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出手机的月历功能,液晶屏幕显示出下个月的月历,登纪子接着将手机平放到桌面,好让对座的人也能清楚看见。

“忌日是下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三吧?那么,选在前一周的星期六或星期天如何?当周我应该空得出时间。”她指着屏幕上的日期问,对方却没吭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的目光一径落在她身后。

“加贺先生。”登纪子喊道。然而,对方仅微微伸掌,像要她先别出声,丝毫没移开视线。深邃的眼窝里,锐利的光芒若隐若现。

登纪子不动声色地回头,只见相隔两桌的桌席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人,正在操作手机。那似乎是老花眼镜。

加贺恭一郎站起身,大步走过去,悄声对老人说几句话后,才返回原座。

“怎么回事?”

“嗯,没甚么要紧的。”加贺啜口咖啡,“刚刚,我注意到那位老先生向女服务生借原子笔。”

“借个笔哪里不对劲?”

“老先生连借笔时都在讲手机,接着又拿笔往餐巾纸上写。结束通话后,他盯着纸面按手机,我便感觉不太妙……”

“不太妙?”

“我想,该不会是哪个亲近的人打来通知他换了电话号码吧。一问之下,果然不出所料,他说是念大学的孙子,于是我建议他别急着变更原有的号码,先拨拨看旧号码确认。”

“那个……莫非就是……?”

“嗯。”加贺点头,“可能是诈骗,很常见的手法。歹徒拐老先生更改手机里的号码,之后打去时,由于来电显示为孙子的名字,老先生便不会起疑。”

此时,方才那位老先生慌慌张张地走近。

“哎呀,差点上当。你说的没错,拨旧号码过去,我孙子马上接起。他手机没弄丢,也没换号码。而且,刚刚那个人的声音根本和我孙子不一样,真的好险!”

“幸好及时发现。建议您储存刚才来电的号码,标明是诈骗电话。要是对方再打,绝对不要接,尽快通报附近的警局。”

“就这么办。多亏你的提醒,非常感谢。”老先生频频低头致谢后,朝收银台走去。

加贺微笑喝着咖啡,眼底的警戒消失无踪。

“你对犯罪的嗅觉相当灵敏啊。”登纪子试着说。

“妳的意思是,像狗一样吗?”

“我没那么说。不过,你时时刻刻都在留意周遭的动静,不累吗?”

“这是职业病。很遗憾地,没有特效药。”加贺放下咖啡杯,目光落在桌上的手机,“抱歉,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登纪子又问起日期该订在哪一天,加贺顿时面露难色。

“下个月会很忙,挑别天比较好。”

“那就再往前一周吧,我也尽量挪空──”

“没办法。”加贺说:“这个月和下个月署里事情很多,订在下下个月中左右好了。”

登纪子一惊,回望加贺那轮廓深邃的脸庞。

“不行,怎么能过了忌日才办法事?”

“可是,我真的抽不出时间。我们署的辖区大,人手又不够,总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处理。”

“那你去拜托上面的人,让你调回练马署如何?”

“那边也……”加贺搔搔眉尾,“不会比较闲呀。”

登纪子叹口气。

“我知道你忙,也能理解突发案子很多,但,即使延到下下个月,情况肯定还是一样。加贺先生,你只是打算能拖就拖。”

“不,不是的。”

“就是。我不怪你,不过日期依我的意见吧。你父亲的两周年忌法事,订在下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好吗?你只要说声‘交给妳了’。”

但加贺没点头,紧皱着眉,彷佛在思索甚么。

登纪子敲敲桌面,“加贺先生!”

加贺倏地挺直背脊,“好凶呀。”

“请明确地回答。这样没问题吧?”

一脸不情愿的加贺刚要答应,外套内侧响起手机的振动声。抱歉,加贺拿出手机起身离座。

登纪子忍住咂嘴的冲动,手伸向茶杯。瞄一眼时钟,已过晚间九点。今天从医院下班,到常去的定食店解决晚餐后,大老远跑来银座的咖啡店,就是因为在日本桥署工作的加贺说要这时间才有空碰面。

加贺刑警一脸严肃地回座,登纪子马上察觉情况不太妙。

“抱歉,突然接到上面的命令。”加贺语带歉疚。

“这么晚还要回去工作?你们没在管劳动基准法噢。”

她当然是在调侃,加贺却没笑。

“是紧急动员。这附近发生案子,我得赶过去。”

