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是新帝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告昭天下后,当回宫与高堂,妻妾,与子女,即太皇太后,皇后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一起同享宫宴。

但朱南羡父母仙逝,又未立后,膝下更无所出,可谓真正的孤家寡人。

摆在明华宫的宫宴只有寥寥一席,两旁的宫婢与内侍倒是立了一百零八人,每人都手捧一道佳肴。

朱南羡一见这场景,愣了一下道:“朕一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跟在一旁的尤公公道:“陛下,这是先帝开朝时立下的规矩,一百零八道菜肴图的是个吉利,您若用不下,每一道尝一口也好。”

朱南羡“嗯”了一声,举箸坐下。

一旁的宫婢随即奉上第一道菜,随着金盘落在龙台上的清音,早立于殿侧的乐师将琵琶一拨,数名衣着妍丽的舞女踩着宛转的曲调飘飘然入殿。

其实没有歌舞还好,歌舞一起,满殿笙歌只得一人来赏,反而寥落。

朱南羡衔了两箸菜入口:“传十七与青樾来明华宫吧。”

尤公公道:“陛下,您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十七殿下与沈大人与您再亲近,如今也只是您的臣子,这是您自家的宫宴,他们是不能来的。”

朱南羡默了默,又“嗯”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尤公公自一旁看着朱南羡,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是开朝就在东宫伺候的,这些年东宫每逢团圆,故太子妃总提前一月就开始操持,家宴是热热闹闹的,十三殿下,沈大人,十七殿下,还有沈家三妹都会来,一家人无拘无束,在深宫里过得如百姓人家。沈三妹嫁去北平没几年,小殿下就出生了,故太子与故太子妃是父母不提,十三殿下与沈大人简直要将朱麟捧在手心里宠,每回家宴上,都要为麟儿日后从文亦或从武吵上一架。

尤公公记得年关节前,沈婧还特地叮嘱说今年东宫的家宴,要多添一个人,是十三殿下要带苏御史来。他当时还想,十三殿下怎么要带个臣子来,他这样不上心,何时才能添王妃呢。

其实仔细算算,这些旧事不过才过去大半年,却像被谁一下子推到了前尘故梦里,捞起来都满手尘埃。

朱南羡从前在军中养成了习惯,用膳的速度很快,到了后来,反倒是他要停箸等着宫婢上菜。

眼前的确是绝好的珍馐,但他出生荣权,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心中记挂着苏晋,又不便当着这百名宫婢内侍的面问出口,竟是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挨到了戌时,等到宫婢们将碗碟撤了,尤公公道:“陛下早些歇着吧,趁着明日辍朝,好好养一日。”

朱南羡静坐片刻,起身道:“好。”就要往内宫走去。

正这时,在殿外守着的内侍来报:“禀陛下,十七殿下求见。”

朱旻尔其实酉时就到了,在明华台等了一个时辰,直到瞧见宫婢捧着金盘从宫内退出来,才上前来请求觐见。

行完礼,朱旻尔道:“臣弟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不知可愿与臣弟去明华宫外走走。”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秦桑,你一人跟着朕便是。”

得到明华宫外,他问:“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又问:“什么话要与我说?”

朱十七这才道:“也没什么,回宫后沈大人来找了臣弟,让臣弟寻个借口将皇兄您引出明华宫,让您好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沈青樾的原话是:“今日是十三的登基大典,势必要恪守规矩,以免日后惹人非议,用完宫宴后,若没人请没人邀,他只有先回寝宫,睁眼躺上一夜。”

朱南羡听了这话,笑了一声:“长机灵了。”随即将步子一折,转身往未央宫的方向走去。

宫人余葵刚自隔间内取了苏晋的换洗衣袍,迎面撞上一身着黑金龙袍的人负手迈入堂中,忙不迭拜下行礼,说道:“奴婢不知陛下今夜前来,已服侍苏大人睡下了,陛下恕罪。”

朱南羡道:“无妨。”又问,“苏侍郎怎么样了?”

余葵道:“回陛下,苏大人正午时回来体力不支,发了一身汗,奴婢等伺候她沐过浴,睡了两个时辰,大人傍晚起来用了些清粥,胃口还好,一个时辰前说觉得乏累,又歇下了。”

除了余葵外,医正方徐也跪在堂内。朱南羡看向他,问道:“可为苏侍郎诊过脉了?”

方徐道:“回陛下,已诊过了。脉象上倒是还好,只是有些细迟,因为睡了许久,身子骨的确孱弱,好生休养十天半个月,想必可以复原。”

朱南羡道:“这便好,那朕进去瞧瞧她。”

方徐抬眼皮看了朱南羡一眼,想到陛下毕竟七尺男儿,又正值血气方刚之龄,深夜来此探望,难保会发生什么,忍不住又叮嘱:“陛下,苏大人刚转醒不过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脑中淤血也不知散干净没有,要切记不可疲累,不可操劳,以免遗留下病症。陛下您……凡事万莫急在一时,最好忍上一月,让臣确定苏大人身子无碍,才是长久之道。”

朱南羡愣了一下,顷刻反应过来方徐所谓的“急在一时”和“长久之道”是何意。

他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朕知道了。”

进得隔间,朱南羡往卧榻上一看,见苏晋正睁开眼望来,怔道:“我吵醒你了?”

