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宫中号角连连,北大营出征的将士分批在咸池门外集结,迎着春晨的第一缕曙光,向北方行进。

正月十一,塔格草原上的探子又传来急函,粗略估计,赤力与北凉整合的大军逾一百二十万之众。这是大随开朝以来所遭遇的最大战役,收到急函的当日,朱昱深便下令自西南与湖广都司再抽调三十万大军。

正月十四入夜后,整个随宫灯火通明。

翌日晨,朱昱深就要亲征了,饶是开朝日还没到,满朝文武业已回宫,与出征的将士一齐陆续集结在咸池门外,要为这位身经百战的帝王送行。

吴敞刚退出谨身殿,便见柳朝明迎面步来

“柳大人,您来了。”

柳朝明问:“陛下已歇下了?”

吴敞叹了声:“哪能呢,先头苏大人来回禀屯田案的结审事宜,陛下与他议完,也就倚着御案打了个盹,方才醒了,说还余了几份折子没看完,今夜不歇了,杂家也是刚送了参汤进去。”又问,“柳大人这是要见陛下?杂家这就进去通禀。”

其实御案上大部分折子已送到流照阁柳朝明处,朱昱深手里这几份是兵部临时上的,与军情有关。

他看完,站在沙盘图前思虑北疆的兵马防卫,听得殿门一声响,没抬眼,只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柳朝明揖道:“陛下即将要出征,臣过来请示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朱昱深道:“已没什么了,政务交给你,朕终归是放心的。”

他已换好铠甲,只是未戴头盔,沙盘图旁的剑台上,静静搁着一柄“世上英”。

殿中灯火幢幢,柳朝明的目光落在“世上英”上,稍愣了愣。印象中,朱昱深第一回挂帅北平前,他去王府拜访,看到的便是如斯场景。

彼时柳昀才十六岁,站在充斥着冷铁之气的四王府,听朱昱深问:“柳昀,你可有什么珍贵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两人待他深情厚谊,一个是早早过世的母亲,一个是后来收养他的老御史。

他自腰间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递去:“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殿下若看得起,聊报当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温润,淡白色泽微微生光。

朱昱深却道:“本王不要你相报,本王只愿以此为信物,与你立下一个君子盟约。”

他接过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的目光下,那枚几乎与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块。

朱昱深将碎裂的玉玦收起,从身后的剑台上取下一柄通体如墨,淬着鎏金暗纹的佩剑:“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与你立下盟约,日后登极,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当许你三诺。

——北境战乱,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会自请挂帅征战,这第一诺,本王便许你北疆太平。

宫禁中又响起号角声,是寅时将至,出征的将士已在咸池门外集结好了。

朱昱深将目光从沙盘上收回,取下“世上英”:“走吧,随朕一起去咸池门。”

夜还是最深最暗时,两人一起步下墀台,穿过宫廊。

朱昱深道:“苏时雨此前来过来了,屯田大案已快审结,四十六桩案子,各地的涉事官员该处置的处置,等她上了折子,你看这办。”

柳朝明点头:“是。”

朱昱深又道:“涉案大员中,杜桢与任暄,一个贵为户部侍郎,一个贵为吏部侍郎,苏时雨的主张是拉出午门,当街问斩,将罪行昭告天下,但朝中老臣均为任暄求情,毕竟他袭了他父亲的长平侯爵位,伤了旧臣颜面就是伤了天家颜面,你怎么看?”

柳朝明道:“此事臣知道,几位尚书大人与致仕的老臣也到臣这里说过,但臣的看法,与苏时雨一样,杀无赦。”

天家的颜面若需一个爵位来保全,那便不叫天家了。

这是新政实行之初,手段只有凌厉,才能杜绝后患,他们要做给天下看。

朱昱深看柳朝明一眼:“行了,你既与苏时雨一个意思,便跟她一起力排众议,争得赢便争,朕不管了。”

略一顿,又道,“她倒是实在,还与朕说,屯田制施行三年,之所以会起这么多桩案子,其实还与舒毓有关。”

若非舒闻岚想拿柳朝明的把柄,在往来京师的信函中作梗,单凭杜桢与任暄二人,还瞒不下柳昀和沈青樾这么久。

因此舒闻岚虽未直接参与其中,但要问个罪,却也是足够了。

“朕问苏时雨可要参舒毓一本,她说她没找着证据,怕弄巧成拙成了‘莫须有’,只好作罢,还让朕责罚。”朱昱深说着,一笑,“你信么?”

