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克里·波洛从维拉饭店出来,迈步朝索霍区走去。他竖起大衣领护住他的脖子,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一种需要,不如说是处于谨慎,因为这时的夜晚并不太冷。“不过,在我这种年龄,一个人还是别冒什么风险的好。”波洛习惯这样说。

他心情愉快,两眼睡意朦胧。维拉饭店的蜗牛实在是美味极了,真是一个好地方,这个地道的小餐馆,这次总算是找对了。这样想着,赫尔克里·波洛像一只吃得心满意足的狗那样,卷起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浓密的小胡子。

是的,他已经吃饱喝足了……现在该干些什么呢?

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过时,明显地减慢了车速。波洛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做出任何招呼它的手势。为什么要搭出租车呢?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回去上床睡觉还为时过早。

“哎呀,”波洛看着自己的胡子自言自语道,“可惜的是一个人一天只能吃三顿饭……”

下午的茶点从来就是他难以习惯的。“如果一个人在五点钟的时候吃了东西,”他解释说,“那么到正式进晚餐的时候,就不会有太好的胃口了。而我们必须懂得,晚餐才是一天中最为丰盛、最为精美、最该好好享用的一顿饭。”对他来说,上午的咖啡也是很难习惯的。不,早餐吃巧克力和面包。如果可能的话,是在十二点三十分,最迟也不能晚于一点享用午餐。到最后才是一天的高潮,正式进晚餐!

这一日三餐就是赫尔克里·波洛目前一天生活中的几个高峰。作为一个一向很注意保护自己的胃口的人,他现在到了老年,才感到它的乐趣。现在,吃饭已经不再仅仅是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它还成了一项智力运动。因为在每两顿饭之间,他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打听搜集有关新的美味佳肴的新信息,以确定他要去的下一个餐馆。维拉饭店就是这项搜索和调查的一个结果,现在,维拉饭店已经得到了赫尔克里·波洛以美食家的眼光所给予的赞许。

可是现在,非常不幸的是又该打发晚上的时间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哎呀,”他心里想,“如果黑斯廷斯在我身边该有多么好呀……”

想起他的这位老朋友,他心里一阵欢欣鼓舞。

“他是我在这个国家结识的一个朋友——而且至今他依然是我所拥有的最亲密的朋友。说实话,他以往是经常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气,但我现在还能记得这些吗?不,我只能记得他那永远令人难以置信的好奇心和他对我的聪明才智所表示的欣赏和赞叹——我不用说一句不真实的话,他是多么容易被案情的表象所迷惑呀。可是最后,一旦他弄明白了事情的真象之后,他又总是惊讶不已。而事情的真象对我来说,一直都是清晰明了的。哎,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的一个弱点,我总是想炫耀卖弄自己,这是我的一个弱点,黑斯廷斯从来就对此感到难以理解。但是,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具有超常智慧的人来说,赞赏自己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需要——而且还需要来自外部他人的激励和欣赏。说实话,我做不到,也不能够整天坐在椅子里,一直自己想:我是多么了不起呀。一个人是需要和别人接触的;一个人需要——就像现在一句时髦话所说的那样——走狗和崇拜者。”

赫尔克里·波洛又叹了口气。他转身向对面的莎弗兹波里大街走去。

他应该横过马路来莱斯特广场找一家电影院来度过这段晚间的时光吗?他微微皱了皱眉,然后有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电影的那种松散的情节,缺乏逻辑的连续性总是令他不愉快——即使是被有些人极力推崇的,富有动感的电影画面,在赫尔克里·波洛看来,都只不过是对场景与人物的拙劣模仿,只是为了让它们看起来能与现实生活截然不同而已。

赫尔克里·波洛的结论是,当今时代,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有太多人为的痕迹,没有地方能够找到他自己高度赞赏的那种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推理和科学的方法,对精微奥妙之处的欣赏更为少见,而暴力的场面和粗野的格斗与残酷的手段成为时尚。作为一名前任的警官,波洛已经厌倦了残酷和暴行。在他的早年,他已看够了野蛮和残暴,有规律可循的事情总是多的,个别的例外终归是少数。他感到这些东西让人厌烦,浅薄无聊。

