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里阴冷潮湿,柳朝明就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揶揄着道:“怎么,你问我前没先问问你自己,你的‘正’究竟在哪里?”

他自锦衣卫手里接过火把,扫了他们一眼。

锦衣卫会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济苍生?那你今日在这又是在做什么?”他将火把置于角落里高架起的火盆,一边漫不经心道:“前日言脩送来的卷宗你没仔细看吗?京郊有七品县令纵下人闹事,查到了鸿胪寺卿头上,苏御史既这么大义凛然,怎么不亲自过问?仅打发一个七品御史前去问案就够了?苏御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振扶纲纪才是你的本职,而不是在这,在本官面前,为你所谓的至交出口恶气。”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里蓬勃升起,将整个暗室照得通明彻亮。

柳朝明将火把往一旁的水缸里一扔:“再说了,沈青樾很无辜吗?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实?钱之涣贪墨税粮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时间,他从一名八品照磨节节高升自正三品户部侍郎,手握把柄已不知几何,足以参倒钱之涣,他却无动于衷,为什么?还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条后路。”

“那沈尚书呢?”苏晋一字一句道,“沈尚书清廉不阿,未行贪墨却被你与钱月牵诬蔑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诉我,栽赃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势,也是身为御史的本职?”

“你既能说出‘平衡局势’四字,该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当中,为民生刚正清廉那是他为官本分。可抛开民生,自他拥立朱悯达的当日起,他利用刑部尚书的职权又做了什么?”柳朝明道,“身在这样的朝局中,谁都不干净,既自选了立场,那就成王败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势,所以沈府遭难,若换作朱悯达称帝,怕是不将钱之涣曾友谅诛九族不能善罢甘休吧。”

苏晋道:“沈府遭难难道不是柳大人在里头推波助澜,沈尚书好歹刚正,柳大人身为御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尽忠职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来:“忠奸二字与我何干?我是否职守又为何要与你分辨?是谁告诉你我柳昀就没有立场,就当在这时局中遗世独立?而你所谓的‘忠’又是对谁尽忠?苏时雨你扪心自问,你今日站在这里质问于我,不正也因你站在东宫的立场,在此之前,你竭力为东宫谋划,难道在你心中朱悯达就是明君,你对他尽‘忠’难道不是因为你与朱南羡与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谓的忠,”苏晋目不转睛地看着柳朝明,“是忠于苍天,忠于黎民,忠于正道,忠于本心。”

“然后顺便忠于那个与朱景元极其相似的,暴虐的,永远将自家江山置于苍生黎民之前的储君?你不觉得虚伪盲从,不觉得矛盾可笑吗?”柳朝明道,“你怎么跟沈青樾似的贪得无厌?”

他看着苏晋,凉凉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为何自甘领八十杖?”

“为何?”

“因为他想明白了,他自认该死。”柳朝明道,“早在沈婧嫁给朱悯达,沈府站定东宫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条绝径。可他不甘心,身后壁立千仞,两侧深渊万丈,他却自恃聪明,以为能找到第二条出路,不一往无前倒也罢了,偏偏还要辗转腾挪自毁良机。

“其实凭沈青樾的智巧无双,早在他升任侍郎的当年便可扳倒钱之涣,两年前马府之局,他若能下手狠一些,而今的吏部也不当是曾友谅做主。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东宫本在绝佳之境,沈青樾却处处找后路,万事留一线。仔细想想,他所谓的后路当真是为沈府,为家人而寻的生路?不是,他是为自己留的,为他实在太聪明,所以尚还清明慈悲的本心留的。

“他知道朱悯达并非明君之选,一面扶他上位一面又希望这江山不是他的,反倒叫人钻了空子。眼下家破人亡了才悔不当初,发现若当初他一心辅佐朱悯达不生那么多玲珑心思,恐怕沈府乃至东宫一家至今其乐融融,于是自省自咎,觉得沈婧之死沈拓流放何尝不是自己瞻前顾后所致?于是觉得自己该死,自领八十杖一了百了。”

苏晋定定地看着柳朝明:“足下绝径,身侧悬崖,沈大人无从选择,只不过因心里的一丝善念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也错了吗?”

