最大的乳钵,并在那里面酿造一大杯热气腾腾的甜五味酒:他以一种非常自信而且像一位药剂师的派头,用乳杆揽和那些材料。索耶先生是个独身汉,家里只有一只大酒杯,就让给了文克尔先生,那是为了表示尊敬客人;而给班·爱伦先生用的是一只漏斗,底下塞了软木塞;鲍伯·索耶自己则用了一只敞口的玻璃器皿就足够了,那东西上面刻了许多神秘的符号,原是药剂师们配药的时候常常用来量液体药剂的。这些预备妥当之后,尝了尝五味酒,说是呗呗叫。于是约好,文克尔先生喝一杯,鲍伯·索耶和班·爱伦可以随意喝两杯,大家就很畅意也很友善地喝开了。

没有唱歌,因为鲍伯·索耶先生说那不适于他的职业,让人听了不像话,为了补偿这一损失,就尽量地说笑,而这种谈笑声却有可能而且一定会传到另一条街的尽头。他们的谈话使时间过得很轻快,使鲍伯·索耶先生的小伙计获益非浅,他平常消磨夜晚那段时间的办法是在柜台上写自己的名字,写了又擦掉,今天却一直从玻璃门上向里张望,一面看一面听。

鲍伯·索耶先生的快活很快成为狂暴;班·爱伦先生很快陷入了感伤;五味酒也几乎快喝光了;这时,孩子匆匆跑进来说,刚才有个青年女子来请索耶先生马上去看病,在隔着两条街的人家。这打断了他们的盛会。重复说了大约二十次以后鲍伯·索耶先生才听清楚这消息,用一块温布扎住头使自己清醒,等有几分成功之后,就戴上绿色眼镜出发了。文克尔先生愿意叫他等他回来的一切要求,而且他发现完全不可能和班·爱伦先生作任何可以互相理解的谈话,无论是他最关心的题目或者别的,于是转身告辞了,回布煦去。

他心神不安,爱拉白拉在他心里引起千头万绪,使他不能获得在别的情形之下分享酒杯中的五味酒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他在酒吧间里喝一杯掺上苏打水的白兰地后又走进咖啡间去,晚间的遭遇不但没有使他精神好转起来,反而使他更加沮丧与无奈。

坐在火炉前面,背朝着他的,是一位穿灰色礼服的高高的绅士;他是这间房里仅有的一个人。就拿当时那个节气说来,那是一个比较寒冷的夜晚,所以那位绅士把椅子挪开一点让新来的人看得见炉火。但是,这样一来,文克尔先生感觉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当他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和那个人体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报仇心切的和喜欢血腥杀戮的道拉的时候!

文克尔先生的第一个想法是要用劲拉一下最近便的铃把手,但是非常不幸的是把手却紧靠着道拉先生的头后面。他向那边走了一步之后又克制住自己。而当他走过去的时候,道拉先生已经连忙走开了。

“文克尔先生。请你冷静一点。不要打我,我是不会容忍的。打!决对不可以!”道拉先生说,比文克尔先生想象中的凶猛的绅士所具有的样子要柔弱些。

“打吗,先生?”文克尔吞吞吐吐地说。

“打,先生,”道拉答。“冷静一点吧。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先生,”文克尔先生说,从全身都抖着,“要我同意坐在你旁边或者对面,却没有一个侍者在场,那就一定要先获得进一步的理解才行。昨天夜里你对我进行了威胁,先生——一种可怕的威胁,先生。”说到这里文克尔先生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了,突然住了口。

“是的,”道拉答,脸色几乎和文克尔先生一样地苍白。“情形是可疑的。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敬佩你十分有勇气,你的本心是正直的。良心是无辜的。我的手伸出来了。握握吧。”

“真的吗?先生,”文克尔先生说,迟疑着,不知该伸出手来,而且几乎害怕这个要求可能是骗他伸出手来好乘机抓住他,“真的,先生,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道拉插嘴说。“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侵害。当然。即使是我,也会这样的。我错了,请你原谅。和和气气。原谅我。”说了这话,道拉光明正大地硬握住文克尔先生的手,极度猛烈地摇起来,说他是一个具有极其高尚精神的人,他对他比以前更加尊重。

