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

声如冰泉,低沉清润。

距不空山十余里处这一座小村落茅屋里,着一身雪白僧衣的僧人口中吟诵,如玉般清隽的面容上,却隐隐透出几许苍白。

这实在是一间简陋极了的茅屋。

屋顶上盖的是茅草,屋里面的桌椅也都高矮不一,但全部似模似样地摆上了装订成册的书卷,七八个五到十二岁不等的小孩子都坐在桌后,专心致志地听着。

只是在听完之后,还有些不明白处。

距离僧人最近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小胖子眨了眨眼,忽然把手举起来,问:“善哉师傅,‘五星’是什么意思啊?”

被人忽然打断,僧人面上也不曾露出半点的愠色,反而宽容地微微一笑,答道:“五星者,便是天上的五颗星辰,名曰‘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对应的乃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与喻示阴阳的日月一起,并称为‘七政’。”

“那‘五行’又是什么?”

小孩子们的好奇心都是很重的,听到不懂的便发问。

于是僧人又将“五行”的诸般来历一一讲解,从头到尾神色间未有半分不耐之色,显得温和宽厚。

如此拓开来讲,不知觉外面已薄暮昏昏。

僧人收了自己的书卷,见着时辰不早,便准备结束了这一堂课回山门去。

临走时候几个小孩子都问他明天还来不来。

他便笑着回,要来的。

村落中的长者估摸着时辰来找他,想请他留下来用一顿斋饭,已答他远来教书的恩情,但被僧人婉言谢绝。

“多谢施主好意,但院中还有晚课,今日便不多留了,贫僧改日再来。”

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

僧人的轮廓在外面昏沉沉的夕照下,被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看着倒越发让人疑心他到底是个真实的人,还是那天上的神佛了。

挽留他用斋饭的老者看着他,一双老迈的眼底是纯然的敬重,也学他模样还了一礼,这才道着“有劳”,一路将人送至了孤村的村口,看人去了。

冬山如睡。

这些天来,天气已经转暖了不少,但不空山这一片山脉到底偏北,所以昨夜料峭风寒,下了一场雪,在这山间盖了薄薄的一片。

唯有不空山上,还是沉凝的苍翠。

一身雪白的僧人也不赶路,只如常人一般在逐渐昏暗的天光之中行走,翻越了几座山岭,才到了不空山后山的方向。

只是没想,还没等他上山去,山上小径倒是下来了一人。

身上穿的是禅院里小沙弥穿的蓝灰色僧衣,也不是很高,十三四岁模样,脚步还急匆匆的,模样挺机灵。

是宏本。

禅院里要矮他一辈的晚辈。

远远看见僧人他便眼前一亮,忙跟他挥手:“善哉师叔,善哉师叔!方丈正派我去找您呢!”

僧人在山道上停下了脚步。

生长着青苔的旧石阶缝隙里还淌着刚化不久的雪水,浸得苔痕深绿,阶边的野春兰则向着石阶另一侧张开了自己的花萼。

他问:“方丈寻我何事?”

“您白日都去村子里教他们读书写字了,怕是不知道,江湖上可出了一件大事,还关系到咱们禅院。”

宏本虽在禅院中修行,可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说起江湖上那些个腥风血雨来,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向往和兴奋。

“听善明师叔说,有一个蓬山的很厉害的人,叫顾什么的,找到了武圣的后人。可师叔你猜怎么着?这个武圣后人竟然在半路被妖魔道上那个大魔头沈独劫走了!现在江湖上传得一阵风一阵雨,方丈传了人在他屋里议事,也让我来找师叔你,请你过去。”

武圣后人。

还有大魔头沈独。

僧人听得这些名字,面上忽多了几分怔忡,接着才念了一声:“是吗……”

宏本才入禅院不久,但对这一位善哉师叔从来都是敬仰有加,当下也没觉出他有什么不对来,只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师叔,你说那魔头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呀?难道真连传说中的蓬山第一仙也打不过他吗?他劫走了武圣后人,又到底是要干什么呀?前阵子他不才从千佛殿……”

话说到这里,宏本忽然心头一跳。

千佛殿那件事累得善哉师叔为方丈他们责罚,不仅在戒律院受过了惩,还在思过崖下面壁了整整三日,昨日才回来。

对整个天机禅院的弟子而言,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大部分人眼底的善哉,不管性情为人还是佛法武学,都是千中无一万里挑一的好。可以说,在他们印象里,他与惩戒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可那一回……

方丈的话,说得却是难得地重。

更要紧的是千佛殿这件事,不仅被人闯入了,而且是被人二次闯入。

至于有没有拿走什么,宏本便不知了。

他只知道,有关于千佛殿内到底是不是有东西失窃这件事,只有天机禅院少数人才清楚。

其实大家伙儿都暗中猜测,千佛殿里能藏什么?无非就是那三卷佛藏罢了。

若有东西失窃,必非此物莫属。

但偏偏此物干系重大,任由众人如何怀疑,也没透出半点确切的风声来。

包括江湖上都有不少人觉得是他们禅院承担不起佛藏失窃的后果,故意在此事上隐瞒,未将真相告知所有人。

可这话是万不该在善哉师叔面前说的。

宏本心里后悔极了,原本心里装了一箩筐的话想要问,现在却都问不出口了。

好在僧人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般轻易生气,甚至就连方才那一点点异样都收了起来。

