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史以平常心度过突然回家造成的骚动和混乱。

父亲的喜悦、母亲的眼泪、妹妹的开怀大笑,这些当然都让他感动。在门口跟母亲相拥的时候,他多少也有抱头痛哭的冲动。

只是,孝史的魂魄还有一半留在那个昭和十一年。这缺了一半的心,不管是重获新生的感觉或是回到家人身边的喜悦,都只能体会一半。妹妹还偷偷讲说,他好像是空有哥哥形体的机械人,虽然被母亲骂了,但孝史却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

警方来问案,饭店的社长亲自上高崎家来谢罪,报社和周刊的记者来采访,一切只能用鸡飞狗跳、无比混乱来形容。可孝史就用一句“我不记得了”当作挡箭牌,躲过这些人的疲劳轰炸。虽然他一贯沉默以对,但并不代表他是被逼问到不知该讲什么。怎么说也说不清的事,说了也没有人相信的事,太多了,自然让他成了个没声音的人。

他在自己的房间睡觉,也不会作梦。身体果然非常疲倦,他经常觉得想睡,需要休息。每当睡醒睁开眼睛,发现是自己躺惯了的床,心里总在想,会不会出现奇迹,让他一觉醒来又回到蒲生邸?会让缺了一半的心真正感到激动的,只有怀抱这样的幻想的时候。遗留在昭和十一年的另一半,正呼唤着孝史。

随着回到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原本只顾着欢喜的父母,眼神也逐渐添了疑惑之色。每当母亲不小心与孝史四目相接时,就会急忙眨眼,露出笑容。父亲面对心中有太多消也消不去的疑问时,就会用粗糙的手指好像跑进沙子似地拼命揉眼睛。在时间将这一切冲淡前,孝史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一次,他有机会和父亲太平深谈,其实,与其说有机会,倒不如说是碰巧。某天夜晚,他想事情想到睡不着,跑到厨房去找吃的,却看到太平在那里喝酒。

“怎么啦?还不睡。”

“爸你才是。”

太平要儿子也过来喝一杯。他已经喝了不少,眼皮很重,好像快睡着了。虽然不喜欢听父亲啰唆,不过,既然他已经醉了,应该没关系吧,孝史想着便在父亲的旁边坐下。

太平默默地替儿子倒酒,两人小口小口喝着啤酒。就在孝史的杯子空了的时候,太平突然像喝醉般说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他那样子好像不是在对孝史说话,而是在对空酒瓶说话。

“我没变。”

“不,你变了。”

“哪里?”

太平用只有喝醉酒的人才可能做出的慢动作,极为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好像……突然长大了。”

孝史微微一笑。或许吧!毕竟我经历了二二六事件。

“那是因为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关系啦。”

“是这样吗?我不懂。”

太平还要继续讲下去,孝史又开口,不期然地两人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的脑袋不好。”

太平一脸无趣又眨了一下眼,随即举手搔起稀疏的头发,“干嘛、这样讲?”

“我只是在学爸爸。”

把杯子放下,孝史也对着空酒瓶讲起话来:“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

“这是我住在那家饭店的时候得到的启示。”

“因为遇到火灾的关系?”

孝史只是微笑,没有回答。相反地他却说:“爸爸很伟大。”

太平又以极慢的动作睁大眼睛。

“干嘛?没事讲这个。”

“我一直想讲出来,我对爸爸是非常敬佩的。”

——所以,算了吧!别再执着过去了。

“虽然没有念书,头脑又不好,但爸爸还是很伟大。希望爸爸永远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臭小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看到了过去,然后我终于明白,过去不可能改变,未来的事想再多、烦恼再多都没有用,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不需要找什么借口,只要活在当下,尽最大的努力就好了。所以就算爸爸没念什么书,只要人生每个当下都有尽力就够了。”

就这样,晚安——丢下这句话后,孝史上楼去了,太平睡眼惺忪地瞪着他的背影。等明天醒来,他就会忘了今天的这番话,以为是在作梦吧。

孝史开始频繁地跑图书馆,其中一个理由是为了躲避家人查探的目光,但真正的原因却是为了翻阅资料。想知道的事、想调查的事如山一般高。孝史想知道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昭和十一年——不,他想知道整个昭和史的演变。