“善念?”柳朝明又是一笑,“身在旋涡当中,所谓善念在这浑浊水里涤一涤,倒过来就成了恶念,就如朱南羡。”

苏晋心中一凝。

“他生来天家嫡十三子,又得朱景元最偏宠,倒是坦荡磊落,赤诚光明。但他自小在宫中长大,难道不明白封藩割据是什么?难道看不出朱悯达与朱沢微这么多年争的是什么?难道不知道沈青樾这些年又在筹谋经营什么?他都知道,他只是懒得去想,他厌恶兄弟相争,厌恶夺储之斗,直至这两年幡然醒悟,才发现手里无权掌中刀剑亦不过破铜废铁,想护的人护不了,所拥有的也将岌岌可危。

“其实朱南羡心思通透更胜他许多兄弟,领兵出色不失为帅才,怪只怪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正宫皇后所出,早已身在旋涡最中心还妄想远避争斗。却正是这远避争斗的‘善念’苦了他那个刚愎自用不得人心的长兄,要为一檐之下的三兄弟撑起一片天地,只身面向所有兵戈。而当朱南羡终于摒弃所谓‘善念’匆匆赶来与他的皇长兄比肩而站时,已经太晚了。”

夜已深沉,天外月朗星稀,一缕月色透过高窗洒落入户,却被满室烈烈火光焚得支离破碎。

苏晋张了张口,想为沈奚与朱南羡分辨两句,她觉得沈奚因善念而留余地没有错,也觉得朱南羡因善念而避争斗也没有错,即便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想要讨回公道为沈府洗冤也没有错。

可她分辨又有什么用呢?

苏晋觉得柳朝明至少有一点说得对——皇权分割势力林立,她深陷旋涡,已有了自己的立场。而她既站在自己的立场,便不该与他分辨何为正何为善。

身在旋涡,就该有旋涡中的规则。

而她所谓的“正”,他所谓的“正”,难道只能存于这旋涡之外吗?

苏晋只觉自己仿佛在行舟途上触了礁,被一道暗流卷入水底。

心中雾色茫茫,人间风雨连天,她曾自暗夜里窥得一抹月色,乘舟奋力而行,摆渡千里万里,却眼见着这一抹月色随火光分去,化作一场海市蜃楼么?

苏晋轻声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大人心中的道在哪里?”

柳朝明别开目光:“你我已是道不同。”

苏晋道:“当年许元喆冤死,大人曾拿老御史之言激励于我,告诉我身为御史,只能直面这样的挫难,纵然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言犹在耳——”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言犹在耳,当初的明月又在何方?我当大人是同路人,大人呢?大人至今都在骗我吗?!”

“你且当我是在骗你。”柳朝明道,冷玉似的眸子火光乍现,“我倒也想问问,仕子闹事时那个义愤填膺的苏时雨哪里去了?许元喆去世时不甘不忿的苏时雨那里去了?彼一时你心中不曾痛恨过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你后来辛辛苦苦为东宫谋划时难道忘了朱悯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他对那些无辜枉死的仕子,对那些慷慨赴义的义士有一丝同情心吗?他没有,他只顾着想怎么利用此事将朱沢微一军,好好巩固他的储君位。你祖父就是谢相,当年废相的惨状你切身经历,你是想扶朱悯达这样一个人上位让杀功臣诛仕子这样的事再来一次?

“何况眼下藩王割据,广西一带天灾连年,岭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北境,东海,西北边疆,更有外敌虎视眈眈。当年诛杀功臣后能征战之人几何?你说朱悯达若上位,是攘外还是安内亦或者先保住他的龙椅要紧?朱南羡倒是帅才,但朱悯达在他回南昌前,可是命他在南昌整军待命,若朱沢微打来就进京勤王等闲不得离开?准他去西北征战了吗?”