“那末,”道拉说,“坐下吧。告诉我一切经过吧。你怎么找着我的?你什么时候追着我来的?坦坦白白,告诉我。”

“是很偶然的,”文克尔先生答,被这场会晤的意外的性质搞得非常不知所措了。“十分偶然。”

“很好,”道拉说。“我今天早上醒过来。我的那些威胁话早已经忘掉了。我把那件事情置之一笑。我觉得很坦然。我这样说的。”

“对谁说的?”文克尔先生问。

“对道拉太太说的。‘你真的发过誓,’她说。‘是呀,’我说。那是很冒失的话。’她说。‘不错,’我说。‘我要道歉。他在哪里?’”

“谁呀?”文克尔先生问。

“你呵,”道拉答。“我下楼去了。却找不到你。匹克威克的样子很难过。摇摇头。希望不要发生行凶事件。我全明白了。你觉得受了侮辱。你走了,或许是去约一个朋友。或许是去弄手枪。‘多么高尚的精神,’我说。‘我佩服他。’”

文克尔先生咳了一声,他开始看出形势来了,就做出俨然的样子。

“我留了一个条子给你,”道拉继续说,“我说我很抱歉。我是这样呵。有件要紧的事情把我叫到这里来。他不满意。跟来了。你需要口头的解释。他是正确的。现在都过去了。我的事情也完了。明天我回去。一道走吧。”

道拉解释的时候,文克尔先生的脸色越来越显得难看。他们这场谈话开始所含的神秘性,得到解释了;道拉先生和他一样对于决斗抱着莫大的反感;简单说,这位说大话的人物正是世上最严重的胆怯鬼之一,他根据自己的恐惧来理解文克尔先生的出走,于是采取了同样的方法,小心地躲起来等一切的愤激平息下去。

当文克尔先生心里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就显出非常可怕的神情,说他完全满意了;但是同时却又表现出另一种态度,使得道拉先生别无他法,除了相信他假使没有满意,那末某种最可怕的具有毁灭性的事一定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了。道拉先生似乎被文克尔先生的宽宏大量的观念深深打动了;于是这两位交战者分别就寝,作了许多永久性的友谊的保证。

大约十二点半的时候,文克尔先生正在他第一阵睡眠中尽情享受了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突然被房门上一阵响亮的声音惊醒,那敲声以渐增的猛烈劲重复着,他从床上跳起来,问是谁和什么事。

“对不起,先生,有个青年人说马上要见你,”卧室女侍者回答说。

“一人青年人!”文克尔先生喊。

“那是没有错儿的,先生,”另外一个声音从钥匙孔里回答说:“如果不能马上把这位有趣的青年的人儿放进房来,那他的腿就很可能比他的脸先进来罗。”青年人说了这句暗示的话后。就在房门下部的门板上轻轻踢了一脚,好像用来增加这句话的份量似的。

“是你吗,山姆?”文克尔先生问,跳下床来。

“不看见他,就想心满意足地知道他是什么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罗,先生,”那声音答,是断然的口气。

文克尔先生并不怎么怀疑青年人是谁,就开了门;开门的一刹那,塞缪尔·维勒先生就忙冲了进来,把门小心地从里面锁上,把钥匙谨慎地放在自己背心口袋里:于是对文克尔先生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说:

“你是非常滑稽的年轻绅士呵,先生!”

