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三年,臣民缟素,停止所有的婚嫁宴乐。

一般来说,天子驾崩,后妃殉葬跟随已成惯例,先帝就是这样,临死前特地嘱咐了老臣,要接皇后与宠爱的皇贵妃同他一起到极乐世界享福。

而在他儿子敬文帝的遗诏里,首次免除了看似厚爱实则残忍的殉葬礼。

不止如此,这傀儡皇帝手里掌控着一支隶属于君王的暗卫,透过老太监的手,全都交接给了琳琅。敬文帝虽说不上心朝事,却不是愚笨的人。只不过他藏匿的牌面从不轻易掀给别人看,朝臣们顺理成章将他当做扶不起的阿斗。

要不是那纸石破天惊的鱼龙锦诏,众臣可能都被这个毫无底气的病秧子皇帝瞒到老死。

这次册立女帝,敬文帝把能想到的点儿都给琳琅留了一招后手,不至于使陷入她孤立无援的境地。

大臣们的心思很复杂。原本以为是一头人工驯养的温顺家畜,突然有天露出狰狞爪牙,才知道对方多年都在蛰伏深藏,那副小白兔的样子,不过是为了放松你的警惕,耍着你玩罢。

想到此处,众臣心头发寒。

敬文帝是在扮猪吃老虎,那他的皇后又是怎样的狠角色?一个毫无权势的草原女郎,敬文帝就这么有成算把她推到天下万民的庙堂之前?

金銮殿,龙头椅,古往今来能安稳坐好的枭雄掰个手指头都能数的出来。

他凭什么以为一个柔弱女子能大开大合,搅动万千风云?

大臣们猜测纷纷,转眼到了帝王出灵的那天,五月十九,琳琅换了身素净的孝服,在她身后走着的是以燕家父子为首的文武百官。

天子送葬队伍的站位是极为讲究的,首先是引幡人,其次是仪仗队、帝王棺木以及三军将士。在此之后,就是一个王朝由上至下的排位。按照大庆的惯例,太后、皇后以及嫔妃之流是要退到百官诸侯之后。

可是云京的百姓这一次着实开了眼界。

气势凛冽的满朝文武之前,一道纤细的身影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长至腰间的乌发既没有挽发,也没有插簪,就像百官那样打扮,额前仅仅缠了一缕雪白绸带。

这一奇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有些老人恍惚想起了先帝去世的送葬情景,当时是还不足十六岁的敬文帝为他披麻戴孝,小皇帝苍白着面孔,摇摇欲坠的,令人不禁担忧这个国家的未来。

而现在,这个位置被一个年轻女子取代。

立后为帝,朝廷上掀起了腥风血雨。

更诡异的是,身为百官之首的燕国公与统御三军的燕世子对这特殊情况保持了缄默的态度。

众臣不敢当面试探燕家父子的心意,有些知情的人就从李家这边打听口风。

以女子之身称帝,那不是把他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吗?李父表面上装作不知情,实际上着急得嘴巴起了火燎泡。

琳琅专门召见了他一回。

出了金銮殿,心神动荡的李父差点没摔上一跤,幸亏殿外守着的老太监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多谢!真多谢!”李父有些语无伦次。

“大人小心。”

老太监低声道,“大家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大人一定要好好保重。”

称帝的事情尚未定论,老太监不好直接称为陛下,免得招惹非议,但如今琳琅身份奇特,唤娘娘又不合适了,折中之下,就想了个“大家”的称号。

李父心头一凛,恭敬拱了拱拳,“公公提点的是。”

老太监看李父穿着紫色朝服走下阶梯,略略抬头,天空穹顶湛蓝得过分。

放眼望去,这皇城盖着黄金琉璃瓦,铺着白玉水晶阶,旌旗赤红,气象森严,可谁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这里换了一任女主人,她年轻而美丽,甚至没有二十岁。

绝色佳人盛开在强者的身边,可以是牡丹是芍药是海棠。

但老太监没法设想,君临天下的女帝,究竟是什么品种的花卉。

有一天,暗波汹涌的平静局面被突然打破了。

燕国公进宫觐见,宫人们几乎手脚发抖把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带到了琳琅的跟前。

对方端详了她良久,忽然笑了。

“臣该怎样唤你才好?女帝陛下,皇后娘娘……或者是,嗯……夫人。”

他的尾音绕着一丝意味不明,沙哑的,无端勾人摄魂。

宫女们一个个做鸵鸟状,脑袋深深埋进胸里,恨不得在地上撕开一条细缝钻进去。

这可真是要命的关系!

她们知道大家倾国绝世,迷得天子三魂丢了七魄,为她大逆不道,篡改天命。可她们真没想到,大家竟然胆子这么大,连炙热绝伦的燕国公也收做了裙下之臣。比起温顺和善的天子,燕国公可是真正的豺狼虎豹之辈,她就不担心自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吗?

