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暖被郑容的车甩下,上次的伤口破裂,引发内出血。

她从手术后清醒,睁开眼睛,又是白茫茫的墙壁,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沈弋。

他目光清凛而沉静,盯着她。

甄暖神思恍然,在她的记忆里,每次大病小痛醒来,床边的人都是他。从近10年前至今,从未变过。

“你来了……”

他没应,说:“我用了近10年的时间让你重新活过来,站起来,慢慢恢复身体。交到你手上,你就是这么糟蹋的。”

“我……”她眼里浮出泪雾,转过头去。

良久无言。

“暖暖,”他开口,“一个月。”

“等我一个月。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甄暖起先没吭声,后来问:“我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像你说的那样吗?”

他曾说,她生于沿海城市,被未成年的母亲带来誉城抛弃。她和他一起长大,个性安静,喜欢跳舞。他少年时跟着纪家混出头,给她上好学校,给她跳芭蕾。

10年前,她出了严重车祸,在疗养院躺了一年半才醒来。记忆全部缺失,记忆力退化,整天浑浑噩噩,对世界的感知如新生孩童,近2年后才慢慢好转。

而华盛处于动荡期,他为保护她,送她出国。十几个医生护士保镖佣人跟去照顾。

她问:“那些我不记得的日子,是真的吗?”

“等我一个月,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沈弋面色清冷,“暖暖,我等了你十年;如今,我只换你一个月。”

甄暖觉得痛苦,现在,她的心……

……

甄暖再一次醒来时,身边有悉窣的动静,护士正在打理病房里的鲜花和果篮。她转头见甄暖一瞬不眨看着她,抱歉地笑:“吵醒你啦?”

甄暖摇头:“本来就该醒了。”她想尿尿了。护士推了轮椅带她去。

上完洗手间,甄暖想起郑夫人。现在苗苗死了,教授逃亡在外,她岂不是孤独一人。

“能带我去1203病房吗?我有熟人在住院,想去看看。”

……

到了却发现住的不是郑夫人。

甄暖迷茫,找医生:“郑容教授的夫人,苗女士转病房了吗?”

“苗女士已经过世了。”

“什么?”甄暖错愕,“什么时候的事?”

“5天前。”医生叹息一声,认出甄暖,“你好像来看过她,是刑警队的吗?”

“是。”

“两天前,你们队长打电话问过,我以为郑教授的同事都知道了呢。”

甄暖怔怔的。罗韩被杀那天,言焓打电话来确认过?!

护士突然气愤起来,和医生说:

“我听你们科室的小姚说,郑教授和郑太太可好了,善良温柔,将心比心,对医生护士好,对病友也好,见谁都笑容真诚,看着就让人觉得幸福。要不是被那群混蛋逼成这样……”她越说越气,“他们就该死。”

医生摇头:“郑教授虽然值得同情,但话也不能这么说,凡事要讲理。”

小护士不同意:“可法律管不了他们。这种年轻人我见过太多,根本不会改好,以后放出来也是社会败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要谁这么伤害我孩子,法律治不了,我豁出命也要报仇。我不害别人不害社会,只找那个仇人。”

一下子科室里的人七嘴八舌分为两派争辩起来。

“等一下。”甄暖,“你们在说什么?郑教授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新闻全天直播这件事,全城都沸沸扬扬。”一个医生打开笔记本转过去面对她,“你先看看前天晚上的一段新闻。”

网络上有一段疯狂转发点击和评论的视频,视频中的男人甄暖再熟悉不过。

几天不见,郑教授愈发憔悴苍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含着某种无法摧毁的意志。

“我叫郑容,是一位将退休的法医。我会在后天,也就是12月19号,杀死一个叫王子轩的年轻人。”

如此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恐怕也是这段视频在当日短短半小时内就引发全城议论的原因。甄暖心在打磕,画面中的男人却冷静淡漠,不徐不疾,

