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迪点了一下头,朝身后示意。

一行官兵领着翠微镇的镇民上前,查到梳香与云熙,都督府的官差果然神色有异,回身与梁都事小声请示。

翟迪将这副情状尽收眼底。

方才他与苏晋商量对策,苏晋说:“拦路的官员既是受柳昀指使,那么他口中的钦犯必然不会是陛下,而是小殿下与梳香姑娘。”

一名弱女子与一名孩童为何是钦犯,对此,官府的咨文只有一个解释,宗亲之故。

“梁都事虽是受柳昀之意相阻,他二人毕竟只是朝臣,管不了天家的家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与宗亲有瓜葛,我们当中,只要有一贵胄宗亲,一山更比一山高,就能暂将梁都事的疑虑压下去。”

鱼目混珠也好,暗度陈仓也罢,到了这个当口,只要能顺利离开蜀中,不管什么法子,总要一试。

禁障长达十数丈,末端设在山弯处,被查验完的翠微镇民被官差带至另一头等待。

须臾,起端处只余下云熙与梳香。

梁都事步上前:“翟大人,下官查明这二人系朝廷钦犯,需暂扣押在此,待请示过陛下与柳大人后,再听令行事。”

岂知翟迪听了这话,眉心一蹙,似是意外,又似是不满,问了句:“你没接到陛下口谕?”

梁都事一愣:“什么口谕?”

“罢了。”翟迪说道。

他下了马,步至身后的马车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梁都事尚未曾接到陛下口谕,不肯放行,您看是否要多等半日,待陛下的口谕到了再起行?”

梁都事听翟迪称马车内的人为“殿下”,心中一凛,正思索着陛下的兄弟几乎死伤殆尽,而今车厢里的该是哪一位殿下时,则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车帘,朱南羡在苏晋的掺扶下下了马车。

春寒料峭,他换了身月白长衫,外罩鸦青薄氅,一头乌发梳成髻,以一支玉笄簪着,腰间玉扣上嵌着的浅碧玛瑙与这满山翠色交相辉映。

这身装扮,敛去浑身兵戈气,反添三分文人儒雅。

“你就是梁司?”朱南羡放缓语速,淡淡开口。

梁都事看到这样的朱南羡,心中已有几分揣测,都说十殿下朱弈珩好美玉,身不佩玉则不外出,今日看来,还真是如此。

“回殿下,臣正是左军都督府都事梁司。”

朱南羡点了点头,目光自云熙与梳香身上一扫,语气依旧清淡:“你既见到本王,放行吧。”

梁都事的目光也随之落到梳香与云熙身上。

十殿下下令,他自不敢不从,可是,毕竟事涉钦犯,还是小心为上。

“殿下见谅,臣有一言,想斗胆问一问殿下。”

朱南羡已作势要上马车,听了这话,回过身来:“说。”

“敢问殿下,您如今不是长住京师吗?何以会忽然出现在蜀中?”

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翟迪率先道:“大胆梁都事,殿下的行踪,可是你能够置喙的?”

又朝朱南羡深揖而下,像是要代为赔礼。

朱南羡却道:“无妨。”

然后道,“本王去岁因处理归藩事宜,回桂林府了一趟,原打算即月就返,半途遇大雪封路,滞留至今春,尔后接到皇兄信函,知他于安南得胜,将至川蜀,是以绕道过来觐见,你可听得明白?”

梁都事连忙道:“听明白了。”

朱南羡又道:“至于这两名钦犯,正是本王昨夜见了皇兄后,皇兄命本王亲自押送上京的,他二人与我皇室遗脉相关,本王不便,亦不会与你解释太多,皇兄的口谕想必随后便到,届时,你自会知悉其中因果。”

梁都事听得“皇族遗脉”四字,心中又是一惊,莫说昔嫡皇孙下落不明,被贬为庶人的朱稽佑,被废的十四王朱觅萧均有子嗣散落在外,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他区区六品都事有资格打听的。

梁都事不敢再行追问,但他一惯谨慎,最后道:“殿下恕罪,因微臣与殿下实乃第一回见,此事又关乎钦差,关乎宗亲血脉,不知殿下可有何信物——”

“梁都事,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质疑十殿下的身份?!”