有关二二六事件的书籍,他也读了一大堆。在阅览室的一角,他把这些书摊开,试着在其中找寻自己熟悉的事物。在雪地上行军的起事部队,坚守在拒马后的步兵。在一堆黑白照片里,孝史始终找不到去接葛城医生时,拦住盘查自己的那名士兵的脸。

二十六日破晓的起事,一直到二十九日清早展开的镇压行动,这其中的过程是否和自己在蒲生邸经历的事相吻合,他一一对照、确认着。他原本不懂,为何起事部队会一下子就被警备部队和戒严部队给镇压住了;又为何二十七日宣布戒严令后,街上的气氛反而变得比较祥和,慢慢地他总算都了解了。陆军大臣是怎样用假情资诓骗青年将官的,奉饬命令的下达又是怎样不清不楚的。关于这起政变,至今为止还有许多无法解开的谜,也让他了解为什么阴谋论会甚嚣尘上了。

透过孝史和葛城医生,答应派兵到蒲生邸驻守的安藤辉三上尉,是皇道派的青年将官里对起事最持保留意见的人,可是一旦他决定出兵,就奋战到底,直到最后一刻,他旗下的士兵和军官没有半个人叛离。另外,大家都以为已经遭到暗杀的冈田首相其实还活着,他混在前来吊唁的宾客里逃出去了。昭和天皇对这起暗杀大臣的政变大感震怒,甚至宣誓不惜亲自率兵讨伐叛军。这些全都是孝史以前不知道的事,现在都知道了。

在翻阅着一张张照片、一页页文字的空档,他突然想起那位面包店老板;想起在护城河畔,那对惶惶不安的男女;想起头戴软呢帽、身穿褐色外套的男人们说大话的样子;想起仿佛快要冻结冒着白烟的皇居。士兵们踩在雪地的深刻足印历历在目,断断续续传来的军歌伴随着三声万岁仍余音在耳。

二二六事件对之后的政局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也多少知道了。事件结束后不久,原本废除的陆军大臣现役武官制再度复活,而且没有军方的首肯,陆军大臣无法就职,也不能组织内阁,议会宛如军方的傀儡,任其操弄。就孝史看来,觉得文官的狼狈相既可悲又丢脸,也不禁想起葛城医生夹杂着叹息说出的那番话。

关于日本是如何走向战争的,虽然某些部分仍叫人难以理解,孝史已尽量客观地收集了相关资料。同样地对于战争结束——最后如何走向战败的整个过程,他也想确实掌握。不过,这些工作做起来还真是困难重重,且令人难过,就连调查战后的粮食短缺也是如此,因为他总想起阿蕗的脸。

只有一件事,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那场空袭,他是亲身经历的,因此印象深刻。瞬间一片火海。贵之得到黑井的警告,知道会有这场空袭,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阿蕗和千惠姨一定能顺利逃脱的。

阿蕗一定能够平安度过战争与战后时期,直到平成年间的现代,她也一定都还健康地活着。然后,在今年四月二十日的正午,来到浅草雷门与孝史相会。

只是,她与孝史之间隔着整部昭和史,那重量沉得用单手都拿不起来。

毕业典礼结束后,他马上跟母亲、妹妹,还有奶奶到东京办理补习班的手续和寻找租屋处。

果不出他所料,住的地方决定在神保町,之前表哥曾经住过的房间。孝史很清楚对重考生而言,房租是贵了点,不过,他知道父母亲会担心,所以打算尽量顺他们的意。

至于向饭店索赔的事,他全权交给律师处理。虽然成立了受害者自救会,将伤者和罹难者家属集合起来,不过,孝史只是把拿到的资料看一看,在必要的事项上签名、回答、交出同意书,并没有直接参与抗争。双亲也鼓励他这样做。当然,他们也是考虑到孝史的身心的创伤,不过,真正藏在两人心底没说出口的是:他们害怕自己奇迹似生还的儿子再跟其他受害人有任何接触。

因此,当母亲听到孝史说想去看饭店烧毁的遗迹时,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拼命阻止他去。不过当孝史说,去了说不定能想起什么时。母亲噤口不语,只是偷瞄孝史问道:“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想去看看。我自己去,你不用担心。”

于是母亲带着祖母去订作助听器,孝史一个人走向平河町。他从赤坂见附车站开始走。头上的伤已经快好了,回来后有一阵子身体各处都还是会酸痛,现在也都消失了,走起路来已经不觉得辛苦了。