“看新闻的人都知道,最近,誉城一中初中部有个不满14岁的少女失踪,她是我女儿郑苗苗。上周警方在冰面下发现她的尸体。冬天到了,她只裹着一层保鲜膜,在水底漂了20多天。发现她的那晚,我妻子离世,临走时笑着和我说,有女儿陪着我,她放心了。”

甄暖眼泪朦胧。郑教授胸前抱着一张全家福,那上面,郑太太温柔优雅,郑苗苗笑靥如花。

“我女儿为什么而死?”他表情僵硬地拿起一卷录影带,眼里闪过一丝克制不住的沉痛,“她最后的影像在这里。

“我的警察同事们,我不请求你们原谅,但请至少体谅,体谅一个父亲在看见录影带里的画面后,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原谅这些畜生对我的孩子实施的暴行。

“对不起,我试过,我尽力了,可我不能。绝对不能原谅。

“苗苗,我的宝贝女儿。

“她……还有更多受害的小女孩。她们是人,却被这群畜生当作一块布,一坨肉,一堆垃圾!!

“可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命!”

甄暖捂住嘴,泪水涌出来。

“我用一生的道德和理智劝诫自己,还是失败。

“所以,你们在报纸上看到了丽湖区山水巷的火灾,那是4,50个我们的女儿遭受迫害的地方,那个人是害死我女儿的同犯。

“我的警察同僚们,你们在找我,但我必须躲藏,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劝解,也不能把这些凶犯交给你们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不能,因为法律的制裁远远不够他们犯下的罪孽。

“他们未成年,所以他们不能死。这是对的。如果不放在我身上,和我无关,我这一生都认为是对的。

“是的,我们的社会要保护未成年孩子,给他们重新做人救赎自己的机会,让他们改正错误,好好成长。可为什么他们的成长和改错要以我女儿的性命为代价?

“我女儿的死成了帮助他们改善的一个步骤。

“所有的受害者都只是一个步骤,一个踏脚石。等他们变好了,大家夸赞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那时回想现在,我女儿何其悲哀?

“更何况,这个人根本不会忏悔,不会救赎。苗苗死后,他继续在作恶,残害女学生。法律是他们的保护者,他们肆无忌惮。”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大家看着早已看过的新闻,再度沉思。

视频中的郑容教授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眼泪,平静地控诉后,说:

“我的警察同伴们,我这一生都和你们一样在为律法为公正而努力。可很抱歉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旅程,我和你们背道而驰。

“你们会来抓我,如果抓到,我不会反抗,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的目标只有王子轩。如果你们在我前面救下他,这是天意。我会自杀,随妻女而去。

“但我会拼命跑在你们前面,那样的话,”

“对不起。”

他对镜头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脸色冷酷坚定,

“12月19号,苗苗离开45天,恰逢妻子头七。我会杀了王子轩,然后接受你们的审判。”

办公室一声声或同情或无奈的叹息。

甄暖捂着嘴,深深地弯下腰,泣不成声。

……

回病房的路上,甄暖问护士:“19号就是今天,警察把王子轩保护起来,郑教授要杀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没,王子轩从前天开始就下落不明。”

“怎么会?”

“新闻说,王家父母从王子轩手机里发现一段语音留言,是郑教授发的。大意是王子轩这些天去过哪里干过什么事他都知道。郑教授提出一个约定。

“要么,他被警方保护一时,郑教授会潜伏在四周,等警方松懈时杀了他,耗上一辈子也行。出国也没用,郑教授有美国护照。

“要么,给他一天时间。12月19号来杀他,他不能离开誉城,如果他不依靠警方的保护躲过了。郑教授就自杀,在这天随妻女而去。”

“这……”甄暖瞠目结舌,闻所未闻,“王子轩答应了?”

“他前天晚上消失不是最好的证明?手机电脑都没带,因为郑教授告诉他,警方可以用手机和无线网络追踪到他。如果王子轩报警,警方在12月19号结束前出现在他身边保护他,他们的协定就取消。”

甄暖从心底最深处发凉。

郑教授利用王子轩年轻怕死不信警方又孤勇自负的心理,设计的这一招可真狠。

他这是孤注一掷了啊!

