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吃过午饭后,约翰法官在私人房间的椅子上歇息,双脚搁在脚架上,品尝着女佣送来的咖啡。

长年使用的旧椅子凹弧,舒适地支撑着法官的身体。

法官察觉到安取出小提琴的声响。这是法官休息时的习惯。即使不必刻意命令,安也能体察法官的希望。

巴哈无伴奏第二号组曲响了起来。是亡妻生前喜欢演奏的曲子。法官结婚前就已经失明,因此他不知道妻子的长相。他知道的只有妻子的肌肤和发丝的触感、有些低沉的嗓音,以及矜持内敛的笑声。他的嘴唇记得妻子的全身。妻子拉奏小提琴时,他有时会把头钻进她的裙下,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妻子斥责这是对音乐的冒渎,他回说他是在最舒适的环境中欣赏。但妻子拉奏的音乐扩散在心底,一股无法书喻的深沉渗透全身,让约翰法官停止了恶作剧,陶醉其中。现在的法官,再也没有能够脱下严谨镗甲的对象。

约翰法官聆听着安的演奏,对于羊肠和马尾的摩擦居然能够生出如此灵妙的乐音,觉得宛如奇迹。琴弦工人都住在屠宰场附近,因为方便取得原料。剖开羊肚,小心翼翼地完整取出长达几十英尺的肠子,去除脂肪、肌肉、血管等杂质,挤出胆汁,浸泡在灰烬溶液中洗去污垢,较粗的一边拿去做香肠皮,细的部分撕成纤维状,捻成线状……进行道些工程的穷苦工人们,一定从未听过小提琴的音色吧。会忽然想到这些,或许是因为接触到解剖医师和他的弟子们而兴起的联想。

法官最后没有见到罗伯特。

他省去麻烦,没有绕到面对莱斯特广场的正门,而是从中庭直接去到后门玄关要求会见主人,让出来应门的佣人慌了手脚。佣人完全没想到治安法官居然会走后门玄关。

“帮我转告罗伯特医师,说治安法官约翰,菲尔丁有事求见。”

“老爷现在不在。”

“他去哪了?”

“不知道,可是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贝丝,不要舔法官大人的鞋子。”

一个外表肮脏的男子弯腰驼背地穿过旁边往后面去,佣人叫住他说:“顺道打扫一下马厩再走。”男子转过头来,哑着声音说:“我可不是马夫。”然后匆匆消失到后面去了。

“是捡狗粪的。”佣人皱起眉头说。“法官大人,如果您从正门来,就不会碰上那种碍眼的家伙了。他每天都会来扫狗屋。”

“罗伯特医师有自家用的马车是吧?”

“是的,医师需要出诊。家里雇的车夫是个酒鬼,教人伤脑筋。”

“罗伯特医师回来后,请他到弓街的法官官鄙来。”法官留下交代。

回家后,他对待命的众治安队员下了两、三道指示,在安朗读他不在时交上来的报告书之前,先稍事休息。

法官吩咐放下琴弦的安说:“把咖啡收走。”接着他把少年的信摆到桌上。

“再念一次。”

法官这么说道,但此时有客人来访,读信被打断了。

司法秘书官查尔斯·希钦辩解似地说着:“我来也不是有什么事,只是正好来到附近,顺道来问候您。”由于职业关系,两人偶尔会碰面,但并没有什么交情。

“今天是宋达斯阁下负责审判呢,所以我想您应该正闲着。”

“不,即使不必开庭,我也忙得很。”法官露骨地说。

“那真是抱歉了。”希钦说着,却没有要离去的样子。

“你是来问黑函的事?”

现在正有攻击希钦的匿名黑函散布流传,前几天法官官邸也收到,安把内容念给法官知悉了。

“不必在意,我也没放在心上。”

“谢谢……那上头写的全是些子虚乌有之事。太多人想要扯我后腿了。”

“我知道。即使上头写的是事实,我也不在乎,只要审判能公正进行就好。不过身为司法界的一分子,能保持清廉是最好不过。”

“我已经说过了,那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中伤……”

“知道,知道。”法官打断希钦,打手势要他离开。

伦敦有许多不正经的酒吧,也有不少同性恋者聚集之处,黑函揭露希钦是这类酒吧之一的“玫瑰亭”的常客。

位高权重者当然不可能打扮成女装,从自家前往,因此这类店铺都设有变装用的密房,寄放着常客的化妆品及服装等道具,也出租化妆品和服饰。

“……司法秘书官查尔斯·希钦氏穿上妇人服装盛装打扮,同席客人皆称其‘夫人’。在这家店,男人彼此称呼‘亲爱的’,相互拥抱并亲吻。有一名饰演女角的美少年演员,常客皆称其妖精女王,希钦氏对其迷恋有加,心甘情愿戴上驴马头套,恍惚任其爱抚。”

“如此自甘堕落之人,法曹界居然放任其逍遥乎?”