太阳暖洋洋的,市区到处开满了樱花。稍微走快一点,身体开始流汗。

如今,这拥挤的马路有市内电车在跑,他曾看到战车从这里轰隆轰隆地开过。这条马路曾经被大雪深埋,人行步道旁有一家面包店,老板人很亲切。另外他曾经在一家叫法兰西亭的西餐厅前,捡起被雪浸湿的号外——

平河町第一饭店,从只是饭店的墓碑,变成烧焦饭店的墓碑。四周还围着禁止进入的黄色布条,而且上面还挂着写有“危险”二字的黄色牌子。

入口的安全门上,破掉的玻璃已经被撤去,现在只剩个框架。就算站在马路的另外一边,也能看透整个饭店大厅。地毯被烧得焦黑,沙发东倒西歪。不过,让人惊讶的是,一楼的柜台还完好地保留下来。

孝史四下张望,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溜进饭店里。幸好,白天这条街上没什么行人,他看准时机,穿过封锁线,毫不犹豫地跨进大门。

到处充斥着恶心的臭味,让人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他迈开脚步,打算往电梯间走去,脚下的地毯踩起来黏答答的。

大厅的壁纸烧得不是很严重,火舌似乎是往上窜的样子。柜台后面的门也没被烧毁,就这么打开着。阳光从户外照进里面的房间。

一楼的电梯前厅也未受到火舌的直接侵袭。一部分的天花板被熏得焦黑,不过应该是二楼地板传来的热造成的。孝史急忙往曾经挂着蒲生邸照片的地方走去。

什么都没有了,连画框都被拿掉了。墙壁没有变黑,可见它不是被烧掉的,大概火灾后被搬走的吧。

他失望地转身离去。他想再看一次蒲生邸的照片,如果可以,他想拥有那张照片,不过,看来只好死心了。

沿着来的路线走回去,穿过柜台前面的时候,孝史发现里面的小房间好像有人。

瞬间,孝史的脑海里浮现蒲生大将的身影。说不定他还在这里;说不定他从过去来到现在,正凭吊着饭店烧毁后的遗迹。为了拜访一无所知的未来,他还特地穿上军装,用拐杖支撑着行动不便的身体。

孝史呆站在原地,紧盯着门后面瞧。突然、冒出一颗人头。

是那名柜台服务生。

“呀,真是多灾多难啊。”

两人走出饭店大厅,来到马路对面的某栋大楼矮墙坐下。柜台服务生从上衣前面的口袋掏出香烟,点燃它。他的指甲都是黑的,听他说之所以几番偷跑回来,是为了寻找烧剩的私人物品。当然,一看就知道,他想拿回的不只是私人物品而已。不过,孝史并不打算追究。

“失火的时候,我没有值班待在家里,所以才逃过一劫。”

“听说有两个人烧死了。”

“是啊。不巧的是,这两个人还都是房客。至少要是其中一个被烧死的是饭店员工,社会上的责难也不会这么强烈。”

柜台服务生笑得有点狡猾,边拍着孝史的肩膀。

“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在饭店的时候,对客人不理不睬,出来饭店后,还是那么惹人厌。真想赶快把话题结束。

“听说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生死不明?”

“嗯,有啊。”

“叫什么名字?”

平田是“他”在这时代的化名。

柜台服务员偏着头,“这个嘛……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似乎想不起来。感觉有些遗憾,又觉得这样未必不好——

不,这样最好。“平田”是“平田”,他就是他一个人。

“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只不过来看看自己差点丢了小命的地方。”

“哦,是这样吗?”

“请问……电梯前面原本不是挂有照片吗?”

“照片?”

“嗯,曾经座落在此地的那幢蒲生邸的照片。”

“啊,好像有。”

“我刚

刚去看已经不见了,被火烧掉了吗?”

“是吗?”柜台职员偏着头,“我不清楚耶。有可能,因为所有备品都弄湿了,现场采证过后要整理的东西也很多。”

柜台职员叼着烟,用让人发沭的眼神盯着孝史的脸。

“那张照片有什么要紧吗?”

