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军都督府外,数名羽林卫一字排开,为首一个正是伍喻峥。

伍喻峥策马而立,看到沈奚与顾云简过来,也不废话,抬手一挥,吩咐道:“动手。”

数名羽林卫鱼贯而出,将沈奚与顾云简前后包围,其中一名统领模样的走上前来,跟沈奚一拱手:“沈大人,得罪了。”随即摘下背上的长矛。

顾云简伸手在沈奚身前一拦,看向伍喻峥:“伍大人,这是何意?”他环目扫了一眼四周的羽林卫,“亲军卫杀人,连个理由都不要吗?”

“顾御史身在都察院,掌百官纲常,难道不知年初兵部所买的三千战马被沈大人以马草调配不力,供给不足为由,暗中转至九江府么?”伍喻峥道,“而今正是战时,沈大人此举非但违反军令,更可能耽搁战事,依大随军法,五军都督府有权以军令,对他处以枭首之刑。”

“大随军法也要讲究证据,单凭伍大人红口白牙一句沈大人有罪就要动刑未免太过儿戏。”顾云简道,“本官,身为都察院御史,自当拨乱反正明辨正枉,绝不允许冤假错案就在眼前发生。伍大人要当着本官行刑,可以,且拿出证据,只要本官确认证据不假,绝不拦阻。”

倘若朱沢微手上有切切实实的证据,杀沈青樾又何必拖到今日。

御史是言官,个个能说会道。伍喻峥没想到顾云简天生口吃,与人辩起理来,语速虽慢了些,竟也有条不紊。

他不欲与顾云简分辩,也知自己辩不过他,当即吩咐身旁两名羽林卫:“把顾大人带去一旁。”

“是。”

雨水已细了许多,两名羽林卫正要上前,忽听沈奚轻轻笑了一声。

他将手里的伞收了,看向伍喻峥,莫名问了句:“怎么,朱沢微就派了伍大人一人来杀我吗?”

伍喻峥不言。

沈奚又道:“其实今日一早,我与苏时雨从延合宫出来,伍大人就可以杀了我,伍大人难道不好奇,为何当时你身旁的暗卫不让你动手吗?”

伍喻峥沉思半刻,扯了扯缰绳,纵着马走近几步:“我知道沈大人足智多谋,语含玄机,怕听你说得多了受你蛊惑,七殿下行事自有七殿下的道理,本官是武将,只当奉命——”

“因为他防着你!”不等伍喻峥说完,沈奚便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他仰目直直看向伍喻峥,双眼一弯,又添了句:“昭觉寺事变后,你可谓与朱沢微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生你生,他死你死,按理该用人不疑了,但朱沢微却一边用你一边防着你,你可曾想过理由?”

伍喻峥听了这话,瞳孔渐渐收紧,不再说话了。

其实早上暗卫不让伍喻峥对沈奚动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受沈苏蒙骗,以为他二人手里握着有关淇妃与朱沢微苟且的证据。

而现在朱沢微又要杀沈奚的原因更简单:一,他确认那三千匹战马是沈奚捣的鬼;二,沈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但这些因果若敞开来放在伍喻峥面前,便没有丝毫威慑力。

对这个羽林卫指挥使而言,手刃太子才是他背负不起的叛国重罪,也是他一面效忠朱沢微又一面担惊受怕的阴影。

他会因为这道阴影产生无数鸟尽弓藏的肖想。

譬如延合宫里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什么?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又譬如朱沢微为何不肯将这个秘密告诉自己?他的态度为何含糊不清?甚至,朱沢微是否打算防着自己,等大业将成,再对自己下手?

沈奚知道伍喻峥在担忧什么,他正是要利用伍喻峥这一心态故弄玄虚,让他有所忌惮,不敢动手,从而为自己争取时间。

北大营练兵是戌时结束。

只要能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也许就有人赶来相救。

“你……”过了片刻,伍喻峥迟疑地开口,似是想问什么,却又咬牙按捺下去。

“伍大人可是要问,握在我与苏时雨手里,事关延合宫的证据,究竟是什么?”沈奚漫不经心道。

他顿了顿,却是一笑:“可惜那证据现下不在我手里,被我二人藏起来了。”

