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外飘飘扬扬的大雪,几乎转眼就在地上落了一层。

一看外面落了雪,苏培盛就赶紧喊小太监们去扫。几个小太监裹成棉猴样拖着大扫把小跑着出去,把养心殿前后道路上的雪刷刷刷扫干净。等他们再哆嗦着回来,个个都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个领头的过来给苏培盛磕头,结巴着连话都说不清。

苏培盛没好气道:“赶紧都回去暖暖,别真冻出个好歹。大过年的添晦气!”

屋里坐着烤火喝茶磕瓜子的大太监见小太监们都回来了,挡着门不让他们进来:“都把身上的雪打打,进来一热这雪不就都化到他们的棉袄上了吗?傻啊都!”

小太监们只好在屋外连蹦带跳的跺脚,互相围着拍打彼此身上的落雪。

屋里的大太监看看这天,取笑他们:“我瞧你们也别进来了,再拿着扫帚去吧。”

外头旋即又落了一层了。

张德胜站在苏培盛身边,担心道:“师傅,我看这样不行啊。要不,再让人去洒一遍盐?”

苏培盛筒着手皱眉道:“快去,再让他们洒一遍。”

张德胜答应着去了,苏培盛看着这天还在不停的往下飘雪,呼出一口白烟叹道:“今年这雪可真够劲。”

永寿宫里热闹得很。进宫请安的各宗室女眷们正七、八个人聚成好几堆谈天说笑吃点心,李薇把庆祝新年办成了茶话会的形式,这个的好处就是她不必一直在外面陪着,可以早早的到屋里去歇息。

倚在里屋的榻上,怀里抱着百福,造化趴在她的脚边,这可比暖炉舒服多了。

马佳氏在外面陪着,一般二般的事她都能解决得了,也不会有人专门在永寿宫里找茬生事。

李薇一下下抚着怀里百福的长毛,小家伙睡得正香甜,跟床里的弘昤一模一样。

这日子才舒服呢。

前殿她们热闹她们的,她偷得浮生半日闲。

忽然听到外面刷刷的声音,她问玉瓶:“这是又在扫地了?”

玉瓶勾头冲外面看看,出去使人问了一句,回来道:“是养心殿的小太监们,可怜的身上的棉袄都湿了。”

四爷今年很不喜欢雪,雪越下他的脸越黑。所以宫里近来都勤快扫雪,连屋檐上的都要扫干净。

李薇坐直身,对她道:“给他们送口热的喝,在咱们宫前的宫道上多洒点盐。”

玉瓶答应着,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才敢出去。她喊人从屋里把热腾腾的酥油茶提出来,再抱上一摞碗,出去冲着那些小太监喊:“都过来喝一碗!”

七|八个小太监都赶紧跑过来,站在那里还要不停的跺脚取暖,伸手接过刚从炉子上提下来的酥油茶就往嘴里送,吓得玉瓶连忙嘱咐:“烫!吹吹再喝啊!”

小太监们喝着这热呼呼的酥油茶,身上添了点热呼气,也能说话了,就道:“多谢姐姐疼我们,这不烫,喝着正好!暖和!”

玉瓶接过他的碗再给他倒满,说:“喝吧,我们主子看你们这个天还要在外头辛苦,喝完一会儿把盐洒了就不用你们扫了。”

南瓜大的铜壶,满满一壶的酥油茶让这群小太监喝得干干净净,个个都跟过了这村没这店似的使劲往肚子里灌,玉瓶都想笑,怕他们喝多了汤汤水水的不好当差,喝完这一壶又让人去拿了两盘刚做的糌粑,一人拿上两三个回去吃。

装粗盐的麻袋也抬出来了,小太监们不用她说就抬着麻袋洒盐,几乎把永寿宫前每一寸地都给洒满了。

玉瓶让他们往远处也洒一点,不然整条宫道一半不落雪,一半落雪反倒不好看。

小太监们两人一伙兜着盐正洒着,一个大太监过来看他们干活,一见扫帚都放到一边,才要开骂就看到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玉瓶。虽然看不清脸,但身边还跟着一个太监帮她打伞遮雪,就知道这必定是主子身边的大宫女。

永寿宫的大宫女,大太监不敢拿大,赶紧过来请安道:“给姑姑道喜,姑姑新年大吉大利。”

玉瓶虚虚一福:“大吉大利,您忙着呢?”