不等梁司说完,翟迪便怒斥道。

朱南羡抬手一拦,看了一眼苏晋,吩咐:“拿给他看。”

“是。”苏晋应了一声,随后取出九龙匕,呈于掌中,递到梁都事面前,“梁大人,您可认清了,这匕首可是当年太|祖皇帝赠与陛下与陛下诸位兄弟的。”

匕首上刻九条游蟒,寓意龙生九子。

朱悯达朱沢微一众皇子相继离世后,他们各自的九龙匕也随之葬入皇陵,而今还存世的,也就那么悉数几柄。

梁都事见到九龙匕,哪还有不信的道理。

再退一步说,他虽没见过朱弈珩,但他曾在北疆当统领,朱昱深他见过不止一回,眼前人如星似月,眉宇之间,与永济陛下真是越看越像。

当即将九龙匕跪地奉还:“十殿下恕罪,是微臣有眼不识泰山,请殿下责罚。”

朱南羡淡淡道:“无妨,你也是秉公行事。”

接过匕首,递给苏晋收好,从袖囊里取出一张布帕擦了擦手。

他不是朱弈珩,却是与朱弈珩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这位十哥说话的语气,情态,平日的习惯,若真有心要学,哪有学不像的。

梁都事看朱南羡以布帕拭手,忆起十王爷确实是出了名的好洁净,心中懊悔至极,怪只怪自己素日里太谨慎,竟平白得罪了这位最得圣上信任的殿下。

得了朱南羡首肯,他连忙从地上起身,亲自将“十殿下”送上马车,正要命身旁的官差放行,忽闻禁障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片刻,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山弯处跑来,凑到梁都事耳畔低语几句。

梁都事大惊失色:“你没看错,真是那一位?”

小吏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这还能有假,当年沈大人在武昌府主持筑堤事宜,下官与大人您是一起见过他的,沈大人的人品样貌,真真过目不忘,下官绝不会认错。”

梁都事往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真是怪了。”

陛下在蜀中,十殿下在蜀中,柳大人在蜀中倒也罢了,怎么连沈奚沈大人也赶来蜀中了?

“你们给沈大人放行了吗?”梁都事又悄声问。

“自然放了。”小吏答,“国公爷的马车,我等哪里敢拦?不过沈大人听说此要上京的是翠微镇的镇民,多问了两句。”

梁都事点了一下头,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这头,官兵亦给那两名钦犯放了行,果真宗亲遗脉,还劳翟大人亲自将他们送上了“十殿下”后头那一辆马车。

前头沈奚的马车已朝山道这里驶来,这头朱南羡的马车也辘辘起行。

梁都事想要解释已来不及,若上前拦阻更是不敬,早听说沈大人与十殿下之间有龃龉,这厢要面对面地撞上,真不知能否相安无事。

苍翠山野间,只闻马蹄橐橐,绳缰清脆。

三辆马车交替行过,两边的车夫互不相识。

然而,正当这时,忽闻山弯处,有一人高呼:“沈大人,国公爷,下官有惊天的要事要禀报——”

竟是姚有材无意得知了那马车里坐着的,就是他上头那位鼎鼎有名的沈国公,一时竟不顾官差拦阻,疾奔着追了上来。

山道上一共三辆马车,在听到“沈大人”三字后,都急停了下来。

往上走的两辆没动静,往下走的那一辆停稳后,被一支折扇挑开了帘子。

沈奚的声音如昔日清泠,桃花眼下泪痣自带三分玩味,语气却字简意长:“惊天的要事?”

姚有材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奔得极快,撞上沈奚马车的车辕,径自跪下,上气不接下气还犹自指着朱南羡与苏晋的马车道:“沈大人,这里头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而是、而是死而复生的晋安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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