苏晋撑着坐起身:“午后就睡过了,方才歇下后,心里总觉得陛下会来,一直没能真正睡着。”

朱南羡将门掩上,步去榻前,取了两方引枕垫去她身后,一边说道:“早知你在等,我该早些来。”

他为她垫引枕时,整个人其实是俯在她身前的。

玄黑袍服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她仰头就能看到他的下颌与脖颈。

“陛下。”苏晋扶上他的臂弯,“已九月了。”

“嗯?”朱南羡愣了一下,俯下脸去看她。

她清透的眸光里有些无措,对上他的,又垂下眼帘:“我把……说好的七月十三睡过去了。”

朱南羡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过去便过去了,再挑一个日子便是。”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好听,隔得这么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喉间轻微的震动,“你还怕我不娶你么?”

苏晋亦抬眸去看他。

清新的,带着一丝药味的鼻息就喷洒在他脖间,眸底流转着的光如月下滉滉而动的湖水,每一丝微澜都攫取他的心神。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没了,目光深处有令人焚灼的认真。

这样的认真她亦感同身受,忍不住倾身向前,柔软的唇瓣在他的嘴角微微碰了碰。

朱南羡的喉结上下一动,这一碰犹如她随手一拨便撬动他心里头的千斤闸,千丈万丈潮水都奔腾而下,他闭上覆上她的同时,忍不住轻声叹:“阿雨。”

“嗯。”她低声应他。

“我实在是……”他不敢吻深了,只能浅尝辄止,然后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理开她额稍的发,抵着她的额头:“实在是忍不了。”

苏晋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忍不了”是何意,整张脸一下灼烫起来。

他又如蜻蜓点水,温柔地掠过她修长的眉,清冽的眼梢,划过她薄如蝉翼的耳畔,伴着鼻息与濡湿的触感,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颤。

“我为了不立后,当着众臣的面,许诺守孝两年,可我——真地忍不了这么久,这个诺,我不守了好不好?”

他的唇自她的耳垂,沿着她削瘦的脸颊,又回到了她的嘴角。

苏晋眸光盈盈,低声应道:“陛下的许诺,只是为守孝不立后,可对阿雨来说,妻也好,臣也罢,阿雨的身与心早已许了陛下。”她扶在朱南羡臂弯的手慢慢收紧,“只要陛下想。”

原本能凭借意志力压住的千万丈潮水一下从身体某一处喷薄而出,跟他的浑身的血水都搅弄在一起,便成一汪夺魂荡志的江海。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往下略略一带,让她平躺于榻上,重新俯下身去。

整个世界都消失得只剩一个眼前人,她的每一次吐息每一声低吟都让他觉得地动山摇,却又美不胜收得让人想往深处的苍山云岫,雪海飞涧里探寻。

他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自己仿佛是迷了踪迹,不期然间,却听到她几声努力遏住的急喘。

这几声急喘令他的神识蓦地一震,先时方徐的叮嘱一下子又回到他脑海里——苏大人刚转醒不过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脑中淤血也不知散干净没有,要切记不可疲累,不可操劳,以免遗留下病症。

情海如潮,连他都目眩,更莫说此刻依偎在他怀里,还未曾病愈的她了。

朱南羡狠狠一咬自己的舌根,险些咬出血来,才将自己的清明唤回。

俯脸去看苏晋,只见她额头有汗,双颊是并不健康的潮红,唇色已有些发白了。

“阿雨。”他扶住她的双肩,“你可还好?”

苏晋的双眼的半阖着的,摇了摇头:“我没事。”

朱南羡看她这副无力的样子,懊悔道:“怪我,险些没忍住。”

他为她将半褪的衣衫穿好,为理了理她的鬓发,扶着她重新坐起,取过自己冕袍罩在她双肩,移去桌前一边斟水,一边道:“来人。”

栒衣与余葵推门而入:“陛下。”

朱南羡将手里的水递给苏晋,叮嘱了一句:“有些烫。”然后才对跪着的两人道,“去将朕月前放在未央宫的事物取来。”

余葵称是,退了下去。

栒衣抬目看了一眼,只见朱南羡浑身只着中衣,一身龙袍竟罩在苏晋身上为她御寒。

她不由咋舌。后宫女子总提“圣眷”二字,又说列朝列代哪位皇帝为着嫔妃做出许多失心失智的事来,可那样的失心失智,总躲不过皇帝本身的昏庸。

然而,她今日见识了晋安帝这样的圣眷,只觉是闻所未闻了。

栒衣俯下首,虽知道今日圣上的登基大典,照理当回明华宫歇息,仍是问了句:“陛下今日可要歇在未央宫?”

朱南羡回头看了苏晋一眼,她脸上的潮红已褪去,取而代之的苍白病色令人放心不下,于是道:“嗯,歇在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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