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丫来到北京已经两个多月了。

周末的时候,娄小娄带她去登长城,游故宫,带她去参观中国科技馆,玩欢乐谷。

桑丫好像对这些地方都不太感兴趣,她更喜欢和娄小娄坐在一起聊天,跟他聊奇门遁甲。

娄小娄说:“那台传真机终于没扔掉,它又回到了我的书房里。现在,半夜的时候,它偶尔还会吐出一份传真来,都是关于奇门遁甲的内容。”

桑丫说:“你不怕吗?”

娄小娄说:“我就当是一个看不见的老师,在遥远的地方天天为我函授了。”

桑丫说:“你在学吗?”

娄小娄说:“太忙了。不过,我把那些文字和图案都收集起来了,装订成册。等我闲下来的时候,一定要学会它。”

桑丫说:“最近,你的老师在给你讲什么?”

娄小娄说:“五行。”

桑丫:“五行里的金木水火土,跟这五种物质有什么关系吗?”

娄小娄:“五行其实是将世上万事万物按照性质分为五大类。它们相生,相克,相冲,相利,相害,相合,相化。也就是说,一种事情与周围事物有着五种走向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比如,一个人上有父母,下有子孙,左有贵人和小人,右有配偶和情人,中间是你和兄弟姊妹。以父母、子孙、上司、配偶、你和兄弟姊妹为中心,又各自产生了五种走向的关系,万事万物就这样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动态地构成家庭、社会,乃至宇宙。比如,这个人的父母的五行关系影响了他,改变了他的五行关系。而这个人改变后的五行关系,又影响到了他的子孙的五行关系……”

桑丫:“这有点儿类似于生物链理论。”

娄小娄:“除了生物界,万事万物都存在着这种链条关系,只是肉眼看不到而已。”

平时,娄小娄上班,桑丫上学。

天冷了,下雪了,人间一片素净的白。

一下雪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医院。那是老天在为人类医治蒙灰的灵魂。

这天,娄小娄在单位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想问问她,最近有没有收到自己的纸信,或者有没有接到过自己的电话,再或者有没有见过自己。

母亲不在家。

那个冒充自己的人,现在跟随桑丫到北京了。娄小娄替母亲感到担忧起来。他决定,给母亲买一个手机,这样就可以随时联络上她了。

他放下电话,正要上街买手机,诊室里走进来一个人,他是娄小娄过去的同事,两年前,被一家私人整容美容医院挖走了,去做整容师,据说年薪五十万。

他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娄小娄的椅子上,压得“咯吱”一声。然后,他跷起二郎腿,说:“娄小娄,你胖了。”

娄小娄说:“有钱人,你才胖了呢。”

整容师说:“三天前我见你那次,你至少比现在瘦十五斤。”

娄小娄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个月以前了!”

整容师说:“胡说,三天前我们不是见过吗?”

娄小娄说:“你肯定认错人了。”

整容师一下就坐直了身子,说:“我还送了你一盒普洱茶呢!想赖账啊?”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娄小娄警惕起来,说:“我去找你干什么?”

整容师说:“你去查找一个叫……”他拍了拍脑袋,一下想起来:“对了,林要要,你去找一个叫林要要的女孩。”

娄小娄感到阴森了,林要要是一年前做医药代表的,这个老同事并不认识她。他小心地问:“他穿什么衣服?”

整容师说:“什么意思?那个人不是你?怎么可能!”

娄小娄不想让他害怕,就说:“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跟我很像。我怀疑是他。”

整容师想了想说:“外面穿一件棕色夹克,里面穿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下身穿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娄小娄继续问:“他长什么样?”

整容师打量了一下娄小娄,说:“跟你一模一样,双胞胎都没有这么像的。我跟你在北方中医院一起工作了七八年,我对你太熟悉了。你说他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打死我都不信。”

娄小娄不管他信不信,继续问:“他都说什么了?”

整容师想了想,说:“他是用笔跟我交谈的,他说他喉咙长了息肉,不能说话。他说那个叫林要要的女孩,为了一个男人,来整容医院改头换面了,他要阻止她。我帮他查了一下,我们医院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他就走了。临走前,他还在纸上说,他就是找遍北京所有的整容医院,也要把林要要找到。我还叮嘱她,找到这个女孩,一定推荐到我们医院来,我们有好几个韩国专家,还可以给他优惠……”

娄小娄说:“还有呢?”

整容师说:“没有了。”

娄小娄说:“北京有多少家整容医院?”

整容师说:“太多了,没有统计过。”

娄小娄说:“如果你再看到他,马上给我打电话。”

整容师说:“如果他真的不是你,我再看到他的话,肯定报警。”

娄小娄说:“先核实一下,万一是我呢!”

整容师看着娄小娄,突然笑了:“你不是在跟我编鬼故事吧?”

娄小娄说:“你就当是一个鬼故事吧。”

整容师离开之后,娄小娄又给林要要打电话,依然关机。给制药厂打电话,人家说她依然没有出现。

看来,林要要果然去干蠢事了。她拿着他画出来的女孩肖像,去做整容了,想以他梦中情人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

可是,另一个自己怎么知道林要要的动向呢?