他朝宏本淡淡地笑了一下,便往前走去。

“既然方丈还等着,还是赶紧过去,才能知道事情到底如何。”

“是是是。”

宏本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走在他身后一些,但见微寒的冷风吹拂下,这一身雪白的僧衣在暗下来的天幕里干净得纤尘不染,袖角衣袂轻轻浮荡,不由心向往之。

他好像记得,院中有哪一位师伯提过,说善哉师叔这一身雪白的僧袍,也是有些说头的。

但具体是什么说头,他又忘了。

宏本生出几分挫败的感觉来,但心里却还惦记着这一回出的事,颇带了几分小心地,又开了口:“善哉师叔,您说那大魔头也是人生父母养,下手怎么这么狠毒?听说护送那娄公子的人,除了那蓬山第一仙都死光了,实在是太可怜了……”

可怜?

僧人抬眸向这一片幽深茂密的古林间忘了一眼,又瞥见不远处山下那一片浪涛细卷的竹海,想起自己发现的那些蛛丝马迹来,还有有关于那蓬山第一仙的传闻,只轻一摇首。

“无辜之人,确是可怜。”

“诶?”

宏本一愣,只觉得善哉师叔这话好似藏着什么深意,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话半点旁的意思都没有。

那些死了的人的确无辜啊。

他有些纳闷于自己心里怎么会冒出觉得善哉师叔这话不对的念头,有心要深究,但前面僧人的脚步已经有些远了。

于是连忙追了上去。

这山道正好在前面转过了一个弯,道一旁是高高的山崖,道另一旁便是山下那绵延的竹海。

叶落满地,久已无人踏足。

从高处往下看去时,是一片的静谧。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其枝叶交覆掩映处,隐约能瞧得见一座竹舍的轮廓。

但脚步再动,便看不见了。

宏本忽然想起来,好像很久没看见善哉师叔往那竹舍中走了。以前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里面,因不用来回上山,更方便去往不空山周遭的村落。可自打千佛殿出事之后,便再也不曾见他往那竹舍中住过一夜,即便是很多次路过也不曾有要进去的意思。

此刻从这竹林前路过,他不由向前面僧人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得在行至此处时他脚步略顿了一顿,向那竹海看了一眼,一双温厚宽容的眸底,倒映着这即将降临的、寂寂然的黑夜。

最终还是没去。

僧人淡淡的目光收回,只依旧向山上去了。

不空山顶,禅院巍巍。

间天崖上,星月渐明。

沈独还是坐在那书案后面,屋子里亮堂堂的,点的却不是一盏灯,而是一颗大大的夜明珠。

那佛珠内藏机窍,他已然知晓。

只是自己研究来实在是费神又缓慢,自己折腾了半个下午,终究还是犯懒,便将凤箫叫了进来帮忙。

这哭包不会半点武功,有时候比他这道主还任性,但在五行八卦与算学上却颇有独到之处。

此刻他便坐一旁看书,凤箫在那边摆弄佛珠。

这是多年前已经失传的机关术,乾坤皆在小小一枚珠子里面。木质的佛珠内雕有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图,各有标记,只要以透镜、明珠照之,则能成像。另配有一本密字册,以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之间的组合与排列在册中定字,经过繁琐的组合,便能解出珠中所藏之文字。

其术本身,沈独是不知道的。

但巧的是间天崖上偏偏就有这么一本密字册,所以他才敢大摇大摆一点也不犹豫地将这佛珠带回来。

至于让凤箫来做解字之事,他也半点没担心。

那头忙碌,他自己却是无聊。

手中的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他随手将其合上,游移的目光随意在桌案上晃了一圈,便落到了之前凤箫放在旁边的信封上。

那一封来自天机禅院的信。

信封的封口上是一枚佛莲形状的火漆印,但表面上没写一个字,该是防止为人半路所截,做得也算谨慎。

内容他是已经清楚了。

只是这信本身,好像还没看过。

慧僧善哉……

这秃驴是他所不喜至极的,一则忌惮其实力,二则与其有当日交手之恨,且兴许是因为他喜欢的那和尚不肯跟他走的缘故,让他对整个天机禅院其他的和尚都充满了厌恶。

但这人写的信,该是什么样?

沈独心思一转,心念一动,盯了那信封半天,终是将手伸了过去,就要拿那一封信过来看。

却没料想,外头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他眉梢一挑,便向凤箫打了个眼色:“先收起来吧,一会儿再解。”

凤箫一怔,回头一看,便见沈独已经收回了那取信的手,转将目光投向了冬灰阁那紧闭着的两扇门上。

于是这才知道是有人来了。

她吐了吐舌头,也知道道主吩咐自己做的这件事极不一般,忙把眼前诸多的东西一兜,藏到了一旁去。

片刻后,那脚步声便到了门外,是姚青的声音:“道主,先才崖前送来了天下会的请帖,是蓬山那个顾昭叫人送的,说道主既然声称自己无心于佛藏,便请道主十日后斜风山庄天下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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