“安小姐也遭受到不少攻击呐。”

安身为女性,却毫不端庄地以男装示人,从事应是男性从事的工作。希钦暗地里强调安也是他的同类。

希钦离去后,“那家伙像这样一一拜访可能收到黑函的法曹界人士,辩称那都是胡言乱语吗?”法官苦笑说。“只会招来反效果啊。”

“想要破坏希钦先生名声的究竟是谁呢?”

“是他参与的审判被告吧。是律师出的主意吗?感觉他的身材应该不适合女装呀?”

“希钦先生确实相当肥胖,足足有那位班杰明·贝密斯先生的两倍。若是穿上裙子和衬裙,应该会膨胀成三倍吧。”

“好了,继续办正事吧。安,把信念给我听。”

爱德,奈吉。

救我。

我被人幽禁。我没有方法连络你们。

我打算逃出这里。我会设法去找你们。你们会救我吧?

可是我没有把握能活着见到你们。

我在这里写下至今为止的经纬。如果我们再会时,我已无法言语,请你们读信吧。

幽禁我的人名叫盖伊·艾凡斯。地点应该是伦敦市内,但我不知道地址……

念完之后,法官把一些纸张交给安,是他向丹尼尔要来的,上面有爱德、奈吉、丹尼尔自己以及其余三名弟子的笔迹。

“比对看看。”

“每一个人的笔迹都看不出与纳森信件文字相同的特征。”安说,接着用有些吃不消的声音加了句:“丹尼尔医师的字迹非常独特。如果拿医师开的处方笺到药局去,或许很难领到正确的药方……”

“看不到他的字真是遗憾。信件内容很长。如果只有几句话也就罢了,若要改变笔迹、全文伪造,可能相当困难。”

“我也这么认为。约翰阁下认为这封信是伪造的?”

“艾凡斯与哈灵顿共谋操作股价,这应该可以视为事实。罗伯特因此背上莫大的债务,也可以认定休姆先生的陈述属实,不过还是得找出可以呈上法庭的证据。艾凡斯为何非杀害哈灵顿不可?爱德认为理由是少年纳森所伪造的古诗……这个假设的前提是,纳森写给爱德和奈吉的信是真的。”

“您的意思是,这可能是爱德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要别人写下的假信?”

“也是有这个可能。爱德能满不在乎地撒谎。你说那名青年的容貌出众是吧?”

“是的。”

“身为年轻女性,你应该深受吸引吧?”法官调侃说。“我不会把私情带入搜查。”安气愤地应道。

“我知道,安。把交上来的报告书念给我听。”

法官命令时,坦尼斯走进来禀告:“坦普尔银行的休姆先生前来报到了。”法官命令安把纸收起来。

“你知道爱德·特纳在路上遇袭受伤一事吗?”

约翰法官感觉到休姆倒吸了一口气。下一瞬间,休姆的叫声刺进法官的耳朵。

“是那家伙干的吗?!”

“那家伙?”

“除了艾凡斯还有谁?”

大叫之后,是“失态了”的道歉声,以及调匀呼吸的声息。

“伤得很深吗?该不会危及性命吧?法官阁下,您找我的事情很紧急吗?若您允许,我想去探望爱德的情况。”

休姆的声音十分迫切。

“啊啊,爱德本来就在担心他和奈吉可能遇害啊……奈吉平安无事吗?”

“受伤的只有爱德。似乎是错身而过时,被歹徒持刀割伤了侧腹部。”

“艾凡斯不会甘冒那样的危险,一定是派人下手的。该不会又是罗伯特医师?不,就算是罗伯特医师,也不会在众目睽睽的街道上干那种傻事。”

“你先冷静下来。伤势不重。听说爱德昨天去拜访你?”

“是的,他来过。”

“他去做什么?”