“不,没什么要紧。只是,我觉得它很漂亮,在饭店看到它的时候就很喜欢。”

“咦,这可奇了。”

柜台职员把烟蒂往脚边一丢,踩熄了它。不知他怎么突发善心,竟然说:“那张照片是原饭店所有者捐赠的。你去找他,说不定他手上还有几张,加洗的什么的。他原本好像是这一带的地主,摄影是他的兴趣,那间房子的照片也是他买下时拍的。”

这么一说,他还在照片旁边留下文章,说明蒲生大将的一生以及这幢房子的盛衰。

“请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拍照的人是小野松吉,不过,他本人早就死了。”

又失望了。

“不过,他儿子或是孙子应该在经营照相馆吧?我记得好像在新桥的哪里。他也曾来过我们饭店、送那幅照片来的时候。”

他反复利用工商电话簿和查号台,花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在新桥、银座地区的中心位置,有一栋古老的混凝土大楼,小野照相馆就开在它的二楼。

现任老板是小野松吉的孙子,年约四十出头,体格魁梧。或许因为如此,他很会流汗;衬衫的袖子整个卷起,好像很热的样子。

“我爷爷是地主也是买卖房子的,摄影是他的兴趣,不过,我父亲选了摄影当本业,然后我又接着做下去。”他说。

“也就是说,虽然你们失去了土地,但热爱摄影的血脉却代代传承下来了。”

孝史直接表明来意。小野很高兴,领他进到照相馆里面。那是间两坪多的小房间,墙壁上挂的全是裱好的照片。

“这些都是我爷爷和我父亲拍的。”

他指着一张张照片,开始讲解起来。孝史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眼睛一直在找蒲生邸的照片。

“在哪里呢……”小野也张大眼睛到处找,“相片还真是太多了。”

孝史先找到了。他踮起脚尖一指,“有了!在那里!”

照片就挂在右边墙壁的最上排,从窗子射入的光反射在玻璃上,所以很难看清楚。

“可以让我看仔细一点吗?”

“请等一下,我去拿脚凳来。”

小野搬来脚凳,替他把镶框的相片拿了下来。孝史坐立难安,不停地在旁边踱步。终于把相框拿在手上时,他的手指都发抖了。

没有错,就是这张照片,房子的全景。中央顶着小小的三角形屋顶,冒出一管烟囱的旧式洋房。孝史的蒲生邸就在那里。

但是,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二楼左边的窗户。其他窗户全都罩上蕾丝窗帘,只有这个窗户的窗帘略微打开,然后有人探了头出来。因为很小,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觉——

“很旧的照片吧?我记得是在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年)拍的。”小野说。“买下这栋房子,过没多久就决定把它拆掉了。从照片上或许看不出来,其实这栋房子曾经遭到空袭,里面全烧坏了,连砖墙都被熏得变了颜色。那户人家是好说歹说才住下的,想必相当不方便吧?有的房间都不能用了,所以才决定拆掉。不过毕竟是难得一见的洋房,所以我爷爷才想说至少帮它拍张照片,留作纪念。”

是吗?原来是这样。

孝史微微笑着。握着相框的手还在发抖,一笑连身体也在颤抖,那颤抖传到相框,连照片中的蒲生邸也跟着摇晃起来,探出二楼左边窗台的那张脸也在轻轻晃动。

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将脸贴近仔细观看后,他当下就明白了。

是平田。

当时,他从饭店二楼的紧急逃生梯凭空消失的时候,到底到哪里去了?孝史曾经问过平田,他回说:“不过是个小小的恶作剧。”还说跟蒲生邸内发生的事无关。现在孝史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来到蒲生邸;在展开新的人生之前,他造访了即将被拆毁的蒲生邸。到留下最后纪录的蒲生邸一游,是为了留下自己的照片、是为了这样的恶作剧。

“有什么不对劲吗?”