“国公大人随意,我不介意。”

湖绿色缠枝莲的裙裾在微风中荡开,她吩咐人上了茶具,亲自沏茶,来了一把漂亮的凤凰三点头。燕国公浅浅抿了一口,茶味鲜醇。

“国公大人就不怕我在这茶汤下毒?”琳琅一手支着腮肉,好奇地问。

燕国公看她,“我不叫国公大人,我叫夫君。”

琳琅低笑。

睿智从容的男人,真是招人呢。

声明之后,国公爷才慢悠悠回答琳琅之前的问题,“夫人神通广大,既然能哄得小皇帝掏心掏肺,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到了传国玉玺,何不如法炮制,将为夫收做入幕之宾,拿捏燕家的势力?”

燕国公的眼睛是幽深狭长的,深不可测。

琳琅说了声不敢,“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大人面前,魑魅魍魉无所遁形,琳琅不过是班门弄斧,徒增笑料而已。”

男人嘴唇微微翕张,夹着几分挪揄的笑意,“夫人有什么不敢?燕家秘史、朝臣把柄、三军虎符,三样通通都到手了,你要变天,为夫不也只能乖乖受着么?”

被北狄人掳去,不过是精心设置的局,一个将他父子俩一网打尽的局。

琳琅其实比大军更晚出发,留在了京都,做了一些让人始料不及的布局。

她只是笑笑,并不否认,而说,“大人可尝出了什么味道?”

燕国公深深看她,指尖摩挲过茶杯,道,“茶味极品的紫笋茶,往日你最爱喝它。”

“难为你记得。”宫装美人低头浅笑,她这一身稍显素雅寡淡,因这唇角的弧度骤然鲜活起来,纷纷扬扬,像是春日繁花满头的灿烂盛景,燕国公听得她慢条斯理说,“只可惜,这紫笋茶是皇家贡品,我再怎样钟爱,也不好夺人所好。”

惋惜的口吻透露出别样的意味。

燕国公是个聪明的男人,他一听便明白了。

“夫人,你可真想好了?”男人放下了白玉茶杯,另一只手慢慢摸上了琳琅的手腕,将她的手指再一次攥进自己的掌心。

女子的手总是比男人要娇小得多,指盖覆着一层浅浅的桃粉,犹如精致的画卷,美不胜收。

猝不及防,琳琅被他一扯,整个人带进燕国公的怀里,清冽的气息萦绕周身。她不得不攀着他的后背稳住身子,不经意间,手指摸索到一双嶙峋锐利的骨锋。

对于这一幕,宫女训练有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燕国公冰凉的嘴唇轻轻碰触她的耳垂,似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吐出的字眼却让人不寒而栗,“天真的人,不让她摔得头破血流,总是学不乖的。夫人觉得呢?”

话刚说完,他的下巴便被小小咬了一口,酥麻的,窜起细微的战栗。

男人低头看向怀里胡作非为又天真无邪的女人。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仰着脸,眼尾妆上一层魅惑的薄红,“那就麻烦夫君,送我最后一程,替琳琅收尸吧。”

燕国公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精美的香鸭炉里飘起缕缕的熏香,跌进她的澄明眼波里,愈发飘渺起来,模糊了危险的念头。燕国公两根手指并拢,夹住了她的下巴,他缓缓的,低下脸,挟裹着蜜意,融住了她的唇齿。

燕国公待了没多久,抖了抖长袖,利落走了。

不凑巧的是,他在宫殿重檐下,遇见了同样来找琳琅的燕昭烈。

父子俩隔着一座阶梯互相对视。

燕昭烈的视线落到燕国公的衣襟上,眼神霎时冻结成冰。他率先迈步走过了过来,腰身间的雁翎刀与翡翠佩玉扣得清脆作响,激出了几分剑拔弩张的逼人气势。

“你把她怎样了——你是不是逼她了?”

世子爷隐忍着胸腔里喷薄欲出的怒气。

燕国公瞥了眼面前俊秀挺拔的儿子,褪去了稚涩的青嫩,俊美的脸庞渐渐生出了锋锐的棱角,尤其是那双眼睛,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狭长而凌厉,是饮过血挨过刀淬炼出来的凛冽。

哪怕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燕世子依然没法做到他老子的从容,一想到琳琅可能受了委屈,他就跟疯子一样红了眼,恨不得将欺负她的人碎尸万段。

抚着袖口,燕国公不徐不疾道,“为父纵然强迫她了,你又能怎样?她既然敢胆大包天,瞒着为父闯下弥天大祸,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觉悟。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真以为那位子是好坐的?你且瞧着吧,没了为父的周旋,她迟早要被那些人精分而食之!”

“他们敢!”

燕昭烈眼神凶狠,血腥弥漫,毫不退让,“我先把他们煮了吃!”

“他们有什么不敢的?”燕国公淡淡地说,“女子为君,乾坤颠倒,阴阳失秩,君不君,臣不臣,实乃纲常伦理之大忌。不但朝臣不会同意,天下人也等着看她的笑话。到那个时候,她除了引咎自杀,还有别的出路吗?”

“谁敢动她,我便杀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对!”

燕昭烈掷地有声。

“我会是她最锋利的刀!除非这双手被砍断,除非这双眼被戳瞎,除非我死,否则,旁人休想染指半分!”

她要群雄逐鹿,要女主天下,那他,就做她见血封喉的武器。

扫六合,慑八荒,送她千秋鼎盛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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