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昏黑的小巷外,云卿冰凉的手握得发疼,在被霍云深反复冷待之后,她终于明白,他根本不记得她了。

他黑沉沉的眸子里尽是陌生。

不仅仅是排斥她,而是在他记忆中,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

他牵着她走过的那么多路,笑吟吟喊她棉花糖,答应长大了就娶她……他全忘记了。

云卿站在原地,沁出的泪模糊了视线。

霍云深腿上受了伤,每迈一步都胀痛难忍,但仍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往前走,清瘦的身体融进黑夜里。

听到后面没了动静,他鬼使神差侧过头,朝随手救下的那个小麻烦扫了一眼。

小麻烦孤单待在细雨里,裙角沾了好多泥,碎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俏丽又可怜。

他沉寂冷硬的心脏,早就冻成冰块,沉在身体摸不到的无底空洞里。

没知觉,不知道冷暖。

但在目光触到她泪痕的某一个瞬间,竟突然蔓延出莫名的苦涩。

霍云深自嘲地“呵”了声,蛮力按了按自己流血的伤口,用疼痛来抑制可笑的情绪。

他又不认识她,哪来的波动?

何况看她那傻样子,被他吓死了吧,最好趁早躲远点,别跟他说话,别来招惹他。

霍云深念头狠绝,脚步却在不由自主减慢。

他恨恨地想着,这条巷子太黑,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鸡崽,恐怕是没胆子一个人出去。

意外的是,他才刚流露出一丝丝等她的意味,小麻烦就哒哒哒朝他跑过来,还从书包里找出叠整齐的手绢和保温杯,用干净温水润湿,踮着脚擦他脸上的血污。

雨渐渐停了,弯月有了华光。

女孩子仰着头,纤长睫毛轻颤,细白的手像对待什么易碎品,不嫌脏地一点点为他擦拭。

霍云深全身僵硬,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小巧脸颊。

云卿憋住泪,笑眯眯对他说:“你别怕,擦干净就不会那么疼了。”

霍云深的呼吸迅速加重,眸底溢出激烈的抗拒,猛地抬臂挡开她。

被擦过的地方很热又很凉,有女孩子的香气。

而那块手绢,已经沾满了他的污渍,恶心得不堪入目。

霍云深眼睛里跳着灼烧的火,看着眼前这个跟他绝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娇小人影,她干净美丽,胸前别着重点中学徽章,一看就养尊处优,没见过黑暗面。

她到底要做什么。

故意来沾染他这种人,等他露出软弱,然后高高在上看笑话耍他么?!

“你听不懂我的话?”霍云深语气阴狠,“别让我说得更难听!”

云卿轻声反驳:“是你救了我,我应该对你好的。”

在霍云深回眸寻她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了。

她的云深哥哥没有变,只是吃过了太多太多的苦。

忘记没关系。

她可以再也不提过去,不说那些让他有阴影的童年和过往。

以后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要报答他,跟在他身边陪伴,不让他继续这么糟践自己,孤零零地活。

霍云深抬手掐住她的脸,凶狠捏紧:“我最后说一遍,离远点,别惹我。”

他恶气横生,用最不堪的面目恐吓她,而后把她拉到明亮安全的主街上甩开,冷冰冰转身,带着满身伤回到自己独居的简陋小屋里,彻夜无法入眠。

深夜,他忍着疼痛蜷缩在床上,直勾勾盯着狭小窗外的夜空,默默攥紧手指。

碰过她的那几块皮肤,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灼灼发烫,烧得生疼。

像中了某种入骨蚀命的毒。

隔天清早,霍云深发着低烧去四中,一路上的学生老师都躲着他。

临近上课时间,教学楼门口还是鸡飞狗跳,闵敬就混在里面,一见到霍云深,飞快跑过来。

“深哥,”闵敬兴奋得两眼放光,“有个宁华的女生——超漂亮!在班级门口等你!那帮男的都看傻眼了!是真的美到不行,四中的根本没法比!”