“那个秘密是什么?”伍喻峥问,“从前在延合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沈某的性命在伍大人一念之间,横竖都要死了,你这么问我就要乖乖回答么?”沈奚弯着眼,须臾,又道,“不过伍大人倒是可以猜一猜,将年来发生过的事仔细寻思一遍,说不定就找着线索了。”

伍喻峥听沈奚这么一说,思绪果然飘回了十余年前,自己还只是一名统领,因家境穷困暗盗了一袋军粮,本该被处死,却受朱沢微相救,帮他瞒过去的旧事……

然而少许片刻,伍喻峥又反应过来。

自十余年前起,他的性命已与朱沢微连在一起了,而今他杀了朱悯达,手染朱家嫡系的鲜血,已再无回头路。

朱沢微就算心狠手辣,要杀他好歹会等功业已成以后。

可若让朱南羡承继大统,这浩浩江山便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思及此,伍喻峥再次移目看向沈奚。

提了一万个小心防着他,没成想竟还是被此人言辞蛊惑,耽搁了这许多时候。

看来七殿下执意要杀沈青樾也无可厚非,此人实在太聪明,留他与苏时雨在朱南羡身边辅佐,这皇位想必难抢得很。

远处传来梆子声,亥时已至。

还有一个时辰明日就到了。

“愣着做什么,动手!”伍喻峥冷声吩咐道。

“是。”

几名羽林卫同时应声,当先走上两人先将顾云简制住,另两人将沈奚押倒在地,为他的眼罩上黑布,打算就地以军令处以枭首。

然而正在这时,街巷一头传来行马之声。

伍喻峥蓦地抬目往沈奚与顾云简的来路上看去,那里很暗,原本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可眼下雨停了,倒能隐隐看见一个马车的轮廓。

“去看看谁在那里,若是无关紧要的人,杀了。”伍喻峥眉头一皱,吩咐道。

顾云简听了这话,眉头骤然一拧:“你们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挣脱开制住他的两名羽林卫,朝赵妧的马车奔去。

另一旁的羽林卫伸了长矛来拦,顾云简却不管不顾,任矛尖刺伤他的肩头,仍是要去阻那名去查验马车的兵卫。

伍喻峥被这一厢动静分了神,反应过来才惊觉不对,马蹄声不是自一处响起的,而是两处,分来自都督府外街的前后。

看来竟是有人来了。

他再看了一眼沈奚,心中只觉愤愤然,当即翻身下马,自一旁的兵卫手里接过长刀,想要手刃了这个早就该死了的,却多活了这许多时辰的沈大公子。

这才是他今夜的正事。

夜色里传来破空之音,就在伍喻峥接过刀柄的霎时,一道利箭打在鞘上将刀锋打偏。下一刻,马蹄声以疾驰之速由远及近,一柄红缨枪径自拦在沈奚跟前。

沈筠勒马而停,冷冷道:“本宫的家人,还轮不到伍大人来教训。”

“本官照军令行事,”伍喻峥见了沈筠,却连刀都没收,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方才于夜色中射出这一箭的果然是左谦,笑了笑道,“左将军与四王妃都是行伍之人,军籍在身,现如今是要阻扰军令吗?”

左谦打马上来道:“伍大人说军令在身,敢问令状在何处,又是何人所下?”

“正是在都督府,此令状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将军所下。”

如今戚无咎去了东海,徐将军坐主都督府。

伍喻峥说着,伸手自怀里一摸,竟真地取出一份令状出来,上头还附有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状告沈奚暗改运马路线图的供词。

其实这份供词并不足以指认沈奚,奈何那份军令却是真的。

沈筠与左谦军籍在身,若是拦阻军令状,该受斩立决。

难怪伍喻峥方才有恃无恐。

左谦与沈筠对视一眼,正想着是否现下就与伍喻峥撕破脸,方才去查验马车的羽林卫回来了,有些骇然地回禀道:“伍大人,柳大人与苏大人到了。”

伍喻峥听了这话,才知大事不好。

苏时雨倒也罢了,怎么柳昀也来了?

他紧抿唇线,对一旁的随侍压低声音说了句:“去请徐将军,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然后才朝马车处望去。

只见停在街头的马车多了一辆,苏晋与柳朝明自夜色迎面走来。

苏晋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奚,柳朝明的目光往肩头受伤的顾云简身上一扫,淡漠道:“伍大人不打算给本官一个交代吗?”