“事实是,”当他迈步回家时,波洛想到,“我已经合不上时代的节拍了。而我,从高层次上来讲是一个奴隶,正像其他人是自己的奴隶一样,我的工作把我变成了我的工作的奴隶,就像他们的工作熔化了他们一样。因此,当空闲来到时,他们就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以填充他们的闲暇时光。那个退休的银行家打起了高尔夫球,那个小商人在他的花园里种养仙人球,而我呢,却在吃饭上下工夫。可是现在,我又吃饱了一顿,可惜人每天只有三餐,三餐之间我就无事可做了。”他经过一个售报亭时,顺便浏览了一遍报纸的标题。

“麦金蒂太太案件的终审判决。”

这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隐隐约约想起了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一小段文字,那不是一件有意思的谋杀案:一个老妇人因为几英镑被人砸了脑袋。全都是当今时代里的没有理性的暴行。

波洛走进他公寓所在的楼群,像往常一样,他的心情又渐渐愉快了起来。他很是为自己的家具而骄傲,这是一幢设计完美,极其对称的建筑。乘电梯到三楼,那儿有他宽敞舒适的房间。房间装饰华丽,陈设考究,摆放着宽大的摇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一切无可挑剔,尽善尽美。

当他打开房门,刚走进门廊,他的男仆乔治轻轻迈步上前。

“晚上好,先生,有一位——先生等着要见您。”

他敏捷地替波洛脱掉大衣。

“真的吗?”波洛察觉到乔治在说“先生”之前的稍微停顿。作为一个社会上的势利小人,乔治在察言观色方面堪称专家。

“他叫什么?”

“是位名叫斯彭斯的,先生。”

“斯彭斯?”这名字一时间对波洛来说没有特别意义,但他知道事情本该如此。

在镜子面前站了一会儿,整理好自己的胡子,波洛打开了客厅的门走进去。正坐在那只宽大摇椅上的人站了起来。

“您好,波洛先生,希望您还能记得我,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很久以前。我是斯彭斯警监。”

“啊,当然记得。”波洛很热情地同他握手。

斯彭斯警监是基尔切斯特警察局的。以前他们曾一起合作调查过一起非常有趣的案件,正像斯彭斯说的那样,已经过去很久了。

波洛向他的朋友提议喝点什么。是要加石榴汁的饮料,还是喝薄荷甜酒,或者本尼迪克特酒,或薄荷甜酒加巧克力……

就在这时,乔治走进房间,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吸管。“不知您是否想来些啤酒,先生?”他低声对客人说到。

斯彭斯警监宽阔的红脸立刻兴奋起来。

“就来啤酒好了。”他说。

波洛再次为乔治的出色表现暗暗称奇,他从未想到这个房间里会有啤酒,在他看来,竟有人更喜欢喝啤酒而不是威士忌是不可思议的。

当斯彭斯端起他那冒着大泡沫的大酒杯时,波洛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晶莹剔透的绿色薄荷甜酒。

“您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他说,“太好了,您这是从——”

“从基尔切斯特来。我六个月之后就要退休了。事实上,我在十八个月前就已到了退休的年龄,他们请我继续留下来,我就留下来了。”

“您这样做是很明智的,”波洛深有感触地说,“确实非常明智……”

“我这样做明智吗?我可拿不准。”

“是的,是的,您很明智。”波洛坚持道,“长时间的无事可做,厌倦无聊,闲得发慌,您可没有领教过这些。”

“噢,我退休后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去年,我才搬到了一套新房子里,那儿有一个大花园,可是花园里却荒芜一片,缺少人照料,我还没有时间来管它们。”

“啊,是的,您有这样一个花园需要照料。而我呢,我曾经决定搬到乡下去住,在那里种些西葫芦。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没有那份耐心。”

