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时间是四点半。

“吉特,”奥黛丽·维思说,“你不觉得塞文伯爵也差不多该和我们联系了吗?”

“是吗?对,我想也是。”

“他的航班一大早就降落了,然后又在克罗伊登接受采访,在一点钟的新闻里露面。他说……吉特,你不太舒服?”

“这还用问吗,奥黛丽?再来点茶吧?”

四月天说变就变,早晨尚且风和日丽,午后的天空就换了张脸。窗帘没有拉上,雨滴随风扑来,拍击着窗棂,庭院内的树叶不安地在风中飘飞。

吉特·法莱尔靠回花布休闲椅中,闭上双眼,此时他们是在海伦房里的壁炉前,茶点已经端到面前来了。在白色大理石制成的壁炉架上,依然放着那盏青铜神灯,令这间原本相当惬意的长方形房间,而今平添几分不祥。他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套银质茶具,奥黛丽则蜷缩在对面的沙发里。

于是吉特靠在椅中,合上眼帘。要是一睁眼,他想,视线必然要被那盏背负三重诅咒的青铜神灯吸引过去炉火的热度快要把人烤熟了,令他昏昏欲睡,唯有放松下来,任脑海波澜起伏。

他同伴的声音仿佛从老远的地方传来。

“小奥黛丽被你烦透了,”其实已经不小了的奥黛丽说,“法莱尔先生。”

“是吗,维恩小姐?”

“你一大早就神秘兮兮地冲出去,连我的门也不敲一下……”

“我当时觉得最好让你接着睡,奥黛丽。你需要睡眠。”

“你难道不是吗?还说别人需要睡眠?”

“好吧。”

(真安宁啊,就这样闭目养神吧,眼皮前方隐隐有红色的热力涌动,那是火苗在搜寻他,探索他,帮他抵御风狂雨骤、思绪纷呈。)

“不管怎么说,吉特,你和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能说。”

“诚实点吧,吉特,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他们说,出于某些原因,如果走漏了风声,反而会打草惊蛇,帮杀害海伦的凶手一把。”

“杀害海伦的凶手?”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有一阵摇动的沙沙声,估计是奥黛丽在沙发上突然动弹了一下。

“是啊,他们和你一样,觉得她已经死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去了一个叫做茱莉亚·曼斯菲尔德的女人开的店铺,听到了一些事情。噢,还遇到了一个叫波蒙特的怪人,另外你要是想知道他们认为谁是凶手,我也可以告诉你,因为……”

谈及之前的经历,一直无精打采的吉特又被拽回到了现实中。他半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奥黛丽并没看着他,而是望着房间的另一边,目光没有焦点。但她脸色惨白,满面怒容,黑色的瞳孔中怒火正炽,红色的指甲仿佛正欲将沙发的花布表面撕下来一般。

全能的上帝啊,他是在做梦吗?一瞬间后,他完全睁开了干涩的双眼,只见原来那个富有同情心的奥黛丽正注视着他。她的脸经过化妆,略有些白,没错,那长长的黑睫毛低垂着。当她俯身去倒已经变冷的茶时,双手微微颤抖着,但这也许是他提到谋杀所造成的影响。

“怎么了,吉特?”奥黛丽提醒他,“你刚才说,可以告诉我他们认为谁是……谁是凶手?”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我敢发誓,马斯特司认定这是班森和彭芙蕾太太合谋所为。”

奥黛丽打翻了牛奶壶,慌忙用餐巾擦拭。

“班森!这也太无聊了”

“我知道。”

(刚才奥黛丽眼中那种神情,是他在做梦吗?在这灵异事件里面,是不是谁都不能相信呢?)

“彭芙蕾太太也许另当别论”,奥黛丽断言,“但是班森,亲爱的吉特,是什么让你觉得马斯特司有那样的想法?”

“在古玩店发生的某些事。还有一点,我们回来吃午餐时,”吉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但还是没挡住爆料的巨大诱惑,“H.M.说”——此时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那位大师的神态——“H.M.说:我让你去查的事情你查清楚了吗?——星期四把水仙蛙拿来的人是谁?”

“拿来什么?”

“水仙蛙。这是他的版本。马斯特司则回答:‘查到了,是班森。”

“水仙花”奥兹丽反应过来,她将信将疑地望着房间中央桌子上那盆已经凋谢了的黄水仙,“但一盆花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而且班森和彭芙蕾太太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唔,”奥黛丽颤抖着,“他们本不该得到的好处?”

“除了阿里姆·贝又有谁能从中捞到好处呢?当然,我错了”,吉特吼道“我原以为这整件事都是阿里姆·贝操纵的一个阴谋,而且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除了一个不得好死的算命先生,谁能从中获利?还有谁会从青铜神灯身上捞一票?但阿里姆·贝身在开罗,而且——”

“吉特”,奥黛丽坐直了身子,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说过,在你去的那个地方,遇到了一个叫波蒙特的人?”

“是啊,管他是谁呢。”

“你之前也提过这名字”,奥黛丽点点头,“你说有个叫波蒙特的人到赛来拉密斯饭店去找海伦,但我从没把这个名宇和别的什么联系起来……吉特!”她小声地惊叫,“你说的该不会是里奥·波蒙特吧?”