柳朝明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一脸无所谓似地笑了笑:“自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可以觉得我手段卑鄙,肮脏龌龊,倒行逆施,你认为我拿老御史的名声骗了你也无妨,栽赃沈拓是我做的,朱沢微要杀朱悯达,我确也事先知情,没必要解释,你我既已不同路,从今以后,你走的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

话音戛然而止,嘴角讥诮的笑意也蓦地僵住。

因柳朝明看见,有眼泪自苏晋眼底滚落,顺着脸颊滑出一道浅痕,然后“啪”地一下打落在地上。

原来那泪水已在她的眼里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紧拳头,竭力撑着没有眨眼才不至于让泪落下。

可惜当第一滴泪淌落,眼眶便如决了堤一般,须臾就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任凭泪落如断线之雨,苏晋却狠狠咬住牙关,直咬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苏晋自己知道为何流泪了。

她想自己终于还是撑不住,自昭觉寺之变之后,她辗转奔波,夜不成寐,却徒劳无功,朱南羡一身伤重依然命悬一线,沈奚受尽屈辱更是生死不知,而今就连心中高悬的明月也要坠了吗?

她隔着泪眼看向柳朝明,忽然觉得可笑。

孟老御史她都没见过,其实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御史该有的样子,都不是老御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宁肯信他布局称病只是为置身事外,手握极权不过为制衡朱沢微。

她曾见过他断案时的刚直不阿,见过他问讯时的严谨缜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觉得他近似于无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苏晋那时候想,她也该成为这样的御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见满室火光,才发现原来引路人并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旋涡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处。

而当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过是幻影。

柳朝明愣愣地看着苏晋的眸色自泪光里渐渐转黯,看着她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然后折转身,推开暗室的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柳朝明只觉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断海一般将他心头思绪齐头斩断,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没了。

好半晌,他才动了一下,脚步不受控制般,朝暗室外走去。

原来苏晋没有走远。

她就蹲在中院一棵老树下,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抹着眼泪。

柳朝明觉得自己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无法后退,可每她抹一下泪,就觉得有人拿着子午钉,一根一根钉在他心里。

苏晋觉得自己不是难过,她只是太失望,太害怕了,她其实很怕东宫护卫不利,朱南羡没命了她要怎么办,也怕太医院救治不及,沈奚醒不过来了又该怎么办,她甚至不知道在这样的朝纲中,在这样的危局下,她该怎么去守那个忠于苍天忠于本心,为民生请命的志,她说过今生今世不悔此志的,可她现在陷在这旋涡中就要喘不过气来。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绝境,你环目四顾,发现身边无人可依无人可靠,甚至连心中信念都已崩塌殆尽。这时候,你所能倚仗的唯有腿下双足,你要一个人撑着慢慢站起来,然后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能想太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所幸当年谢相去世,这样的绝境苏晋已遇到过一次。

彼时她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任拉车人拉着自己远离故居,然后兀自从牛车上摔下来,一个人蹲在荒径旁的老树下流了一天一夜眼泪。

然后知道伤悲无意,忧愤无意,寡断优柔更无意。

人这一生,唯有向前。

脸上的泪渍渐渐干了,眼底也再无新的泪涌出,苏晋慢慢站起来,她似乎知道柳朝明就站在不远处,却并不看他,而是平视着前方道:“当初许下的志,时雨自己去守;被云遮了的明月,时雨载舟去寻。”

“大人高志,恕时雨不明,但大人的话时雨听明白了。”

“自此今日,你我之间没有正道,没有大义,没有苍生黎民与初心,只有,立场。”

说完这话,苏晋便转身往太医院而去了。

守在太医院的金吾卫还没来知会她,可她却觉得自己在这都察院多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夜色沉沉的,却并不暗,国丧之日整个宫禁缟素一片,连楼阙下悬着的灯笼也是白色的,远远看去,就像有谁在还未化去的雪上点了一簇又一簇野火。

苏晋到了太医院,就看医正方徐正自里间暖阁里退出来,见了她行了个礼道:“苏大人。”

苏晋见他脸上似有忧色,心下一沉,问道:“方大人,沈大人怎么样了?”

方徐道:“下官为沈大人上好药时,倒是醒过来一回,却只是睁开眼,也不知怎么,与他说话竟是没反应似的,下官怕他或听不见或视不见,就斗胆,提了一句太子妃,随后沈大人就将眼合上,怎么唤都唤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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