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车至柳府,小吏去叩府门。

开门的老仆见了柳朝明,愕然道:“大人回来了?”

柳朝明经年公务缠身,时常没日没夜地待在都察院,甚少回府,是以听了老仆这一声唤,府内顷刻就有人叠声接了一句:“大人回来了?”

伴着话音从里头走出两名随侍,其中一人苏晋见过,是当日在大理寺风雨里给她送伞的那位,叫作安然,另一人身着素白长衫,五官清秀,与安然有几分像,大约是兄弟两个。

两人一起迎上来,却又在看到苏晋的一刻同时顿住,对视一眼,安然诧异地问:“大人,这是您……请到府上的客人?”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声,吩咐道:“阿留,你去给苏知事备一身干净衣衫。”

阿留称是,一脸好奇地又想说甚么,被安然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好领命走了。

安然问:“大人要在哪里见客?”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道:“书房。”

柳府是素净的,大约因为主人不常在,府内连着下人统共不到十人,清寥得实在不像官居二品的左都御史的府邸。

柳朝明带苏晋绕过前院,进了书房。

阿留已经把衣衫备好了,托盘上一袭月白直裰,凑近了,还能闻到杜若清香。

柳朝明一时怔住。

阿留笑道:“苏公子,您身形纤瘦,这是大人少年时的旧衣,小的已拿皂粉洗过几回,年年都会用香熏过一遍,公子放心穿。”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柳朝明一愣,将目光避开了去。

苏晋犹疑了一下,应了声“好”,将衣裳接过折身去隔间。

阿留跟在她的身后,又殷切道:“苏公子,小的等下为你打水去吧?”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谁知阿留说完,并不退出隔间,反是走上前去要为苏晋更衣。

苏晋倏然退开一步,愣怔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外间冷冷传来一句:“阿留。”柳朝明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屋外,“出去。”

阿留有点没想明白,说道:“大人自开府以来,除了沈大人几个不请自来的客,这还是头一回将人带回府上。我与三哥打幼时跟着大人,知道大人生性寡淡不爱热闹,但这接客之道,重在一个体贴热情,阿留却是懂的。”

他说着,又看向苏晋,殷勤地续道:“苏公子,您不知道,您可是大人头一回请来府上的人,是贵客。等下阿留为您更完衣,再为您打水,您身上穿的这身不太干净,阿留待会儿帮您洗了,对了,苏公子您喜欢吃甚么,小的让刘伯去备着……”

他说起话来拉拉杂杂的没个完,苏晋与柳朝明均一时无言地看着他。

好在安然赶来书房,看到阿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径自将他往外拉,一边道:“跟我出去。”

阿留道:“哎,三哥,我还没说——”

安然探进个头来跟苏晋赔礼道:“苏知事见谅,我四弟有洁症,又十分话痨,您多多包涵。”说着,一手捂了阿留的嘴,将他连扯带搡地拽了出去。

柳朝明看了苏晋一眼,也出了书房,将门合上。

苏晋刚把外衫解下,就听到外头安然一时没捂住阿留的嘴,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响起:“不是,柳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不就换个衣裳么……”

柳朝明寒声道:“找东西把他的嘴堵了。”

安然道:“是,一定堵,堵一整日。”

少倾,苏晋换好衣裳,推门出去。

夏光正好,柳朝明负手站在一树女贞子下,细碎的白花坠在枝头,他身着仙鹤补子,长身玉立。

柳朝明听到开门声,回过身来,日晖斜照,淡淡铺洒在他的眉梢,本来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覆上一层光晕。

他看了眼身着自己少年衣衫的苏晋,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苏晋走过去与他一揖,唤了句:“柳大人。”

柳朝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翘檐上:“你可想好日后怎么办了?”

苏晋微一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朝明这才移目看向她,片刻,轻声问:“为何要入仕?”

苏晋抿了抿唇才无不惘然道:“当年阿翁冤死,心里不甘不忿,一门心思想要为他讨个公道,讨回清白,才苦读入仕,可惜,”她语气一涩,“后来发现,所谓公允,清白,正义,有时候只是当权者蛊惑黎民的手段,它们只能存于天下制衡,万民一心的法则之内,否则,一文不值。”

柳朝明问:“所以你便得过且过?”

苏晋笑了一下:“也不算,我既选了这条路,说甚么也要走下去。那时已入仕,便一心想着把眼前的事做好。”

柳朝明点头道:“脚踏实地,且顾眼下,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然后他忽然问苏晋,“你幼时可曾听说过柳家?”