“你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呀,山姆?”文克尔先生愤愤然地问。“出去,先生,马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是什么意思,”山姆反唇相讥:“得啦,先生,这未免太够味儿了,就像那个小姐跟糕饼师傅争论的时候说的罗,因为他卖给她的猪肉饼里面全是肥肉。我是什么意思!吓,那倒并不坏哪,那倒并不坏哪。”

“门已经打开了,马上离开,先生,”文克尔先生说。

“我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先生,刚好是你要离开的时候,”山姆用强硬的语气回答,并且很庄严地坐了下来,“假如我觉得有必要把你背出去呢,那当然我要比你早一点儿离开这房间了;但是请允许我表示我的一个希望,请你不要逼得我走极端,出下策:我这样说,只是引用一个贵族对一只倔强的螺蜘说的话罗,它不肯跟着一根针出它的壳子,所以他开始觉得恐怕要追不得已把它在门缝里轧碎了。”维勒先生说了这段对他来说难得这么冗长的话,就把手撑在膝盖上,目视着文克尔先生的脸,自己脸上带着一种表情,表示他丝毫没有讲着玩的意思。

“你是一个本性可爱的青年人,先生,”维勒先生继续说,用的是晓以大义的责备语气,“那么我就希望你不要连累我们的可爱的老头子吃尽千辛万苦,在他决心一切都要贯彻原则的时候。你比道孙坏得多,先生;至于福格,我认为比起你来,他还是天生的安琪儿!”维勒先生在每个膝头上拍了一下强调地说出这种感想之后,就带着很鄙夷的神情抱起两臂,向椅子背上一靠,仿佛在等候罪犯的申辩。

“我的好人,”文克尔先生说,伸出一只手来;他说话的时候牙齿互相敲击着,因为他在维勒先生大发宏论的期间一直是穿睡衣站着的,“我的好人,我尊敬你对我的优秀的朋友的忠诚,而我增加了对他的不安真是非常难过的。握我的手,山姆,握!”

“唔,”山姆说,有点愠怒,但是同时把文克尔先生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地握着摇了摇:“唔,你原来应该这样的。我高兴看到你是这样的;因为,只要我有办法,我不愿意让他受任何人的欺负,就是这样。”

“当然了,山姆,”文克尔先生说。“握个手!现在去睡吧,山姆,明天早上我们再谈吧。”

“我非常抱歉,”山姆说,“但是现在我不能去睡。”

“不去睡!”文克尔先生重复山姆的话。

“不,”山姆说,摇摇头,“不能去睡。”

“你不是说今天夜里你就要回去吗,山姆?”文克尔先生大吃一惊地反问。

“不,除非你愿意回去,”山姆答:“不过我决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半步,东家的命令是绝对要做到的。”

“瞎说,山姆,”文克尔先生说,“我一定要在这里耽搁两三天;还有,山姆,你也要留着,帮助我想办法跟一位小姐见见面——爱伦小姐,山姆;你记得她吧——我在离开布列斯托尔之前一定要见见她。”

但是山姆对于这些主意的答复只是极其坚决的摇摇头,用力地回答说,“不行。”

然而,经过文克尔先生极力争辩一番后,并且把和道拉相遇的事情详细说明之后,山姆开始动摇了;最后,双方达成了协议,其主要条件如下:

山姆可以退出,让文克尔先生不受到打扰,独占他的房间,但是他要让山姆把房门从外面反锁起来,带走钥匙;以便万一有火警或者什么意外的话,可以立刻打开房门。第二天清早就要写一封信给匹克威克先生,由道拉转交,要求他同意山姆和文克尔先生留在布列斯托尔进行已经谈过的那件事,并且要他马上复信交下一班车寄来;如果得到同意,这两位仁兄就会留下来;如果不呢,一收到回信便立刻动身回巴斯。最后,文克尔先生要自己知趣,发誓不采取跳窗子。爬火炉架之类的手段逃跑。缔结好了这些条款之后,山姆就锁上门走了。

他快要到楼下的时候,忽然他停住脚,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来。

“我把打倒这一层完全忘掉了,”山姆说;转过半边身来。“老板明明说那是要做到的;我真是笨得要死!不要紧,”山姆又说,高兴起来,“无论如何,明天总会办到的。”

维勒先生这样一想,显然安慰得多了,于是又把钥匙放进口袋,不再想什么地走下楼梯,而不久就和住在这里的其他人们一样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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