为何此刻,她心里的天平开始向违背正确的那一方倾斜?

她的心乱成一团麻,被扶下轮

椅坐上沙发,又听护士说:“真希望郑教授杀了他为苗苗报仇。”

甄暖抬头望她:“可杀人是犯法的,郑教授杀了人,他也得受处罚呀。”

“现在讲这些大道理没用。旁观者都可以理智地说不能以暴制暴,对社会秩序不好。可你觉得郑教授在乎这些虚无缥缈冠冕堂皇的东西吗?是,杀了仇人,他女儿也活不过来,可他是人,他会恨呐。

“有些仇恨就是你死我活,说千百遍道理都讲不通。不挨到自己头上,谁都可以清醒地分析。”护士叹息,

“他根本不怕受罚,你觉得不让他报仇是为他好,可他觉得不报仇他宁愿死。”

甄暖竟无可反驳。

……

打开电视,新闻滚动播放着誉城乃至全国都高度关注的案件,全国热议,公安部都给誉城下了通牒。刑警队的压力空前巨大。

记者在各个现场慷慨激昂报道,专家学者、各地警察、路人过客全在接受采访谈观点。

支持的有,抨击的也不少。

“求你们不要再报道了。”甄暖低下头呜咽,心都搅成一团,“大家都疯了吗?把他的痛苦当做一场盛宴,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他更无法回头了。”

甄暖难受至极,正要关电视,意外看到一个记者在王子轩家外围蹲守。他们进不去,只能在王家院子外观望,一栋异常豪华的别墅。

视频一角,隔着院墙栏杆,甄暖看见院子里远远的言焓的身影,黑色的风衣,高高瘦瘦的,手里拿着什么,从侧门走出来闪去别墅后边不见了。

她等了一会儿,猜想他已经点上烟不至打扰,才拨通他的手机。

听筒才响了一两声,电话就接起来。

他知道是她,并没有打招呼。

甄暖捧着手机,听那头只有呼啸的风声,和他深深浅浅的呼吸,是在抽烟。

她低低地唤一声:“队长。”

“嗯?”

她忍了忍,可一张口便委屈哽咽:“你救救郑老师。”

一秒,两秒,那头,风在吹,萧索无情,像吹了几个千年。

“甄暖,”他很少如此嗓音低沉地唤她的名字,“你所说的救赎,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

他问:“救什么?救他的身,让他不多杀一个人,还是救他的心,让他完成夙愿?”

“救不了。”他极浅地轻嘲一声,“甄暖,我救不了。”

……

……

冷清的风从手机那头吹来,从耳朵里直直灌进甄暖的心,把她从头到脚浇得凉透。

她紧攥着手机,深深地低下头。

那边,言焓听她不吭声了,半揶揄道:“怎么,又哭鼻子了?”

“哪有?”她瘪瘪嘴,瓮声瓮气的。

他在风里笑了笑:“没见过像你这么大,还那么爱红眼睛的。你上辈子是兔子吗?”

“说了没哭。”她有点急。

他笑音收了一丝,问:“身体怎么样?”

“已经好了。”她说着,挂心那边的事,“你们在王子轩家吗,准备干什么?是不是找线索分析他会躲到哪里去?”

他含着烟,模糊不清地“嗯”一声。

“你们会找到他的藏身之所吗?”

“会。”

“如果赶在郑教授前找到,他会因失败而自杀吗?”

“你从来都喜欢追根究底地问一系列让人头疼的问题吗?”

甄暖沉默,抿抿唇,又对话筒问:“你为什么头疼?”

“哦,又来拷问了。”

“你不希望郑教授死对吗?用你的智商和精力去救一个很可能将来还是强奸犯杀人犯的人,去处置一个一辈子善良大义为社会为律法为公正做出贡献的人,你心里很不爽是吗?”