柳家乃大儒世家,自前朝一直屹立不倒,数百年出过无数将相王侯,虽也有在争权中流血牺牲的,但家族枝叶深广,未曾伤其根本。

苏晋知道柳朝明问的柳家乃杭州他这一支,谢相的挚友孟老御史在兵起年间曾在柳家任师,谢相也曾去作客,颇受柳老敬重,算是半个旧交。

苏晋道:“听说过,但幼时只知柳昀,不知柳朝明。”

谢相去作客后的原话是,柳家有子,自字为昀,其人如玉,光华内敛。

柳朝明负手望着远处道:“你当年落难,为何不来柳家求助?”

苏晋低声一笑:“当年落难,亲眼目睹至亲之人被残害致死,是谁也不能信了,且蜀中回杭州千里,我彼时不忿,只求苦读为阿翁洗冤,该要如何去?”

柳朝明垂下目光,须臾才道:“你……在朝中,还甚么心愿未了?”

苏晋一怔:“大人这话是甚么意思?”

柳朝明看入苏晋的眼:“想找到晁清?想杀曾凭和曾友谅以报他二人当年加害你之仇?还是想为谢相洗冤?”他顿了顿,“这些我可以替你去做,但你,必须走。”

苏晋不解:“大人要我去哪里?”然后她似有所悟道:“大人要我离开京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垂眸笑了一笑:“可是我离开了又能怎么样,我已孑然一身,在何处不是聊度此生?天下之大已无归处,还不如留在这个是非地,尽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可以去杭州。”柳朝明打断道。

然后他避开苏晋的目光,轻声道:“我的故乡。”

苏晋微微一怔,问道:“大人图什么?”一顿,不由又问,“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柳朝明不知应当怎么答,心中觉得是,但一时间又觉得不像是。

心中思绪像纷纷雪,沾地即化,杳无踪迹。

他别过脸道:“你身为女子,假作男子入仕已是离经叛道,难道还要在此处越陷越深?”

他说着,沉了一口气:“昨夜之局,你已卷入太子与七王的争斗之中,以为这就算完了吗?朱悯达现已猜出你是女子,以他的性情,定会利用这一点再作文章。若是太平盛世便也罢了,可现在陛下已老,藩王割据,数百年前,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历历在目,史鉴在前,党争愈演愈烈,少则一年,多则三载,整个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涡,无人幸免,你也一样。你若再往下走,势必深陷泥潭难以脱身,到那时堕于万劫之渊,恐怕连我也难以保得住你。”

风拂过,女贞子簌簌落下。

苏晋自这风中抬起眼,望着柳朝明:“我若走了,大人呢?当日大人在宫前苑已拿都察院的立场跟东宫买了我一命,而今我成了太子殿下的证人大人却要送我走?那大人以后要如何在东宫与七王之间立足?”

她背转身去:“大人,你我都是浮萍之身,早在踏入仕途的一刻,已陷在这泥潭之中,时雨不盼独善其身,只愿坚守本心。”她说着,蓦地轻轻笑了笑,“大人不是还问我,可愿去都察院,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么?”

碎花拂落她的肩头,顺着衣衫滑下,跌在地上。

那是他年少时的衣衫,未及弱冠,意气风发,心怀大志。

奇怪她分明是个女子,他却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彼时的自己。

柳朝明移开眸光,目色沉沉地看着躺在泥地上的女贞子,轻声道:“来都察院的事就此作罢。”

“你只当我,没说过这话。”

苏晋的身影微微一滞。

柳朝明拂身走往长廊,问道:“安然,厢房备好了吗?”

安然自廊外探了个出来:“备好了,苏知事这就要去歇了么?”然后对苏晋一笑,“小的这就带知事过去。”

柳朝明微一点头,余光看到苏晋在那株女贞树下默立了片刻,朝他深深一揖,折往厢房处了。

安然将苏晋带到厢房,又亟亟转回书房,看到柳朝明竟还站在长廊处,不由上前道:“大人,小的无能,没法为大人分忧,且还有一桩事,说出来怕更添大人愁闷。”

柳朝明拧眉扫他一眼:“但说无妨。”

安然咽了口唾沫道:“是这样,方才沈大人不知何时来了,猫在书房外听了半日墙角,眼下正在正堂等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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