霍云深眸色一厉,大步上楼。

三楼乱糟糟的走廊里,教室门外,云卿抱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低着头安静等。

周围无数人打量她,有的还吹口哨。

但在霍云深出现的那一瞬,所有声音消失,人人自危地躲闪。

云卿抬头看到他,杏眼一弯,轻快走过来,眼里清澈见底,只装着他一个人。

闵敬跟着霍云深,恰好说:“美吧,我打听过了,她是宁华的优等生,千金大小姐,叫云卿——”

霍云深双手猝然捏紧,骨节死白。

云卿。

那个从前跟他定了娃娃亲,转头又许给霍临川的云卿。

霍临川安排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在四中找他麻烦,在他受伤流血时,一次次得意地讥讽:“你没机会知道,你原本的未婚妻有多可爱。”

是她。

果然,她知道他是谁,专门来耍他玩儿的。

霍云深手腕微微发颤,在云卿把纸袋捧给他的时候,他凶恶一挡,袋子掉在地上,东西噼里啪啦摔出来。

绷带,伤药,感冒药,还有冒着热气的早餐。

霍云深太阳穴烧得剧痛,视野有些模糊,他目不斜视经过她,恶狠狠威胁:“再敢来,就没这么客气了。”

他在教室最后一排浑浑噩噩趴了一个上午,身上忽冷忽热。

闵敬说了一堆废话,他听不清,也不想听,眼前偶尔闪过云卿的影子。

骗子。

都来骗他。

到中午放学的时候,周围终于没人吵了,他的冷汗也湿透了后背。

他牙齿打颤时,恍惚有淡淡的暖香靠近,一只柔软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后把退烧贴覆上,用小勺子化开了冲剂,胆大包天喂进他嘴里。

霍云深极力想挑开眼帘去看。

假的……

没人会这么对他。

心却和手一起在悄悄的发颤。

女孩子绵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吵你,你吃了药好好睡,醒来就没事了。”

到下午上课的时候,霍云深才惊醒,头痛好了很多,明面上的伤口也都处理过,桌子上还放着牛奶蛋糕,以及写着纤秀文字的纸条:“云深,你别忘记吃饭。”

霍云深手背上筋络绷起,把牛奶盒抓到变形,连着她留下的东西一起扔出窗外。

自习课,全班混乱,都被大魔头的动作震惊。

“哎,云卿送来的……”

“云卿是不是疯了,怎么会来找他?”

“再疯也没他疯吧,他又打架去了,听说把人弄得半残……”

满屋的学生正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霍云深突然起身,把桌子撞得一晃,快步冲出教室,跑到窗口下面的花坛里,把丢掉的东西一样样捡回来,抱在怀里。

他站在阴影中,眼眶隐隐猩红。

为什么……

要来戏弄他。

这一天起,云卿每天上课前放学后,雷打不动来四中找他,带自己做的小零食,带保温盒装好的餐点,伤药,日用品,还有她动手织的小钥匙扣,统统给他。

她还甜声说:“云深,你可以叫我卿卿。”

霍云深肌肉绷得快绽开,无一例外把东西丢掉,恶声恶气凶她:“别来烦我!”

她眼睛水汪汪的,也会痛会难过,有时被他凶得惨了,会抿着嘴唇小小的哽咽几声,到了下一回,还是乖乖出现,锲而不舍把她能拿出来的都给他。

温暖,柔软,关心,少女纯洁炙热的情感。

每一样都是洪水猛兽。

霍云深在她跟前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专挑决绝伤人的话来说,眼睁睁看着少女被打击。

但他当面丢完她的东西,等她转身离开,他又马上去捡,捡回来死死地揣着。

有次被别人拿去,他揪着人衣领发疯,抢到了用力捂在怀里。

还有次让收垃圾的扫走,他毫不犹豫去翻垃圾袋,一样一样挑出来,跑到水房去冲洗,有块蛋糕沾了水,绵绵地化掉,回不到原样,他捏着发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眼眶通红。

明知是假的……

这种光明灿烂一辈子不可能跟他有关。

他居然舍不下。

在心底不切实际地幻想,如果有一丝……

哪怕就一丝是真的,是不是也代表,他活在这个世上,得到过温柔。

霍云深把会坏的东西都一口口吃掉,不会坏的,腾出一个最干净贵重的箱子装起来,放在床头,每天入睡拿出来看一遍。

但他仍不会给云卿任何笑脸,说着伤她的话,冷言冷语赶她走。

宁华和四中的人都知道云卿在倒追那个可怕的疯子,把她当异类。

闵敬担忧地跟霍云深说:“深哥,你对云卿好一点吧,她会不会被人议论得不愿意来了,听说宁华可多人喜欢她了。”