虽然已经知道,但法官还是再次确认。

“前些日子,我告诉爱德一些事,他是来确定细节的。爱德在内子难产时,与丹尼尔医师一起救了内子,托他们的福,母子都十分平安。小犬非常亲近爱德。后来奈吉来转告丹尼尔医师要来访的事,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回去了。爱德被人攻击,就是在回去的路上吗?”

“爱德与奈吉在归途中去了咖啡馆,是在那之后遇袭的。爱德遇袭的时候,幸而我的部下就在附近,出手救了他,遗憾的是让歹徒逃走了。我昨天因为要开庭,无暇分身,所以今天才去见了爱德。刚才你提到艾凡斯这个名字,那是指仲介人盖伊·艾凡斯吗?”

“是的。可是……为什么……”

休姆自言自语,又慌忙闭口,所以语尾听不清楚。听起来像是说了“奈吉”三个字。

“你想到什么?”

“不,没什么。约翰阁下,我要暂时放下身为银行家的矜持,在这里揭发艾凡斯的恶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恶徒。他逼迫罗伯特先生,要他杀害少年纳森与哈灵顿。”

“休姆先生,恕我冒昧,可以请你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吗?”

“什么?”休姆讶异地反问,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坐着就行了。手应该构得到。”

休姆把手放在法官掌心向上的左手上,法官又把右手放了上去,等于是用两手上下夹住了休姆的手。

“我缺少视觉,因而依赖听觉、嗅觉,有时候也会借助触觉。关于艾凡斯的事,我希望你能提供协助。请允许我利用触觉确认你的词语是否值得信赖。”

“我愿毫不保留,倾力协助。”

“我希望你能提供的协助,就是将一切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约翰法官感觉到休姆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你知道两具尸体的身分吗?”

“昨天爱德拜访我的住处时,详细地告诉我他对艾凡斯的疑心,也就是怀疑艾凡斯设计杀害少年纳森以及哈灵顿。南太平洋公司的事,以及少年纳森伪造古诗一事,阁下已经听说了吧?”

“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休姆说的内容,与丹尼尔及爱德说的并没有不同。

“你认识盖伊·艾凡斯吗?”

“没有亲近地交谈过,但知道他的长相。”

“艾凡斯与南太平洋公司股票暴跌有所关联,这个传闻我也听说了,但有什么可以做为证据的东西吗?”

“岂止是有所关联而已,一切都是他操作的。但由于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若说是臆测,也就这样了……”

“听说市长和议员、市政高层透过艾凡斯获得莫大利益,这事可有实证?”

“据传是这样的,但没有方法可以证明。”

休姆想了一下,又接着说:

“我想在交易巷的‘乔纳森’这家咖啡馆探问一下,就可以得到情报。我没有去过那家店,但仲介人当中,有约一百五十名主要人物,每年支付老板八镑的使用费,每天包下三小时用来商谈。”

“谢谢,这是个很有益的情报。交易巷的‘乔纳森’是吧?我会派人调查。对了,休姆先生,你见过生前的纳森吗?”

“不,只听爱德说过。真是可怜,为了把赝作当成真货卖出去,艾凡斯强制罗伯特杀害纳森以及知道他的特殊才能的哈灵顿。爱德这么深信不疑,我也……像这样贸然臆测或许不应该,但我想不到比爱德的推测更可信的答案了。”

约翰法官的手热了起来,因为休姆把左手覆盖上去握紧并用力摇晃。

“这样下去,爱德和奈吉会有生命危险。他们又会被人攻击的。”

“你也认为是艾凡斯派人伤害爱德的吗?”

“还有谁会这样?那孩子不会与人结怨。”

“因为爱德与奈吉知道纳森的作诗才能?”

“是的。请务必将他绳之以法,还有罗伯特医师。”

“还不能断定艾凡斯及罗伯特就是凶嫌,我需要证据。罗伯特为何会答应杀人这种

危险的差事?万一败露,可是要上绞刑台的。他真的会去做那种事吗?”

“如果条件是让欠债一笔勾销的话。这样下去,罗伯特医师的财务将会破灭。”

“原来如此……对了,休姆先生,可以请你在这里写下盖伊·艾凡斯的名字吗?”

