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皇子可带八名亲卫进入林场,其中,朱悯达带羽林卫由指挥使伍喻峥随行,朱南羡带金吾卫由指挥使左谦随行。

朱南羡是最后一个动身的,此时距朱觅萧带苏晋入林已过去一个时辰。

封岚山下长风凛冽,山上林中积雪皑皑。

朱景元看着前方静默无声的密林,双眼微阖,忽然悠悠道:“虎贲卫。”

“在!”

“再过三刻整饬入林,若谁胆敢对朕的太子动手,格杀勿论!”

“是!”

朱南羡是自西南方进入封岚山的,一入林中,他便率左谦直奔最近的岗哨。

他早前在岗哨附近安插的金吾卫是由两名留守,两名行追踪之责,直到进入下一个岗哨范围内,互通完消息再返回。

留守在西南岗哨的金吾卫一见朱南羡纵马而来,拜见过后,便称:“禀十三殿下,属下这里并没见到太子殿下的踪迹。”

朱南羡勒住缰绳,马蹄在原地徘徊几步:“朱十四呢?你们可有看到他?”

那名金吾卫道:“回殿下,也没有。”

朱南羡眉头紧锁。

他分明记得方才朱觅萧也是从西南方入口进山的,岗哨在高处,自此往下瞭望,何以会没见到?

朱南羡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勒马转身一观山势,随即吩咐身后金吾卫道:“你等即刻去其余七处岗哨查明太子与朱十四的踪迹,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其中尤以西北,中部,极西三个岗哨为重中之重。本王就在这里等,速去速回!”

“是!”

几名金吾卫走后,朱南羡目光扫过在不远处等着自己的戚绫,对左谦道:“本王把她交给你,一旦找到大皇兄踪迹,由你带所有金吾卫暗中跟着,以护皇兄周全。”

左谦虽已猜到他的意图,仍是问了句:“殿下要独自去找苏御史?”

朱南羡“嗯”了一声:“她是为本王卷进来的,本王不能不管她。”

左谦道:“林场危机四伏,殿下独自一人恐有危险。”他略一思索,又道,“殿下不如带上金吾卫随行。林中各岗哨附近还有早前布下的金吾卫在,末将带阿山暗中保护太子即可。”

朱南羡道:“不行,羽林卫不是等闲之辈,倘若他们当真叛变,你与阿山如何以寡敌众?就算林中还有我们的人,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左谦见他心意已决,便道:“好,那便让阿山跟着殿下,末将带其余金吾卫去保护太子殿下。”他一拱手,“殿下放心,末将会拼死护太子殿下周全。”

封岚山大致以岚水为界,以内是林场,以外是禁区。

林场很大,等闲人若摸不着方向,在里头困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是以朱南羡派去的金吾卫虽是自岗哨间直来直往,也需花上小半天功夫。

朱南羡一直从辰时等到午过,金吾卫才陆续回来。

朱悯达的踪迹已找着了,左谦带着金吾卫正打算跟去,忽见有一名小将气喘吁吁地回来,正是方才左谦口里的金吾卫小旗阿山。

阿山一见朱南羡便道:“殿下不好了,属下从极西岗哨处得知,十四殿下自进入林中,便绕行往西,跨过岚水往禁区去了!”

朱南羡的瞳孔猛地收缩:“驻守在禁区边的侍卫没人拦着也没人禀报父皇?”

阿山道:“没有,至少属下这里没接到消息。”

朱南羡眉间浮起些许愕然,片刻,他似乎想明白了甚么,眸底竟涌出一丝伤色——是他父皇默许了。

他面沉如水地勒转马头,对阿山道:“即刻上马随本王去追。”

然而两人还未行得两步,则见戚绫也打马追来。她一身白裙红袄,在这凛凛早春娇艳得像一瓣梅:“殿下要去哪里?”

朱南羡心急如焚,不愿多说:“你去跟着左谦。”

戚绫摇了摇头,她直觉有事发生,始终放不下心:“不,臣女要跟着殿下。”

朱南羡“啧”了一声皱起眉头。

戚绫又道:“殿下,臣女会骑马,一定不会拖殿下后腿。”

朱南羡抬眸看了眼天色,不远处的云团子已蓄得很厚,他心知不好,只得道:“那你好生跟上了。”又吩咐阿山,“倘若她落下,你便带她出林,不必再来寻本王。”

苏晋知道朱觅萧没安好心,可惜她与覃照林只有两人,如何抵挡得过十四手下八名亲兵?