小野奇怪地问道,并且观察孝史的脸。接着他的目光落到孝史手中的照片,突然发出惊讶声:“咦?这张照片里有人哪。”

孝史安静地保持微笑。

小野说,那张照片无法给孝史,但可以帮忙翻拍。

“不过,你这个人也真怪。说了你别不高兴,你不是差点死在那房子改建的饭店里吗?虽说那饭店跟我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是个幸运的人。”

当小野送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他发现像是给客人等待用的角落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油画。刚才来的时候,他被终于找到蒲生邸照片的兴奋给冲昏了头,根本就看不到其他东西,不过,如今看到这幅画,他真想把后知后觉的自己痛扁一顿。

那是一幅女性穿着和服的肖像画。画中人只有上半身,似乎是坐在椅子上。在她背后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插了玫瑰的花瓶。担任模特儿的女性已经不年轻了,但脸上却挂着媲美红色玫瑰的娇艳笑容。

是蒲生珠子。

张大嘴巴,孝史抬头看那幅画。

“这、这是——”

“咦,怎么你只看一眼就知道它是什么来头了吗?”小野好像蛮佩服的,连音量都提高了。“还真是不简单啊。”

“这是谁画的?”

小野更加挺起已经突出的小腹,得意地吹嘘:“是平松辉树的画呦。”

平松——辉树?

“你说的辉树,是不是辉煌的辉再加一个树木的树?”

“唔,没错。”

惊讶之余,孝史继续张着合不拢的嘴,转头看向小野。这下小野更高兴了,用力搓着鼻子。

“呀,这有点意思吧?这是平松大师在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〇)的佳作。当时,平松先生不像现在这么有名,所以画也不怎么值钱。不过,换作今天,它可真是无价之宝呦。”

终于把嘴巴闭上,润润干涩的喉咙后,孝史问道:“平松辉树是那么有名的画家吗?”

小野做出快要昏倒的姿势,“什么嘛,你不是说你知道这幅画吗?你不是从画风看出它是平松先生的作品吗?”

啊!这个画风——独特的运笔方式,层层堆叠的油彩——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他曾在蒲生邸看过蒲生嘉隆的画,画中的人是鞠惠,这幅画则是珠子。只是,画风非常相近,几乎可说是一模一样。

在蒲生家,与武人的血液一起流动的,是深厚的绘画天赋。嘉隆有这方面的才华,宪之虽然没有,但到了儿子辉树这一代却开花结果。

孝史也曾被误认为是这位大人物。

“平松先生今年肯定会受勋的,”小野高兴地说道:“呀,真是了不起啊。”

“小野先生为什么会有这幅画?你认识画中的女性吗?”

小野一个劲地点头。“不可能不认识吧?她是原本住在蒲生邸的大小姐,名叫珠子。”

“为什么平松辉树先生会画她的肖像呢?”

“这个嘛……这我就不知道了。这幅画也是我爷爷从珠子小姐那里得来的,时间一久,价值就暴增了好几倍。我听我爷爷说,珠子小姐非常感谢他帮蒲生邸拍下值得纪念的照片。”

这幅画被送到这里是在昭和的三十五年。这么说来,在那之前,珠子和贵之已经跟辉树本人见过面了。他们会以怎么的方式相遇?又是如何达成和解——互相接受对方的呢?

“听说珠子小姐在平松先生还未成名之前,就暗地里资助他很多。”

是吧,我说是吧!孝史觉得很高兴。

“这位叫珠子的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也不是泛泛之辈呢。”小野说:“大东和计程车,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全日本最大的计程车公司呦,而她正是会长夫人。”

孝史又再度露出笑容。

“你看她长得这么美,听说脑袋也很不错。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女儿还曾经代表日本参选过环球小姐。”

一边点头,孝史一边笑。笑完后,他仰头看着画中的珠子。

“可惜的是,她去年过世了。享寿七十七岁,不过,她也不枉此生了。家人给她办了个超级豪华的大葬礼,儿子、孙子加一加有二十几个。”

这次,孝史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珠子是一脸阴郁地说如果战争发生了,她就要去死的珠子吗?是那个握着蒲生大将的手,泪湿脸颊,赖着不走的珠子吗?没想到她好好活过了战争和战后,还以计程车公司会长夫人的身分,风风光光地过世。在二十名子孙的看护下,举办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豪华大葬礼。

何其幸福的人生啊!光是看这幅画就可以理解,画中珠子的微笑已经说明了一切。虽然已届中年,但珠子还是美丽的。特别是若有所思、静止不动的时候。同父异母的弟弟辉树以画家的眼光看出了这永恒不变的美,将它呈现在画布上……

岁月流逝了,并不代表一切也会跟着流逝——

“你真是个怪人。”

小野一脸狐疑地目送他离去。直至新桥车站为止,迎着春风的孝史都是笑容满面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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