“什么?”休姆回以诧异的声音,但一交给他纸笔,他便毫不迟疑地照着吩咐写。

然后休姆说“我要去探望爱德”,便匆匆忙忙地告辞。紧接着一名治安队员前来报告。

“我们询问艾凡斯的佣人,他们否认曾经监禁过少年。我们塞了钱,但说词依旧不变。”

“艾凡斯做得很小心,没有让佣人发现呐。”

“是的。”

若是仆役已经从主人那里拿到够多的封口费,治安队员给的小零头,也不足以让他们开口。他们有可能反过来通报艾凡斯。“请不要让艾凡斯发现当局正在调查他。”丹尼尔的弟子之一、名叫亚伯的青年会这样恳求……法官回想起来。“听说那家伙有市长和上院议员罩他。如果碰上有人碍事,他可以轻易铲除掉。万一他发现有人在调查他,不晓得会使出什么手段。”

可是如果不把艾凡斯逼出来,也揪不到他的狐狸尾巴。

“艾凡斯的家人呢?”

“听说他单身。”

队员离开后,法官要安把休姆写下的“盖伊·艾凡斯”与信件中的一节比对笔迹。

“笔迹完全不同。”

“休姆先生的样子,你觉得如何?”

“听到爱德受伤的消息时,他的惊讶与担忧看起来是发自真心的。后来的态度也非常诚恳。不过您问休姆先生是否见过生前的纳森时,他虽然当场否认,表情却有些紧张。”

“他否定得太快了。我也感觉他有些过于激动,而且手还颤了一下。不过如果休姆先生见过生前的纳森,为何非隐瞒不可?”

“隐瞒也没有意义呢。”

“安,这件事得让你知道一下。爱德的父亲因为偷窃教堂银器的嫌疑被判了绞刑,但听说事后发现是一桩冤案。”

“太可怜了。”

“你不会同情他不幸的境遇,而蒙蔽了判断的眼光吧?”

“绝对不会。”

“安,我总觉得墨水那事实在不自然。假设纳森被人用某些方法迷昏,放到解剖台上,然后割断了手腕。虽然他恢复意识了,但出血过多,体力不支。如果发现自己身处那种状况,人不会第一个先设法止血吗?即使办不到,也会把左手从水里伸出来吧?左手浸在水里,要怎么取下墨水瓶的盖子?爱德说纳森总是随身携带笔记用具。纳森是把墨水瓶放在解剖台上,躺着用右手握住,再用食指和拇指旋开盖子吗?然后只把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地浸到瓶里吗?甚至没有泼出半滴墨水?”

“约翰阁下,您的意思是这样吗?爱德与奈吉发现纳森仰躺在解剖台上,手腕割开,泡在水里以免血液凝固,自杀身亡。于是他们对遗体动手脚,把尸体弄得像是他杀,而且是罗伯特先生下的手。”

“以为是自杀,所以动手脚让人以为是他杀——他们说的这个理由就姑且采信好了。但用三根手指画了FOUNTAIN、罗伯特先生为了抹去那个图案而涂成HURT的圆标,都是为了让人怀疑罗伯特先生的牵强说词,其实只是爱德把墨水泼在尸体胸口而已。然后他们在纳森的三根指头沾上墨水。我这话并没有确证,但这样要自然多了。在奄奄一息的状态,除了三根指头以外不弄脏其他任何地方,只用一只手打开墨水瓶盖,这近乎不可能。至少我认为不可能。他们假装层层隐瞒,让我们接受凶手是罗伯特的结论。”

“可是……诬陷罗伯特先生是凶手,他们有什么益处?如果罗伯特先生被判刑,丹尼尔医师的研究和解剖实习都无法继续下去了。他们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要陷害罗伯特先生吗?我感觉弟子们都非常敬爱丹尼尔医师。会主动志愿投入受人厌恶的解剖工作,感觉也都是因为敬慕丹尼尔医师。”

“爱德知道由于罗伯特的债务,丹尼尔医师的标本面临了危机。即使袖手旁观,横竖都会失去一切。既然如此,索性将可恶的罗伯特塑造成一个罪犯来报复他。话匣子小弟说,不只是标本,罗伯特还夺走了丹尼尔医师及爱德的研究成果。爱德对罗伯特也抱有私人的怨恨、憎恶吧。”

“是啊……”

“安,你来为爱德辩护。我绝对不是想要判爱德有罪,只是在思考他言行中的可疑之处。比对一下你我的想法吧。找出矛盾之处,有助于厘清真相。罗伯特确实难说是清白。或许他被艾凡斯所逼,杀害了哈灵顿与纳森。可是至少墨水这件事非常不自然。”