大太监呵呵,这时小太监们都有些害怕了,还有把盐一扔就去拿扫帚的。

玉瓶扬扬下巴比着这些小太监,含笑道:“我们主子里面听到他们扫地的声音,想着这么冷的天儿还要干活实在是辛苦了,就叫我来给他们带点吃的。”

大太监连忙道:“贵妃慈爱,小的代他们给贵妃磕头了。”说着就要往下跪。

玉瓶托了一把,笑道:“您就免礼吧。我们主子说了,这种天扫也是白扫,不如多洒些盐,积不住雪就行了。也省得再把这群小孩子给冻出个好歹来。”

大太监连连称是,挥手对这群从刚才就傻站着的小太监们说:“没听到姑姑说吗?还不快去洒盐?你们算是走了大运了,跟你们一样的兄弟还都在别处扫着呢。”

小太监们这才面露喜色,不敢相信的你扯我,我扯你的跑去洒盐,不过还是不敢往大太监这边凑。

玉瓶见这里已经没她的事了,就打算先回去,省得还要在这里吃雪。

她屈屈膝:“多劳累您了,那您忙着?”

大太监连忙伸手虚扶,低头凑近小声道:“奴才以前也得过李主子的济,不敢当玉瓶姑姑的谢。”

玉瓶一怔,仔细打量这个看起来有三十多的大太监,依稀眉眼间是有些熟悉。

大太监压低声:“奴才是玉烟的干弟弟。”

赫,还真是。

这下玉瓶想起来了,这个太监是当年阿哥所里,四爷院子里的粗使太监。

玉瓶怔着不知道该不该认亲,也不知道这人此时靠过来是什么打算,含糊道:“哦,你还不知道吧?玉烟没进宫前就回家嫁人了,她还给我说起过你呢,一直掂记着你,就是没办法进来看你,你等等,她在我那里放了些银子是留给你的。”

玉烟确实记着这个干弟弟,也的确跟玉瓶提过一两句,但银子就是子虚乌有了。

大太监摆摆手说:“不敢接姐姐的银子。小的如今就在养心殿当差,虽然仍旧是个粗使的,但好歹手下也管着一二百人。银子不缺,我干姐姐喜事我都没顾得上送东西,怎么好再要她的?等过两天,我把给我干姐姐的红包带过来,要托玉瓶姐姐代我送给我干姐姐了。”

他一口一个干姐姐,玉瓶算是明白这人确实打算靠到永寿宫来了。

她笑道:“她给你是她的心意,你给她是你的,不能搅在一起。”说着让撑伞的太监回去取五十两银子来。

这个大太监就接过伞给玉瓶撑着,姿态放得十分低,等那太监把银子取回来,玉瓶转手递给他,他也不再推辞,收到怀里后施了一礼就退下了。

回到院子里,玉瓶先去茶房把蓑衣斗笠都脱下来,跺着脚说:“冻死我了!”

玉盏赶紧起身让开座:“快坐这里烤烤,把脚放在炉子上。”说着拿了条毛巾过来给玉瓶打雪。见她头发上有几缕都被雪给浸湿了,还有大半的袍子下摆处都湿了。

玉盏道:“你这要换一身才行。”她匆匆掀了帘子出去,少顷就抱着一包衣服回来了。

玉瓶一边换一边说:“你不知道吧?我刚才在外头碰上玉烟的那个干弟弟了。”

玉盏把她换下来的给搭在榻上,听她说还吃了一惊:“你真的碰上他了?他现在干嘛呢?”