下午,娄小娄开着车在大街上寻找,只要路过整容美容类医院,他就会进去问一问,有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如果没有,他就问,最近有没有一个男人到这里找过林要要。

他在几家整容医院都嗅到了另一个自己的气味——在他走进来之前,那个穿棕色夹克、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的人,正好刚刚离去。

娄小娄没有棕色夹克,没有浅黄色衬衫,没有藏青色裤子。

吃过晚饭,娄小娄继续开着车瞎转悠。

在西南三环附近,他看到一家手机店,就停下来,进去给母亲买了一部银灰色的诺基亚8800手机。巧的是,这家手机店旁边,正好是一家整容美容医院,名字叫“完美风暴”。他一步就跨进去了。

前台没有人,他喊了几声,才跑过来一个穿浅蓝色套装的女孩。

娄小娄说:“麻烦你帮我查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

这个女孩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昨天不是来查过吗?我告诉过你了,她没在我们这里。你是她男朋友呀?”

娄小娄索性跟她聊起来:“我不是。我问你,如果一个女孩,痴痴地喜欢一个男人,男人却不喜欢她。有一天,这个女孩突然消失了,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女孩想了想,说:“自杀了。”

娄小娄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会吗?”

女孩说:“我才不会,这世上的男人多啦!咦,你的嗓子这么快就好了?”

娄小娄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车里,娄小娄靠在座位上,开始前思后想:为什么那个人跟自己一模一样?如果他真的是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两个人的服饰不一样?还有,他为什么踏破铁鞋要阻止林要要整容?

忽然,他想到了一种荒诞的可能——那个一直在寻找林要要的男人,并不是自己。他像林要要爱自己一样疯狂地爱着林要要。他知道林要要的梦中情人是娄小娄,于是,他通过整容,变成了娄小娄的样子。现在,这个变成了娄小娄复制品的男人,得知林要要又为娄小娄去做整容了,他疯狂地寻找她,要她悬崖勒马,因为,他已经变成娄小娄了……

想到这里,娄小娄马上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既然,这个男人为了林要要都甘愿改变自己的容貌,那么,在他变成娄小娄之后,就可能把真正的娄小娄干掉,这样的话,林要要就别无选择了……

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些猜测。也许,这样的情节在电视剧里存在,却不可能在生活中发生。

他驾车去母亲家了。

在不知道这个人是善是恶的情况下,他十分担心母亲的安全。

一路上,他甚至想,此时,那个人最好就在母亲身边,被他堵个正着……

不管对方是不是另一个自己,据目击者描述,他和自己的身高、体重、强壮度差不多。那么,如果发生冲突,他肯定会取得胜利,生擒对方——在两个人势均力敌的前提下,总是邪不压正。

可是,就像真假美猴王一样,他怎么才能证明自己就是真正的儿子呢?想来想去,他又释然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对方是假的,肯定破绽百出。实在不行就报警。

娄小娄几个月没回来,这座楼似乎老了许多,他闻到一股衰朽之气。楼道里的灯没有一个是亮的,黑糊糊的。

他轻轻朝楼上爬去。

有个人“咚咚咚”地走下来,他和娄小娄擦肩而过时,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楼道里太黑了,他们都没有看清对方。

那个人走过娄小娄之后,好像还停下脚回头望了望。

娄小娄没有理会,继续朝上爬,心里在紧急地盘算,如果在母亲家和那个人狭路相逢,该怎么应对……

他来到母亲家门口的时候,心提溜起来,深吸一口气,重重敲响了门。

母亲来到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哗啦”一声拉开门,说了一句让娄小娄全身发冷的话:“你怎么刚走就回来了?落什么东西了?”

娄小娄朝黑糊糊的楼梯看了看,转身就朝下冲去。

母亲在门口喊:“你跑什么!”

娄小娄追到楼下,外面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一阵风吹过来,甬道旁的树丛都伏了下去。娄小娄打了个冷战。

他慢慢爬上楼,母亲还站在门口等他,她说:“小娄,你看到什么了?”

娄小娄说:“没什么。我给你买了一个东西,忘在车里了,刚才下去拿了上来。常叔叔呢?”

母亲说:“他出去遛弯了。你的嗓子好了?”

娄小娄随口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突然就好了。”

母亲说:“你要小心!喉咙的病,严重了就会导致窒息!”

娄小娄从包里掏出那只手机,递给母亲:“妈,这是我给你买的。你要领情啊,我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呢,比我自己的手机都高档。”

母亲愣愣地说:“你给我买这么多手机干什么?”

娄小娄的脑袋迅速转了转,马上意识到,刚才,另一个自己肯定也送来了一部手机!他磕磕巴巴地说:“刚才那部……是送给常叔叔的,这只是送给你的。”

母亲说:“我俩都不出门,还用两部手机?能退吗?”

娄小娄说:“妈,你把我刚才给你的那部手机拿过来,我再看看。”

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崭新的手机,竟然跟娄小娄买的手机一模一样——银灰色的诺基亚8800。

母亲说:“刚才我想问你一件事,忘了,正好你回来了。”

娄小娄说:“什么事?”