“您该去看看我去年种的一棵西葫芦,”斯彭斯热情地说道,“个儿好大哟!还有我的玫瑰,我喜欢玫瑰,我准备——”

他停住了。

“这些都不是我来找您要谈的话。”

“当然不是。您来看一个老朋友——这太好了。我很感激。”

“不仅仅如此,波洛先生。恕我直言,我需要您的帮助。”

波洛故意低声说:

“您可能需要一张您的房产抵押证书吧,您好像喜欢借贷——”

斯彭斯急忙打断波洛的话:

“噢,天啊,不是钱的事儿!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波洛优雅地挥了挥手表示道歉。

“请您原谅。”

“我直截了当告诉您吧——我来找您是为了那桩该死的案子。如果您让我碰一鼻子灰走开,我也不会感到惊奇的。”

“不会让您碰一鼻子灰的,”波洛说,“还是继续往下说吧。”

“是因为麦金蒂太太的案子。您也许已从报上看到过有关报道。”

波洛摇了摇头。

“没有特别留意。麦金蒂太太——就是在一家商店或者是一所房里被谋杀的那个老妇人。当然,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斯彭斯盯着他。

“天啊,”他说,“我也搞不懂,特别奇怪,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

“请您讲得细致一点行吗?”

“没有什么蹊跷。就像一个游戏,一个小孩子们常做的游戏。在我小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这样的游戏。很多人站成一排,一问一答地向下进行。‘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一条腿着地,就像我这样。’然后就是下一个问题,‘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着手,就像我一样。’我们就这样,一个一个都跪在地上,伸出右手不动,接下来,您知道该怎么做!‘麦金蒂太太死了!’‘怎么死的?’‘就像这样!’猛地一砸,排头的人向后一倒,我们所有的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了!”斯彭斯对这些儿时的回忆大笑不止。“它确实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游戏!”

波洛礼貌地听着。即使在这个国家住了将近半辈子,他仍然认为英国人难以理解。他自己在童年时玩过捉迷藏的游戏,但是他绝对没有心思再去说它,甚至连想也不愿意想。

在斯彭斯愉快的回忆结束之后,波洛又一次提出他的疑问,这时,他的语气稍稍带了些不耐烦:“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笑容从斯彭斯脸上消失了,他重新严肃起来。他说:

“她的后脑勺被人用锐器砸了一下。她有大约三十英镑现金,在她的住处被洗劫一空之后,也不见了。她一个人住在一所小房子里,还为一名房客提供膳食。那个房客叫詹姆斯·本特利。”

“啊,是的,本特利。”

“现场不是被破门而入的,没有任何窗户或锁被撬开的迹象。本特利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失业后没有了生活来源,并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丢的钱是在那所房子后的一块石头下面被发现的。本特利沾有血迹的大衣袖子包着那些钱和头发,这些血迹和头发和麦金蒂太太的血型和头发完全吻合。根据他的第一次交待,他根本没有接近过那尸体,所以东西不是偶然被藏到石头下面的。”

“谁发现的尸体?”

“来送面包的面包师,那天是她该付钱的日子。詹姆斯·本特利为他开了门,说他敲过麦金蒂太太的房门,但没人回答。面包师便认为可能是她生病了,两个人就到隔壁,叫来邻居家的一个女人到楼上看看她。麦金蒂太太没在卧室里的床上睡觉,但她的卧室却被洗劫一空,地板也被撬了起来。然后,他们就想到去客厅看看,结果发现她在那里,人躺在地板上。隔壁那个女邻居吓得魂飞魄散,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后来,他们报了警,当然报了警啦。”

“那本特利被捕并受到审判了吗?”

“是的,案子已经作出了终审判决,就是在昨天开了庭,审判结果是在今天早上开庭后的二十分钟后由陪审团裁定的。有罪,并处以死刑。”

波洛点点头。

“那么说在判决一结束,您就乘火车来伦敦找我?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斯彭斯警监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啤酒杯。他用手指绕着杯子的边缘慢慢地滑动着。

“因为,”他说,“我认为他没有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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