玉瓶如此这般的一说,玉盏吁道:“真是山不转水转啊,这才多久就又碰上了。”

玉瓶换好衣服坐下把头发解了重新梳,道:“哪儿啊。咱们这次回来,苏公公是打着用生不如用熟的主意,咱们一边用的都是熟人。这才把玉烟这干弟弟又给挖出来了。他现在就是管着这西六宫的粗使小太监,扫地洒水搬柴火。”

玉盏过来帮她抿发油,说:“那也算是个人物了。”

“可不是。”玉瓶扭头对玉盏道,“你不知道,我看到他腰上还悬了个这么大的玉佩呢。”她圈起手指比划着,“可不小,我看着成色还行,放到外面怎么着也值个一二百两银子的。”

玉盏笑道:“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玉瓶打了她一下,笑道:“不许胡扯。”

两人笑了场,玉盏说:“不是说玉烟就快回来了?到时她多个干弟弟,咱们这边也能多条道。”

玉瓶点头,悄悄说:“我瞧着主子是打算让马佳氏回去的。”

玉盏轻呼了声,压低声说:“怎么回事?她侍候的不好?”

玉瓶摇摇头说:“她侍候的是不错,可你想她男人是干着总管,她儿子在咱们二阿哥身边,她再扎在永寿宫,这样下去难免不会奴大欺主。主子想着是好合好散,过了今年圆圆满满的就让她走了。这几天正叫我给她准备礼物呢。”

玉盏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跟着也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她犯事了被撵走就行。主子的亲近人出点差错,这牵扯起来就大了。

她道:“还是主子想的周到,就应该是这样。”

玉瓶看着窗外的雪,也放松的说:“今年终于快要过完了,平平安安的,什么都事都没有就最好了。”

晚上,乾清宫前放起了几百束的烟花,把半边天都映亮了。

各宫的人此时都出来看烟火,宫道上站满了宫女和太监。永寿宫前的庭园里,李薇裹着厚斗篷,戴着风帽,天上的烟花一个个炸开,引来众人的一阵阵欢呼。

今年终于太太平平的过去了。

她不禁在心底里念道,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虽然今年出了一些事,但好歹都没引起太大的麻烦,总算都收拾住了。东六宫的太妃们都老实了,太后在过年时好像也软和一些了。荷包的事不是长春宫的手笔真的太好了。

四爷那边,十三爷回来了也安生多了。

李薇越想越觉得今年挺幸运的,等送走客人们后,她对玉瓶说让过年这几天里每人每天都加菜。宫里太监和宫女都不能吃饱,怕的是侍候主子时要拉要尿要放p不雅观。但每当有赏菜时就必须吃完,不吃完是不敬。

李薇知道以后就常常赏菜,一赏就是全永寿宫人人有份。

玉瓶笑着福了下:“那奴婢就代大家先谢过主子的恩典。”能吃饱谁又愿意饿肚子?在府里时宫里学的规矩都生疏了,结果再回来竟然不习惯了。好几次她和玉盏都躲在茶房里吃点心,饿的连觉都睡不着了。

玉盏此时进来说:“主子,张德胜来了。”

李薇这边已经都收拾好了,叫他进来说了两句话,赏个荷包就可以走了。

进了养心殿却没看到四爷,客人们都走完也有八点半了。东五间里的太监备好了茶水点心,张德胜过来问她要不要用夜宵。

李薇脱了棉袄换了身夹衣,道:“我不用,万岁还在前头?”

张德胜好像受惊般缩了下脖子,低头道:“是,万岁爷一直在前头跟大人们说话呢。”

李薇看他情状不对头,打眼扫一圈才发现东五间里站着侍候的太监个个都跟受惊的鹌鹑一样。

这是四爷又发火了?过年的好日子,这种时候怎么能发火呢?