苏晋在蜀中时,便已通过蛛丝马迹找到舒闻岚与此事的瓜葛,加上另外四十六桩屯田案,舒闻岚即便再谨慎,难免会露出马脚,凭苏时雨之能,怎么可能找不到证据?

她只是不愿意参舒闻岚罢了。

柳昀与舒闻岚之争,在于是否设立宦官衙门。

但经蜀中一番风波以后,这个衙门是否设立,早已取决于朱昱深,而非舒闻岚了。朱昱深是个惜才的人,连晋安旧党都能容,如何又容不下一个舒闻岚?

何况对于苏晋而言,如今内阁里的局势,除掉一个舒闻岚,她与沈奚、柳昀就能和睦共处了么?

她与沈奚自是义比金坚,但与柳昀却时敌时友,政局瞬息万变,留下一个舒闻岚,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才是最稳固的。

苏时雨有远志,无意争,但也要求存。

得过且过,该狠则狠。

柳朝明看着天边的微光,不知怎么,想起当年那个跪在他跟前,说:“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的苏晋。

带着三分稚气,三分不谙前路的茫惘。

而如今这个苏时雨,已独当一面足以自保,不必他再护一生了。

得道咸池门外,众臣已等候在此了,出征的十万将士在道旁旷野上集结成阵,旌旗遮天蔽日,兵势一望无际。

柳朝明道:“陛下这些年辛苦,此去一战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但时过于期,否则终泰,待陛下得胜归来,天下定能安泰。”

朱昱深道:“是,只是北疆与西北之敌都是游牧之邦,我退则敌犯,我守则敌扰,我攻则敌才退,想要真正保一方和平,江山安泰,只有将驻防北移,都城北迁。”

其实也快了,北京的都城已经在建了。

侍卫端了酒来,柳朝明与苏晋、沈奚、舒闻岚一起领着众臣与帝王将士们对饮。

酒罢,朱昱深登上骏马。

旷野上,再次响起号角之声,马蹄起行,扬起风沙漫漫。

柳朝明站在群臣之首,看着这漫天的烟尘,想起多少年前,他失了玉玦,得了“世上英”,回到家中,问孟良:“恩师,我今日想到了‘济’之一字的解法,也不知对否。”

“景元帝是开国之君,马背上打得天下,讲究快刀斩乱麻,乱世用重典,可前朝沉疴,乱世遗疮,当由谁来制?”

“世间风雨连天,乱离不堪,所谓济,是择我之君,是护我之民。”

“我想择一名破旧立新的君王,此人不可以善,否则不足以涤藩王之乱,平天下江山;此人不可以恶,否则何以济泽苍生万民;此人要能忍,否则在乱局之中,如何立稳脚跟,此人达也,唯才是用,以民为先。”

孟良问:“那你找到这样的人选了吗?”

柳昀摇头:“尚没有。”但他愿意花五年,十年,乃或二十年去寻。

孟良道:“柳昀,我们立于这乱局之中,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偶有月色朗照,美不胜收。但月色太远了,要如何握于手中?”

“乱世中,人人对月色趋之若鹜,譬如我,譬如帛远,但我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改这世间分毫。后来我在想,会否在心向明月的同时,更该与这月色与光亮背道而驰,向黑暗深处走去,水至清则无鱼,所谓破旧立新,也许只有徒手撕破这样的暗,拨散这数十年不休不止的风雨,才能让日光倾洒人间。”

孟良说到这里,一笑:“便如你所说,择君也好,护民也罢,君为次,民为主,而所谓一个‘济’字,终脱不开以江山民生为本,可惜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也想不透彻了,说来说去,也不知究竟如何行往,日后,就由你去探寻罢。”

出征道远,风沙漫漫,朱昱深走到道口,忽又勒转马头。

日破云出,阳光无声息浇洒下来。

他御着马,慢慢行到柳朝明面前,卸下别在腰间的“世上英”,往前递去:“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当许你三诺。

——一诺北疆太平,民生安泰。

——二诺斯民小康,家给人足。(注)

——三诺江山昌明,盛世承平,天下永济。

日光洒在通体墨黑的剑身上,流转出隐隐光芒。

“恩师便信我,恩师都遍寻不着的一个‘济’字,我如何寻得到?”

“我信。”孟良道,“当年便听人说,柳家有子,自字为昀。”

“好。”少年时柳昀点头道,“那柳昀便以这一生去求一个解。”

剑身上的光芒汇在一起,夺目得要与日争辉。

柳朝明淡淡笑了,伸出手,接过了世上英。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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