一到禁区,朱觅萧便命人将刀架在了她脖子上,覃照林反抗不得,只得让人捆了。

一行人等沿岚水往西行数里,远离林场,直至未时,才至一处林间停下。

苏晋举目望去,这是一处灌木林,林子不疏不密,奈何初春寒潮未褪,天边层云如盖,更远处的山岗似罩上一团雾气,已迷迷蒙蒙看不清了。

朱觅萧命人将苏晋与覃照林背身捆于一棵树上,然后吩咐道:“把东西拿来。”

只见一名亲兵自马背上取下一个沾血的麻袋,掏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扔在他们跟前的地上。

苏晋心下一凝,脱口问道:“你想做甚么?”

朱觅萧冷声道:“宫前殿的案子本王已经彻底想明白了,户部钱之涣是老七的人,没了钱之涣这株摇钱树,老七是亏的。而东宫却借此局肃清羽林卫,打压本王与老七,这布局人不是朱悯达与朱南羡又能是谁?”

他轻慢地笑了一声:“自然,里头也少不了你与沈青樾从中作梗。沈青樾本王逮不住,但朱十三不是说他喜欢你吗?他敢拿本王做饵,设局陷害本王逼疯本王的母妃,本王今日就要拿你作饵,让他看着你惨死。你说到那时,他会不会也疯了?”

苏晋听到“作饵”二字,心头蓦然收紧。

她默不作声地看向此刻已有些癫狂的朱觅萧,心知无论自己作任何解释,只会激发他的杀心。

朱觅萧看苏晋抿唇不言,心中一时有了得逞的快意,冷嘲热讽道:“多亏了父皇,千想万想总算明白他宠了二十余年的十三皇兄大约是个断袖,也想将你处之而后快,否则本王今日之计怕是没那么容易得逞。”

言罢勒转马头,带着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

覃照林看着朱觅萧一行人离去的背影,问道:“大人,他说的是啥意思?俺没整明白。”

苏晋却没答这话。

天已彻底阴了,静谧无声的丛林深处传来些许不安的气息。

苏晋紧盯着不远处的那块足有盆口大小的肉,心想是甚么样的猛兽才需以这样大一块肉作饵。

血肉的面上光滑发亮,似是被人刷了一层油。她心下正狐疑,恰好一阵风吹来,送来一股隐隐的甜腻香气。

苏晋愣了愣,脑子蓦然间像是要炸开一般。

她的心狂跳起来——不,这不是油,是蜂蜜!

“照林!快、快想办法脱身!”

覃照林奋力挣扎了几下,烦躁道:“不行,这牛皮绳忒足了,没有刀子俺扯不开!”

苏晋道:“我身上有刀子!”她沉了口气:“我后腰里处缝了个暗囊,里面有匕首,你来拿。”

覃照林道:“这咋行?你是女的,俺咋能随便——”

他话未说完,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响动,又似伴着一声猛兽的低吼。

苏晋瞳孔不由放大,顷刻急道:“命都要没了还管甚么男女?赶紧拿匕首!”

覃照林“呔”了一声,心道不管了,保住小命才是正经。当下屈下双腿,矮身将手肘反撇成一个几欲折裂的角度,满头大汗地去苏晋腰间摸匕首。

林中的响动越来越沉重清晰,须臾,竟变成声声震地的疾跑。

苏晋目不转睛地盯着丛林深处,覃照林终于够到她腰间匕首,他以拇指撬开鞘身,反手往手里一握,也不顾狭小的空间内,锋刃划伤他的手掌,立时将绳索割开,又回身迅速去割苏晋身上的绳子。

正这时,林深处一团黑影疏忽而至。

一头足有一人高的黑熊大吼一声,扑向他二人眼前沾了蜂蜜的肉。

熊喉之声令整个林子都震荡了一瞬,这黑熊似乎饿极,一块肉根本不够,狼吞虎咽地吃下后,抬头恶狠狠地盯向苏晋二人。

苏晋身上的牛皮绳刚好在这一刹那被割开,覃照林言简意赅地道了句:“跑!”立刻拽了苏晋急奔出去。

苏晋被他拖拽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却也不敢慢了步子。

可他们终究是人,怎可能快得过猛兽。

低吼声越来越近,覃照林咬牙回头一看,当下啐了一口唾沫,猛地伸手摁住苏晋的头,两人矮身下趴,与此同时,他一个错身稍稍挡在了苏晋身后。

黑熊前扑的一掌恰好抓在他的后背,穿过厚实的冬衣,撕出几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

苏晋摔出去丈余,也顾不得酸痛,一回头,只见那黑熊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向覃照林咬去,不由惊呼:“照林当心!”