母亲说:“昨天晚上我去芍药地那个房子了。那个女孩是谁?”

娄小娄说:“一个朋友。”

母亲说:“女朋友?”

娄小娄反问道:“她见你叫什么?”

母亲说:“奶奶。”

娄小娄说:“这不就得了。她叫你奶奶,就叫我叔叔。怎么可能是女朋友。”

母亲说:“这个女孩挺不错的,就是太小了……”

娄小娄说:“妈,我早跟你说过,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母亲说:“你说不操心我就不操心啊?等我不在世了,你还孤零零一个人,我闭得上眼睛吗!没人给你做饭,没人给你洗衣服……”

说着说着,母亲盯住了娄小娄的衣服:“你刚才下去换衣服了?”

娄小娄支吾了一下说:“刚才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母亲迷惑地看着娄小娄,说:“一件棕色夹克,一件浅黄色衬衫,一条藏青色裤子……你换衣服干什么?”

娄小娄说:“一会儿我要去参加一个聚会。”

母亲说:“你在哪里换的?”

娄小娄说:“在……车里。”

母亲说:“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娄小娄说:“妈,你太多虑了。什么事都没有。”

母亲又问:“刚才,你换衣服之前,我叮嘱你什么了?”

娄小娄顿时慌乱起来,低头看了看表,说:“妈,聚会要开始了,我得走了。”

说完,他拔腿就走。母亲追到门口,对他喊道:“小娄,你回来!……”

娄小娄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中。

这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走在一个黑暗世界中,四周没有一丝光亮。一阵阵阴风吹过来,他听见荒草哗啦哗啦乱响。

突然,天上亮起一道闪电,他倒吸一口冷气——有一张男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由于太近了,他根本看不清是谁。

他后退一步,天上又亮起一道闪电,这次他看清了对方的全貌。他穿着一件浅黄色衬衫。

他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在第三道闪电亮起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是一张照片,镶嵌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上面写着三个血红的字:你的墓。

闪电再也没有亮起来。

娄小娄看不见任何东西,一个人在野坟地里奔跑,突然被绊倒在地。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响起来:

我是你的照片。每个人一生都会拍很多的照片,其中肯定有一张是用在墓碑上的。我就是那一张。

这个梦断断续续做了一夜。

第二天,娄小娄很晚才起床。他走进书房,看到传真机又吐出了一张纸。

这一次,写的是八卦每一卦在自然界代表什么东西,在社会里代表什么角色,在家庭里代表什么身份,在地理上代表什么场所,在空间上代表什么方位,在时间里代表什么季节,在人类之外代表什么动物,在静物中代表什么东西,在人体上代表什么器官,在色彩里代表哪一种颜色,在食物中代表哪一种味道。

还有天干、地支、八门、九星、八神的信息含义,对应的具体事物,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又恒定不变的关系。

还有奇门遁甲的常用吉格和常用凶格……

娄小娄把它收起来,出门了。

这一天,他没有去上班。有个大学同学来北京旅游,他带她去登长城了。

第三天,他来到单位,刚刚打开诊室,有个人就跟了进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白白的,戴着眼镜,眉心长着一颗很大的瘊子。“瘊子”谦卑地说:“娄大夫,昨天我爷爷在您这里针灸之后,回到家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

娄小娄打了个激灵。

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似乎知道他今天不上班,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他的诊室,坐在了他的椅子上,煞有介事地给患者看起病来。

可是,他怎么能打开诊室的门呢?

“瘊子”还在等着他答复。他回过神来,急忙说:“走,我去你家里看看。”

“瘊子”连忙说:“谢谢,谢谢你,娄大夫。”

在路上,“瘊子”关心地问娄小娄:“你的嗓子能说话了?”

娄小娄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醒了就好了。”

患者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坐在藤椅上,一言不发,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儿孙们对他毕恭毕敬。老人独居一室,窗明几净,色彩鲜艳。娄小娄感觉到,这户人家的晚辈十分孝顺。

由于老人不开口,娄小娄只好向他的亲属询问情况。

他们告诉娄小娄,老人患有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近些天,他感到脖子僵硬,口齿不清,昨天就去了北方中医院。可是,经过“娄大夫”的针灸之后,回到家却变得更严重了。现在,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娄小娄问道:“昨天我针灸的穴位是哪里?”

“瘊子”看了看娄小娄,眼神里明显露出了不满。他在爷爷身上指了指。

上肢肩髃、曲池、外关、合谷、内关、十宣。下肢环跳、阳陵泉、足三里、承山、三阴交、昆仑、涌泉。

看来,另一个自己也精通穴位和针灸。

娄小娄在老人的怒视下,给他做了一番身体检查,然后他对他的家人说:“现在,他是发病初期,最好给他服西药。另外,对于半身不遂患者来说,推拿治疗效果更明显一些,你们可以带他到我们北方中医院的推拿科看看。”

娄小娄离开老人家的时候,“瘊子”送他下楼。

娄小娄说:“你太客气了,请回吧。”

儒雅的“瘊子”突然停下了,露出凶相,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爷爷从此瘫痪了,我绝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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