瞧见加贺认真的眼神,登纪子也无法再谈笑以对。

“那,此事怎么办?”她指指仍显示着月历的手机。

加贺寻思片刻,旋即点点头。

“按刚刚讨论的日程进行吧,一切交给妳。只不过……”他直视登纪子,舔舔唇说:“当天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登纪子板起脸,抬眼瞅着加贺。

“我希望你承诺会出席。”

见加贺为难地皱起眉,登纪子的神色稍稍和缓。

“看来是没办法。你在天国的父亲大人,也会要你以工作为重吧。”

加贺尴尬地搔搔头,回道:“我会努力的。”

两人踏出店门,加贺立刻举手招出租车,请登纪子上车,但她摇摇头。

“我搭电车就好。加贺先生,你先走吧。”

“这样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妳路上小心。”

“你也别太拚命。”

加贺点点头,微笑上车。不过,告诉司机目的地时,他已换上刑警的表情。出租车驶出,经过登纪子身旁时,加贺再度露出笑容,却已不同于方才,总觉得有几分僵硬。

目送出租车离去,登纪子忆起两年前的情景。加贺的父亲──加贺隆正病逝的那天,身为护士、平日负责照顾隆正的她也在场。

当天,隆正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独子加贺才出现在病房。陪隆正临终的是隆正的妹妹和外甥,但加贺并非没赶上,而是刻意不为父亲送行。不止那天,加贺鲜少来探病,看在旁人眼里,恐怕会觉得加贺是个无情的儿子,连亲表弟松宫也曾对加贺的态度十分不满。

然而,登纪子明白,加贺绝不是薄情寡义。眼看父亲寿命将尽,加贺内心深处比谁都悲伤,所以,他很希望能为父亲做点甚么,好让父亲毫无遗憾地迎向人生终点。只是,加贺有他的原则,不会显露出这份思绪。唯有透过他偶尔传给登纪子的简讯,才得以窥见他的心意。

丧礼在三天后举行,登纪子也出席了。前往吊唁的大多是警界人士,从瞻仰遗照的人个个目光充满敬意,不难想象隆正是深受尊敬的警官。

丧主自然是由加贺担任。他与表弟等近亲待在稍远处,凝望宾客上香。登纪子拈完香,经过加贺面前时,他无声地道谢。

之后,好一阵子没见到加贺,简讯倒是持续有往来,不过也仅止于季节问候与简单的近况报告。然后,隆正逝世满一年时,登纪子传讯问他一周年忌的事。

不久,登纪子便收到回信,内容大意是:因为抽不出空,没帮父亲办周年忌。从叙述看来,加贺显然连墓都没去扫。

于是,登纪子又回传,约加贺一起去扫墓,还附上几个可行的日期。

看着加贺的答复,眼前彷佛浮现他为难的神情。不过,既然他原则上答应了,登纪子当下便敲定日期。

他一定认为这个护士很爱管闲事吧──登纪子也不懂,自己为何如此挂心他们父子。由于工作的关系,她目睹过无数患者的临终,其中不乏照护多年、与对方形同家人的情况。这样的患者病逝时,她总极力避免陷入个人情绪,但她始终放不下加贺父子,总觉得责任未尽。

约定的当天,两人前往隆正的墓地。一问之下,登纪子才晓得,加贺打父亲纳骨后就没来过,反而是他表弟会不时来上坟。

“好不容易落得清静,老爸也不希望我常出现吧,那就别打扰他为妙。”加贺望着墓碑,淡淡解释。看着他的侧脸,登纪子莫名涌起一阵不甘。明明还有该让他明了的事,却整理不出个究竟,登纪子暗暗焦急。

之后,两人仍维持简讯往来,登纪子总会问句:有没有去扫墓呀?虽然加贺比先前勤快回复,却从未回应此事。

时间匆匆过去,转眼又快到隆正的忌日。登纪子传简讯问加贺,隆正的两周年忌怎么办?不出所料,他只简单告诉登纪子还没任何计划。

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忙,两周年忌办一下比较妥当。登纪子如此回传,并用了有点严厉的说法──为活着的人提供追思往生者的机会,是遗族的义务。

两天前,加贺来电表示,因姑姑与表弟也不停催促,他决定为隆正办两周年忌,不知登纪子是否真能帮忙。

当然没问题,登纪子立刻答应。她隐约感到,两年来始终停滞的甚么,似乎有了新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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