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和念头翻转,很快又平静下来,他哪里不知道琳琅是故意耍弄他。

他年少再老成,但毕竟不像是荣先生那样见惯绝色佳丽。

面对昔日恋人,说要做到完全的漠视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他的心智远超于同龄人的成熟,短短时间分析利弊,稳定了心神。

“小姐,请。”

邵清和退后了一步,任由琳琅的玩味的目光在身上打量,脸色依然淡漠。他与琳琅之间的矛盾自那天之后早已无法调和了,既然走了那一步,即使被戳脊梁骨,他也一并受了。

想要往上爬,成为人上人,付出的代价当然是惨烈。

然而邵清和不后悔。

彼时的他只是蚍蜉,硬撼荣家这株遮天大树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四方尊称荣九为财神爷,那可不是说笑,荣九一指头捻死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不怕死,但是死得没有价值,还一文不值的话,那恐怕比碾碎了他一身的骄傲还要难受。

邵清和信奉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忍一时之辱,来日再报才是正理。过程如何曲折如何艰辛他不惧,最终胜利才是他筹谋的终点,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爬到高处。

那个时候,如果他不交人,荣九也不过是多沾他这条卑贱的人命,而琳琅,一样会落在他的手里。依照她的绝色,即使胃口被各色美人儿养刁的荣九也会对她留心一段时间,而在那之后,结果就难说了。

荣九此人,年纪轻轻白手起家,可评为当代枭雄,女色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尝一个特别滋味而已。邵清和几乎能想象琳琅进了荣家宅子的境地。

两害相权取其轻,邵清和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自己亲手将人奉上,如此一来,荣先生既可拿捏他的把柄,放心驱他做事,又能同时保住两人一命。

只是这些考量,他永远都不会对琳琅说。

一是没必要,做了就是做了,伤害已经造成,无法挽回。

二是他更明白,比起愧疚,对权势的渴望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若他邵家有权有势,他父亲也不会沦落到被狗贼杀害还求诉无门的地步!什么天地公道,什么人间至理,他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也没法平息自己的愤怒,既然世无公道,官贼相护,那他邵清和就拳脚相踢,打出一个强权下的公平好了。

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她有本事,他随时欢迎前来讨教。

“那邵先生可要忍着点。”

琳琅看向这个面容坚毅的青年,微微一笑。

她手中的铁鞭带着破空之声,砸到人的身体上,立即浮现狰狞的血痕,看上去十分恐怖。

整整十鞭,他一声不吭受了。

见琳琅收起鞭子,邵清和也捡起散在地上的外套,手掌还有些颤抖,语气却更加平稳沉厚,“既然处罚完毕,清和还有任务,就不同小姐叙旧了,恕清和先行告辞。”

他一出门,林长老的目光转过来,顿时变成了惊骇。

“邵先生……”

“无事,小姐小惩大诫,清和反而要感谢她。”邵清和说。

“感谢?”林长老实在费解,留了这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还感谢?

邵清和低垂下了眼帘,扫过手臂上的红痕,眸色渐渐晦涩。

两人破庙前的第一次相遇,彼此狼狈不已。她惶恐不安,犹如惊弓之鸟,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先把自己给吓倒了。

而现在的她,信步从容,三言两语就乱了他的心。

他在成长,她也是。

只是这付出的成本,值不值得,已经没办法衡量了。

邵清和同林长老道别,在荣先生的默许之下,他坐了马车返回自己的一处据点。

“你怎么来了?”

庭院中站着一个身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蓄着八字胡须,闻言淡淡扫了他一眼,威严顿显,“见到长辈的礼数,你爹就是这样教你的?”