伍喻峥自心里沉了口气:“方才下官行军法,顾御史执意拦阻,这才不小心伤了他。”一顿又道,“是下官失察,等处决完要犯,自当跟柳大人与都察院赔罪。”

“伍大人说的要犯是谁?”苏晋问道,“沈大人?”

“正是。”伍喻峥道。

苏晋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又道:“真是怪了,本官执掌刑部,统理天下案件,便是都督府要行军令处决犯人,事前事后也该在刑部备案,本官怎么从未听说过沈大人犯过什么案子。”

“苏大人这是要刻意为沈署丞瞒天过海吗?”

这时,只听身后的都督府大门轰然一开,从里头走来一个鹤发童颜,气度威仪的老翁,正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莫。

他环目一扫,负手道:“沈署丞既在太仆寺任职,便该受兵部与都督府辖制,而今朝廷丢了三千战马,满朝文武皆知,不管这三千战马是否是被沈署丞做了手脚,他身为一署之首,便该责无旁贷,失马就要受罚,失马过十匹就该枭首,这是我都督府,是大随军法的条例,苏大人虽掌刑部也无权过问。”

徐莫说完这话,数名兵卫自都督府内涌出,将外头一行人等团团围住。

“刑部无权过问,都察院呢?”柳朝明扫了一眼周遭的兵卫,淡淡道,“徐将军要处决朝廷命官,凭据为何,证据在哪,可足够量刑?三千战马事关朝廷千万两纹银,事关边关战事,我都察院纠察百官纲常不分文臣武将,徐将军今日可该给本官一个说法?”

“柳大人这是何意?”徐莫道,“是,都察院要讨说法,我都督府自然不会不给。但这一切也该等处决了沈署丞以后。他失责失察在先,处以极刑该当受罚,军令状以下,除非皇上太子在此,谁也不能拦阻!”

“可我三法司不认沈大人的罪!”苏晋道,“徐将军大可以任你的兵卫行军令,三千匹战马现在何处,马草调配可当真有差错,原运马路线图是否合理,种种因果全都不清不楚。沈大人若是军籍出身,你都督府要管要处决倒也罢了,但沈大人是沈府之后,是我大随朝廷命官,是前户部侍郎。你都督府管得,我三法司也管得,今日徐将军不给我刑部,不给三法司一个交代,那么这军法,本官正是要拦了!”

子时已过了大半,徐莫看着苏晋与柳朝明,心知都督府与三法司这么僵持下去,正是合了他们的意,当即与伍喻峥对视一眼,勒令道:“拿人!”

“谁敢!”左谦翻身下马,挡在了苏晋身前,然后高喝一声,“金吾卫——”

都督府建在北门之外,说是府邸,其实更像壁垒驻地,荒凉一条长街外,依着山再往北走就是北大营。

方至此时,暗夜中也不知谁应了声“是!”

便听得行军的声音由远及近。

伍喻峥听了这声音,失笑道:“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自行调兵?”他语气一肃,“这可是违反了军令!”

左谦道:“伍大人这样的事还干少了吗?”他淡淡道,“你我半斤八两,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吧。”

片刻间,只见数千名金吾卫在长街之外的辽阔地带列阵。

暗夜无边,背后广袤的山脊在暗色里弯成一柄长刀之状,像沉睡着的兵戈,稍一沾血,便会惊醒满身杀伐之气。

徐莫与伍喻峥看到金吾卫,暗自往都督府处退了数步,却并未撤兵。

这一刻的静止如一道绷紧的弦,是敌不动我不动。

可沈奚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他想了想问:“柳昀,锦衣卫呢?”

“今日该守卫宫禁。”柳朝明沉默了一下,说道。

这话一出,苏晋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

眼下金吾卫与羽林卫在此,尚算势均力敌,可再过一些时候,等朱沢微与朱祁岳赶到,鹰扬卫就该到了。

但他们也不能走,因为一旦做出要走之势,羽林卫便会直接动手。

退无可退,只能等了。

苏晋遥望天际,漆黑苍穹中尚有一弯月明。

但月色却是黯淡的,照不透云端,也无法点亮天地。

这最沉最暗的夜啊。

梆子声又响起来,丑时到了。

苏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数,子丑寅卯,子丑寅卯,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样盼着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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