她一字一句,语速缓慢,听上去却咄咄逼人,

“但他要做的事情是错的,你作为警察,站在正义的一方,必须抓住他。一面觉得自己很有使命带着正义,一面又鄙视这该死的规矩和制度让人两面为难,是吗?”

她哪里是拷问他,她是拷问自己。

她现在迷茫,摇摆,犹豫,分不清对错,正滑向偏激。

她找不到人倾诉解惑,却想知道一贯理智冷静的他是否也如此。如果能找上一个同伴,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对自己的想法没有安全感。

如果幸运,他或许能为她解开迷惑。

她说出一长串话后,无端又忐忑起来。

可等了一秒,那边只是付之一笑,简简单单地说:“没有。”

甄暖稍稍傻眼:“你一点儿都不纠结困惑?”

“对。”

甄暖不懂,他的回答怎会像算术题那么直接而明朗。

“你根本就觉得郑教授的行为不对吧。”

“恰恰相反,我不认为他错。我可以体谅他,因为如果在他的位置,我会同样做。”

他轻描淡写,

“只是很可惜,我现在扮演的角色不是一个失去女儿而凶手无法严惩的父亲,而是必须要阻止一场杀戮的刑警。所以,我在他的对立面。”

甄暖愣愣的,觉得他的心思清晰得树叶上的脉络。被他这么一说,有些事情又异常清楚明白了。

“王子轩呢?他做了该死的事却不会受到严惩。为了这种人,我们要站在郑教授的对立面冲他开枪吗?”

“我不是法官,我的职责是破案和抓人。你们说的判决太轻,法律有错,和我有关系?”

甄暖说不出话。

他清淡地反问:“因为他们有错,所以我也要不履行职责去犯错吗?”

甄暖握着电话,呆住。

原来,这个问题的答案,竟是如此简单。

可她依旧好奇:“这是公理上,情感上呢?”

“情感?”他似乎觉得好笑,“我早就没情感了。”

甄暖心里一磕:“但你刚才说,如果在郑教授的位置上,你会和他做一样的事。”

“对。”

“你不是说作为刑警要履行职责,不犯错吗?”

他又笑了,语气变得轻柔,像哄小孩儿:“所以在那之前,我会辞去刑警这个角色啊,小朋友。你今天问题这么多,受伤开启了你的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他如此闲散的调侃,她却无法轻松。

混杂在散漫语气里的那一句话分明藏着宁死不悔的决绝。就像郑教授的约定:杀了王子轩,他会自首;杀不了王子轩,他宁愿去死。

她失神,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就像郑教授提前辞职了一样。”

那边风声太大,他没听清:“什么?”

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说:“我原本心有疑惑,现在全解开了。”她扭头望向窗外,微微一笑,说:“谢谢。”

电话那头传来远远的谭哥的声音:“老大……”

随即,言焓低低地说了声:“挂了。”

世界安静下去,风声都消失了。

甄暖缓缓放下手机,重复道:“谢谢。”

……

言焓走到一边,问:“怎么样?”

“老大,检查过了,王子轩的女朋友聂婷和郑苗苗dna一致。她俩是双胞胎。”谭哥很困惑,“最近怎么回事儿啊,这么多失散的双胞胎。再说了,也从来也没听郑教授提,他失去过一个女儿啊。”

言焓把烟掐灭了丢进垃圾桶。

“要不要通知郑教授,他还有一个女儿,他或许会为了这个女儿而活下去。”谭哥说,“现在是联系不上了,借助媒体,或许他能够看到新闻。”

“找媒体的事,你先去征询尚局意见。”言焓说,“我想见见那个聂婷。”

他转身走向车库,手机又响了,是甄暖。

他接起来,那边慌慌张张的,嗓音又软绵又羞急:“对不起,队长,我摁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再……”

“甄暖。”他弯弯唇角,叫住了她。

“唔?”她稍稍平静下来。

“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

“如果郑教授得救了,我们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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