“还有信件是否是伪造的?如果找出那家书店,就可以确认信上的内容是否为真。只要与赝作的古诗比对笔迹……啊,古诗是模仿中世纪的书体,跟原本的笔迹不同呢。”

“他的故乡应该有他写下的文书吧。等到连络上他故乡的亲人,过来这里,就可以确定是否为纳森亲手所写。再帮我倒杯咖啡。你也喝吧,安。然后把报告书念给我听。”

“这是在咖啡馆‘马修斯’问到的内容。据侍者说,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有个嚣张的少年每天都来店里坐上一整天写东西,他与从以前就是常客的爱德及奈吉相当亲密。确实发生过路人被故障的喷水池淋成落汤鸡、闯进店里大骂的事,但侍者不知道那名人物的身分。纳森寄宿的人家,还有他寄放古诗的书店还没有找到。请不要责备进展迟缓,因为人手实在不足。如果爱德或奈吉记得寄宿人家叫什么、还有书店的名字,就不必这么辛苦了。提出报告的队员现在又回去继续搜查了。”

“我明白,安。治安队员不能只专注于这个案子。市内随时都有案件发生,也必须四处巡逻,维持治安。”

虽然还需要数倍——不,数十倍的人手,但政府不愿挹注资金在这上面,因此无法再增加更多队员。

“这下就证实了有人被故障的喷水池淋成落汤鸡是事实。可是,也只有爱德及奈吉指称那个人是罗伯特。”

“还有一则报告,是奥斯本医师的验尸结果。关于少年,四肢是死后才遭到切断。身上有几处伤痕,但不到致命伤的程度。体格削瘦,有可能在生前遭到虐待。”

“因为创作没有进展,所以遭到虐待,没饭吃,还被鞭打——这证明了信件上的这些内容呢。”

“是的。关于疑似哈灵顿的无脸男性,由于腐败程度严重,难以判断,但看不出毒杀的形迹。死因推定为勒毙。可能是在四、五天前,或是更早以前遭到杀害。”

“无法确定啊?就像丹尼尔医师说的,要得出正确的验尸结果,必须解剖更多的尸体。说到这阵子,我记得罗伯特医师……”

前天法官曾经找来罗伯特医师,询问有关伊莲小姐遗体的事。当时罗伯特医师宣称:“我这阵子都与内子住在内子的娘家。内子的娘家是在马洛近郊拥有广大领地的富裕绅士阶级,内子比起伦敦,更喜欢待在马洛,因此经常回娘家。这次我也打算暂时休养一阵子,便与内子同行,但由于拉夫海德准男爵召唤,我回到了伦敦。”然后罗伯特提到他在准男爵要求下,将小姐的砒霜自杀伪装成病死。—这是为了保全准男爵家的名声,请法官务必谅解。

“扭打的痕迹等等,由于皮肤已经腐烂,无法辨识。”安继续报告。

“勒毙需要力气,但如果两个人合力就不难了。比方说像这样:艾凡斯把哈灵顿找来自家。如果对方是艾凡斯,哈灵顿也不会提防,应该是毫无戒心地前往赴约。艾凡斯把鸦片酊之类的药物掺进饮料让哈灵顿昏睡后,接着勒死哈灵顿,再把尸体交给罗伯特处理吗?或是让罗伯特下手勒毙?……下一份报告书是什么?”

“发现了重要的证物。”安的声音雀跃起来。

“是搜查《公众日报》社的队员扣押的物品。如果第一个先看这份报告就好了……是报纸的草稿。队员也让在哈灵顿底下工作的两名员工确认了。大部分的原稿都是哈灵顿亲自撰写的,但其中有几份是署名N·皮姆的讽刺诗。两名员工说,N·皮姆就是纳森的笔名。”

安比对信件笔迹的时候,法官默默等待。

“没错,信是纳森亲笔所写。”

“你听起来很开心,安。”

“不,没这回事。”

“爱德说,他们没想到这是写给他们的信,所以先动手脚让尸体看起来像他杀,然后前天晚上才读了信,你不觉得这也很不自然吗,安?如果发现尸体身上带着信,一般不是会先放下一切,先读信再说吗?信件内容提到死者遭到艾凡斯幽禁,以及遭到幽禁的理由、被打入大牢经历悲惨经验、脚上留下屈辱的痕迹等等。上面并没有提到罗伯特的名字。那个伶俐的——还是该说小聪明不少——的年轻人,知道艾凡斯与罗伯特的关系。他或许推测出是艾凡斯委托罗伯特杀人的,可是苦无证据。因此他为了让我们注意到罗伯特,才对尸体动了那些手脚……”

“啊,原来如此。”

“把从丹尼尔医师家扣押的纳森的衣服拿过来。衣服暗袋的位置有墨水污渍吗?”