古人最迷信了,过年时要高高兴兴的。宫里尤其讲究这个,生了病连太医都不能请。

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静得都有点吓人了。

约一刻后,四爷就回来了。

他今天这身打扮还是她准备的,除了去乾清宫穿的龙袍外,去太和殿举行新年大宴时换的这身常服。

说是常服也是很隆重的。

靛蓝的厚绸料子上绣着一条五爪金龙,饰以祥云相伴,袖口与袍角都有水纹。

除此之外,他的辫子也梳得溜光水滑,抹了头油编得纹丝不乱,在烛光下看还泛着光泽。他这么一整天走来走去还换衣服,这辫子都没乱。

李薇心道这梳头太监的手艺还真是祖传的。那天她听赵全保说起时还不信,结果养心殿就有一个。不知道苏培盛去哪里挖出来的。

她放下戏本子起身迎接,屋里其他人都整齐的跪下了。

四爷大步进来,脸上不带一丝笑,看到她也只是微微颌首就进里屋去换衣服了。身后的苏培盛等人也赶紧跟进去,她才看到几乎所有人连苏培盛都仿佛有些魂不附体。

李薇在外面才站了一会儿,就听到里面砰得一声闷响,跟着苏培盛压低声道:“还不滚出去。”

一个小太监跟着就连滚带爬的从里面出来,到外头大雪地里跪着了。

四爷没出声,但屋里更是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了。

李薇想了下,还是掀帘子进去了。

四爷已经脱了外头的衣服,只穿单衣站在那里洗手。她过去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毛巾展开,四爷把手放在毛巾里让她包住擦。

苏培盛悄悄示意让一边侍候的小太监都站远点,只给贵妃打下手。

擦完手洗脸,再漱口,坐下泡脚梳头时,四爷身上的火气已经消了。李薇站在他身后一下下给他通着头,发现靠着脖子的头发都是湿的,这肯定不是有人往他头上洒水了,也不是没戴帽子淋着雪了,而是……他气得出汗了?

头发都湿透了?

她悄悄吩咐一个小太监去拿一条烘得烫一点的大毛巾过来。

小太监用汤婆子把一整块大毛巾烘得发烫才捧过来,临过来前汤婆子还抱在毛巾里呢。

她接过来捂在四爷的后脑勺上,就听到他轻轻的舒了一口长气,好像十分舒服。

她就这么给他捂着按头上的穴位,毛巾不烫了就再换一条。

苏培盛都看愣了,贵妃这是哪想出来的主意?打定主意以后也这么侍候万岁,天这么冷,头上可不能着凉。

看万岁都快被贵妃按得瞌睡过去了。

四爷的眼睛都快闭上了,往后直接靠到了李薇的怀里,呼吸也越见轻缓眠长。李薇给苏培盛使眼色,让他把人都带出去。

苏培盛悄无声的打了个千儿,让人都悄悄往外走。

这时门帘子一掀,一个太监探头进来冲苏培盛挤眉弄眼。苏培盛过去听他伏耳几句话,这眉头就皱起来了。

李薇看到了,苏培盛犹豫了下还是过来轻轻对四爷说:“万岁爷,怡亲王在外头呢。”

四爷淡淡嗯了声,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屋里人都等着他,只有李薇的手上不敢停。

过了会儿,四爷才说:“去问他,要是来给蒋陈锡求情的就回去吧,朕没空听他说。”

李薇心里就咯噔一下。十三爷都不行?这蒋陈锡是谁?又是犯了什么事?

苏培盛出去后,四爷长长叹了口气,把她的手拉下来说:“不用按了,手指都酸了吧?”他把头上的热毛巾拉下来,翻身坐起,突然说:“……朕这太平盛世,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幸好屋里没别人!

李薇被他这话吓得心头一阵狂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没有宫女太监在屋里听到。

她去握他的手。

四爷反握住她的,只是手指间没有多少力气,好像他已经虚弱到无法握住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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