覃照林正被方才一掌震得头晕眼花,听到苏晋这一声疾呼,下意识就地一滚,自熊口下躲开。

黑熊怒吼一声,后肢顿地,竟像人一般站起,举起双爪,又欲再拍向覃照林。

谁知覃照林并未爬起,而是以足蹬地,往一旁掠去。

这是寒意未褪的开春,枯草下结了一层浅浅的冰,覃照林这一掠身便滑出去数尺,与之同时,他举起匕首,当下往黑熊的腰间一刺,随着自身平移,狠狠拉出一道尺长的血口子。

黑熊发出一声巨啸。

然而伤口虽长,与它庞大的身躯一比却并不致命。

覃照林趁着这个当口艰难地爬起身,说了句:“大人快走!”然后他不躲不避,就这么站着与黑熊怒目相对。

苏晋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背身,心头一阵酸楚冰凉,不由唤了声:“照林……”

“别管俺!”覃照林怒道,然后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添了句,“赶紧给老子滚。”

他已长得五大三粗,但这黑熊却犹在他之上。

覃照林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定是拼不过这巨熊了,眼下只能为苏大人拖一时是一时了。

方才后背的皮肉已被这黑熊撕开,在冰上那么一磨,估计那一片血肉都废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命都要没了,谁还在意皮相?

覃照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可他生在军中长在军中,一生至今,只彻彻底底明白一个道理——

若效忠谁,便誓死效忠!

黑熊怒啸一声,举掌便将覃照林猛扑在地,张口便要咬下去,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忽有一发箭矢破风而来,直直命中黑熊的眼睛。

苏晋朝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朱南羡将长弓往身后一背,俯身于马上纵马而来。

离得近了,他解下碍手碍脚的斗篷往地上扔了,自马上矮身而下,以长鞭缠住覃照林的脚踝,借疾马之力,将他用力往左一拖,令他堪堪避过黑熊暴怒之时拍下的一掌。

朱南羡是听到方才那一声熊啸才辨别了方位,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总算没有来迟。

熊掌错开覃照林,拍在了马背上。

马匹嘶鸣一声,不由矮下身去,朱南羡抬脚在马上借力,整个人弃马而去。

他迅速抽出“崔嵬”,与随后赶来的阿山一前一后将黑熊围住。

一时只见熊影刀光,那黑熊体型虽大,却有些笨重,朱南羡自小习武,身形极快,好几回都险险避过黑熊扑袭。

其实合朱南羡与阿山二之力是斗得过这头黑熊的,奈何阿山要分心照顾覃照林,数个扑闪腾挪间,竟折伤了右腿。

幸而此时此刻黑熊身上业已处处挂彩,行将不支。

眼下不过申时,林中已昏暗一片,狂风自四周呼啸而起,黑云厚重得仿佛就悬在头顶,随时可以摧林毁木。

朱南羡曾在冷寒的西北之境领兵,他知道这是暴风雪将至之兆,倘若再拖下去,他们几人都将困在这风雪林间不得脱身。

他自己倒还好,可极寒之下如果找不到躲避之处,余下两名女子两个伤兵能不能撑过去就难说了。

不能再拖了。朱南羡想。

满身的刀伤似乎使黑熊彻底愤怒。

它再怒吼一声,像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再一次向唯一站着的人扑去。

朱南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一击制胜。

于是在黑熊袭来的这一刻,他不退不让,一双星眸沉静得像月下无波无澜的湖。

黑熊的巨掌朝他前额挥来,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然偏头一避。

熊掌擦着朱南羡额角上方一寸掠过,打落他的发冠。

一头青丝如瀑洒下,与之同时,朱南羡反握“崔嵬”,纵刀向前,往黑熊怀里扑去,稳准狠地将整把刀都送入了熊的心脏。

黑熊发出一声悲啸,使尽最后的力气挥掌震开了朱南羡,然后轰然倒在地上。

朱南羡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淤血。

苏晋见此情形,还没来得及过去扶他,就见戚绫自地上拾了朱南羡的斗篷与冠帽走自他身旁,担忧地唤了声:“殿下。”

朱南羡的嘴角有血渍,一头青丝如墨披在肩上,为原本俊朗无双的眉眼平添三分英邪。

他的目光落在戚绫手里的斗篷上,说了声:“多谢。”将其一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苏晋身边,将斗篷罩在她身上,对上她忧心的目光,不由轻声回了句:“我没事。”

覃照林与阿山已相互掺扶着站起身来了。

朱南羡见冠帽已不能再用,便自衣摆割下一条残布,将这披了满肩的青丝往脑后绑了,束成一个马尾,这才朝四下望去。

狂风呼啸不止,鹅毛大的雪片已缓缓下落,天地一片混沌。

朱南羡皱了皱眉,沉声道:“怕是要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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