“有的。”

“信上有污渍吗?”

“有一点。”

“照折痕折回去,装进暗袋里。污渍吻合衣物上的吗?”

法官察觉到安的动摇。

“如何?”

“不吻合。”

安说完后,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就怪了。”

“说信件装在暗袋里,会不会是爱德与奈吉记错了?或许信原本是装在其他地方。我会向两人确认。”

“这一点暂时保留。还有其他报告吗?”

“没有了。”

“把伊莲小姐的遗体卖给丹尼尔医师的盗墓人还在拘留中吧?”

“是的,迪克与哥布林还关在拘留室里。”

此时下人通报罗伯特医师来访。

“安,罗伯特医师回去时,派坦尼斯跟踪。看他会直接回家,还是有其他可疑的行动。”

“我也去。”

“你是我的眼睛,你待在这里。”

“也可能碰上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情况。”

“派其他人跟坦尼斯去。”

“没有人了,全出去了。人手不足。”

“无可奈何是吗?别靠近危险地点,碰到危险你就快逃,交给坦尼斯处理。”

“是的。”法官清楚地感觉到安不情愿的心情。

“你不适合凭蛮力搏斗。你的能力是观察与洞察。遇上危险就快逃,向我回报正确的状况。这是你唯一的任务。”

“我明白。”

“安,我要再次提醒,你一个人逃离危险绝对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这反倒是你最应该采取的行动。千万不要忘记。”

法官这么叮咛后,要安开门。

“您来访的时候我不在,真是失礼了。我听到仆役转达阁下的命令,急忙赶来了。”

焦躁、不安、紧张。法官从罗伯特的声音听出这些。

“前天我才来会见过阁下。”

“为了拉夫海德家千金砒霜中毒的事。”

当时罗伯特也惊慌失措——法官回想起罗伯特当时的声音。

“劳你又来一趟,但现在又有别的事得请教你了。”

法官做出对休姆相同的要求,将罗伯特的右手夹在双手之间。

“哈灵顿是用马车载的呢。”

隔了一拍,罗伯特才诧异地反问:“什么?”但手却背叛了主人,在听到问题的瞬间便跳起来似地剧烈反应。

“是你亲自驭马,对吧?”

“阁下是在说什么?”

法官感觉手上传来微微的颤抖,继续追问:“是谁下的手?你吗?还是艾凡斯先生?”

“我不懂阁下的意思。”

“你去马洛的正确日期是?”

“我没有禀告过阁下吗?是七月三日。然后我被拉夫海德准男爵叫回伦敦,是距今四天前,七月八日的事。”

“从三日到八日,你一直在马洛?期间一次也没有回到过伦敦?”

“约翰阁下,这是讯问吗?若是如此,我必须控告您损害名誉。控告治安法官阁下困难重重,但我可以透过伦敦市长,同时也是市参事会员的凯尼特先生,向高等法院王座法庭首席法官曼斯菲尔德伯爵威廉,马雷阁下控告您。”

“我说了什么损害你名誉的话吗?你是用马车载运哈灵顿先生的吗?你是何时去马洛的?我只问了这两个问题,你在激动些什么?”

“就是因为在怀疑我,阁下才会像这样问东问西。我没听过哈灵顿这个名字,也不认识什么艾凡斯。”

“你说你从七

月三日至八日,人都在马洛。”

“没错。”

“这段期间,你没有回伦敦。”

“没错。”

“安,你记录下来了吧?”

“是的。”

“医师,请你看看,然后确定上面的对话纪录,如果正确,请你签个名。”

“签名?为什么?”

“我不希望事后争论你究竟有没有说过这些,免得麻烦。”

“什么意思?这简直把我当成了嫌犯!”

“若是对嫌犯问案,可没这么温和。这不过是闲聊罢了。你拒绝签名,是因为这场闲聊提到了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或是可能损害你名誉的事吗?”

“不,没有的事。我签名就是了。”法官放开罗伯特的右手。

虽然即使签了名,这也不是正式笔录,无法成为有效的呈堂证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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