邵清和身受重伤,那股血腥味浓重得很,中年男子却视而不见,只是冷笑,“被人打伤了?你爹是个守不住家业的废物,养出的儿子也是个饭桶,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清和的确比不上小叔叔的宏图伟略,一口气就想吞了淮帮,差点自己还崩了牙。”邵清和不徐不缓地说。

邵鸿志早年出国留学,留了一份口信不知所踪,谁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出国,而是隐姓埋名,趁机谋夺了洪帮的帮主之位,并将弱小的洪帮发展到了与淮帮一较高下的地位,实力手腕却是不俗。

听他重提自己这次失败,邵鸿志差点没忍住,一巴掌就想直接呼过去,拍死这个阻他大业的“好侄子”。

“要不是你这个小饭桶临阵倒戈……”他双目透出阴寒之色。

“要不是我这个小饭桶临阵倒戈,小叔叔你恐怕会输得更惨。”邵清和扬起眉,清俊的脸庞在伤势之下显出几分雪白,唇色也淡薄了,“淮帮是第一大帮,江俊麾下更有诸葛徽等能人做军师,如果不是我出手快,恐怕小叔叔你的洪帮就被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闯了山门,元气大伤了。”

邵鸿志双拳紧捏,面皮抽搐。

他毕竟坐到了一帮之主的地位,权衡利害看得更清楚,纵然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邵清和的话,淮帮早就看洪帮不顺眼,虚晃一枪,看似很紧张洪帮与荣家的交易,实则对他们的根据地虎视眈眈。

幸亏邵清和当机立断,搅黄了两家的交易,一并嫁祸给了淮帮。

现在淮帮要头疼的,除了后起之秀的洪帮,更要直面荣家的报复——荣大当家威名赫赫,荣家的货物也不是谁能抢的。

邵清和这手栽赃嫁祸玩得漂亮,洪帮若能利用的好,将淮帮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通关节,邵鸿志对这个显山不显水的小畜生更防备了。

他那大哥说好听点是刚正不阿,其实脾性十分执拗,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谁知道他的儿子是一头长出獠牙的凶兽,表面平平淡淡,心机手段却令人心惊,算计起自家人也毫不手软。

邵鸿志还有用到这个聪明侄子的地方,暂时忍了一口气,随他走入内室,“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旁敲侧击邵清和下一次的出手。

“不急。”

邵清和坐在主位上,他脱下了外套,棕色马甲透出血水来,他浑不在意抚平了衣领的皱褶。

邵鸿志冷笑揭他的伤疤,“我是不急,只不过,大哥的祭日快到了,你就不打算用江俊那贼子的血告慰你父亲的在天之灵?还有江夫人,嘿……”

江俊就是当初害邵清和一家的山贼,落草为寇之后,又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开疆扩土,短短几年成就了淮帮的威名。

江俊的夫人也是邵清和的生母,为江俊生了一男一女。

邵清和面色平静,“你也别想激怒我,在还未探明底细之前,轻易动手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他一年的经营,不是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

公道,他要讨,但远不是现在。

邵清和自有打算,他的小叔叔反而等不了。淮帮难得吃了一个暗亏,他自然是想要乘胜追击,借着荣家的手,一举除掉压在心头的大石块。

这小畜生油盐不进,着实可恨。

邵鸿志捉不到青年的痛脚,属于自己长辈的派头却被他无形击落了几分,心头暗恼之下,想起了百乐门风头正盛的当家花旦,看向邵清和的目光意味不明起来。

说起来,这个堪称红颜祸水的女孩子,与邵家也有关联。

当年邵清和的父亲被杀,幼童在仆人的护送之下脱险,一路告上了官府,施琳琅之父是接案的官员,江俊的气势已成,背后又有靠山,为了一家老小着想,施父选择了不作为,将幼童拒之门外。

上辈子的纠葛延续到了下一代。

邵清和一直都记得施父站在刻着“明镜高悬”牌匾前的漠然样子,苦于他的年幼稚龄,不能做出半分反抗。都说父母债儿女偿,他出现在施琳琅面前,也不是偶然。

那五年来,他反复斟酌着要如何为父报仇,却在落魄小姐的情意中不知所措。

大概是,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以致于一点点的萤火温暖,都让一无所有的他想割了一身血肉偿还。但是世事不可为,她的美貌早被周围的人看在眼里。

他太弱小,护不住这件珍宝,只能拱手相让,让另一个有能力的人护她周全。

虽然,他更知道,这对她是一种折辱。

可是活着,本来就是不容易。

他们相识于微时,相守于贫贱。

还不如……

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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