“不来更好,”霍云深颊边肌肉绷紧,“最好消失。”

嘴上这么说着,冷硬的心却在战栗。

不来才好。

他不稀罕。

戏弄他的骗子,再来打扰他,他就……

霍云深闭着眼,扭头瞪着她必经的方向,手里的笔硬生生折断,她要是不来了,他放鞭炮庆祝。

那天云卿真的没有按时来。

霍云深在教室等到天黑,心脏拧成自己都拼不完整的碎块。

真好,他早等着这一天了。

他漆黑阴冷的巢穴,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不需要任何人闯入。

何况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从来不属于他。

霍云深眼中淤着斑驳的血,踹开椅子离开教室,手指骨节硬掰着,疼得没什么知觉,他低头往前走,猝不及防看到一双秀气白净的布鞋朝他奔来。

他愣住,浑身血液忽的灼烧。

云卿急促喘着,一如既往把精致的小袋子塞给他,软声解释:“在排队等餐,时间有点久,我来晚啦,你有没有等急——”

霍云深手指在抖,把袋子粗暴扔回去,声音暗哑:“等你?我会等你?”

被戳中心事的那一刻,他犹如失去贫瘠的屏障,露出最无助的弱点。

“拿回去!”他凶狠道,“不准再在我面前出现!”

云卿咬住唇。

校门口的方向有吵嚷声传来,闵敬脸色难看,连滚带爬狂奔过来:“深哥!那帮人又来了!比上回还多!那个人也在——”

那个人,霍临川。

云卿慌张地抓他手臂:“你别去。”

霍云深本能地不愿让霍临川看到云卿,潜意识觉得对她会不利,尤其是血腥的场面,他再也不想让她见到。

“走!”

云卿摇头,固执地拦着他:“你又会受伤!”

她平常性子软,危险面前却格外执着。

眼看着要被盯上,霍云深扣住她肩膀,把她往小门赶,禁不住疾言厉色,口不择言,说了这么多次以来,最冰冷伤人的话。

云卿怔住,眼泪映着光,顺着脸颊滚下来。

霍云深仿佛被她一滴泪碾碎,定在原地,全身莫名发冷。

云卿往后退了一步,点点头:“好,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闵敬吓得半死,他见过深哥发疯的样子,但从没像今夜这样,完全失去理智,把人往死里打。

霍临川本来是来施虐泄愤的,没想到见到了一个比以往更甚的凶兽疯狗,能把人活生生撕裂了还不放过。

霍临川生出难言的忌惮,气狠了脱口道:“你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云卿是瞎了,放着好日子不过,想方设法跑来找你?!还真以为能救你?!”

霍云深所有动作停住,像一言之间被击垮。

云卿……

来找他。

她从没有……骗过他。

每一点温存柔软,暖热的体温,他日思夜想疯狂渴望的甜,以为是奢望,苦苦抗拒的喜欢,都是给他的……

而他,用最恶劣的方式,把她赶离了他的世界。

霍云深一身狼藉回到四中,云卿站过的位置早就空了。

他找不到她,没有联系方式,进不去云家的院子,那个每夜在他梦里,纠扯他理智和神经的女孩子,他根本无法碰触。

霍云深用冷水把自己的血污洗干净,在宁华中学门口等了一夜。

第二天上学时间,他被来往经过的学生震惊打量。

在他三米之内,无人敢踏足。

霍云深垂着眼。

他是妖魔,是疯狗,杀人放火,有疯病,是人人谈之色变的怪物。

可他……

也会痛。

会倾尽一切,渴求一束光。

他想……对卿卿,道歉。

离上课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云卿穿着宁华中学的校服,长发散着,没有绑发带,低着头慢慢走入人群。

霍云深迈开僵硬的腿,一步步赶到她身边,干涩的唇张开,想叫一声她的名字。

这么久了,他还从未叫过。

但他根本来不及说话,云卿就仿佛没看见他一样,安静走过去。

一个余光都没有。

霍云深心脏被攥破,脸色苍白地追上去,拉她的手腕。

云卿挣开,仍然不肯看他,轻轻反问:“霍云深,我已经听你的话了,你还要怎么样?我怕挨打,不想靠近你。”

霍云深眼眶胀痛。

她还记得初见那晚,他说的狠话。

不离远点,就打她。

他喉咙刺疼,强硬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垂着头低声说:“卿卿,你打我,我求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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