“没错,他怎么了?”

“是不是想说,你从没听说过里奥·波蒙特?”

“从没听说过。H.M.和马斯特司也一样——我可以保证。他是谁?”

“他是美国最有名的预言家和占卜师,赚得盆满钵满。在洛衫矶主持一间埃及神庙,按照大商家的模式来运营。”

“是这么回事!”吉特喊道,骤然间,疲态一扫而空,心神复又颤动不宁,他猛地跳将起来。

“你说‘是这么回事’指的是什么?”奥黛丽惊问。

“难怪波蒙特说话的方式那么古怪了,而且眼睛盯着你不放!还有那奇诡的气氛!这根本就是哥特小说的最新版本,感觉好像只要波蒙特打个响指,女人们就会乖乖从铁圈里跳过去,”吉特停了停,“得让H.M.知道这事,奥黛丽,H.M.在哪儿?”

又一阵惊雷滚滚。埃米莉拉窗帘时,窗户上好一阵咔嗒咔嗒的响动。

“我能打扰一下吗,先生?”客厅女仆好容易才按住笑声。埃米莉是个来自约克郡的女孩,她倒没怎么被这儿发生的一切吓到,“如果您说的是那位胖胖的绅士。他正和班森先生在餐具室里喝茶呢,那位警察先生也在,他们正在攀比剪贴簿。”

吉特与奥黛丽对望一眼。

“他们在攀比什么?”

“剪贴簿,先生。”

那位平静、耐心的班森先生该不会正在遭受严刑拷问吧?当他们匆匆赶到楼下时,这种念头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他们穿过空空的大厅,那里两对熊熊的炉火前各自伫立着一具盔甲。他们掀开那绿色粗呢门帘,走进那又长又窄、充满霉味、铺着椰树图案地毯的走廊。长廊侧面还有一排通向大宅内部其他房间的门——厨房、储藏室、食品库以及仆役厅等等。不过即使他们分不清楚这些门后各是什么去处,也绝不会弄错通向仆役长餐具室的那扇门。

一个男低音从半开半闭的门里传出来,话音里毫无谦逊之意,反而带着怪里怪气的洋洋自得,不满地咳嗽了一下。

只听他说道:“现在看看我这张照片,孩子,这张可真不赖。这是在——我想想!—没错,是1903年我在汽车大奖赛上获得优胜时照的。你觉得怎么样,嘿?”

“这辆车真不错,爵士。”

“不关车的事,混蛋!说的是我!”

“噢,爵士……”

在餐具室里正上演着好一幕家庭喜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坐在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旁,桌上的茶具被推到一边;H.M.手中摊着一大本厚厚的东西,外层有皮革包裹,内里用胶水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剪报;班森坐在桌子另一头,手里也有一本类似的东西,只是规模不免相形见绌。

马斯特司探长站在后面,被他们这种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作风弄得火冒三丈。

“亨利爵士,听我说!”吉特喊道,“我们发现……”

H.M.仅仅是一抬头,杀气腾腾地瞟了新来的两人一眼,他们就都哑口了。然后他又变回温文尔雅,接着和班森攀谈。

“看这儿,”他指着剪贴簿——这是我主持一艘战舰的命名仪式的情景。当时不知为何,用来庆祝的香槟酒出了点乱子,它虽没飞身撞上战舰,却冷不丁击中了普茨茅斯市长那个可怜的笨蛋。

“真的吗,爵士?我想应该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吧?”

“噢,那倒没有。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在照片里他看起来有点斜视,对吧?”

“确实如此,爵士。”

“酒瓶倒没碎,所以还能用。左边那是我,记者们都说他们特别喜欢帮我拍照。”

“我对此毫不怀疑,爵士。您一定给他们留下了许多印象深刻的照片。”

“噢!”H.M.假惺惺地挥了挥手以示谦虚,其实就算是三岁小儿也不会被他骗过,“再看这儿”,他兴致盎然地上前指点,“这可是我的珍藏,一张正面照,是我作为议员候选人的时候照的,在东布里斯托尔。这张照片的效果就是要展现我高贵、威严的气质,看出来了没?”

那是当然。效果太明显了,连班森都有点畏缩。

“怎么了,孩子?不觉得这很符合我的形象吗?”

班森咳嗽了一下:“坦白地说,爵士,我不这么想。”

“啊哈!”H.M.喊着,“你听见了没马斯特司?”

马斯特司探长不予置评,也许他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使劲儿按了按他的帽子。

“为何你觉得这照片不搭调?”

班森又咳嗽了一下。

“嗯,爵士,您的外表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具体的我很难描述,实际上,一张照片恐怕还不足以将其完全铭刻下来。”

H.M.严厉地瞪着他,似乎怀疑这里头有什么隐含的暗讽。但仆役长连忙圆滑地解释:“我是说,爵士,那是一种很常见的特质。您看我这里——”,班森无疑是要抢过主动权,他将自己那本剪贴簿推过去——“这是小姐十二年前的照片。您肯定能看出——”

“没错,没错!但我给你看这个……”

“……小姐虽然很漂亮,”班森不肯妥协,“但却不太上镜。我想是肤色和表惰的问题,她的照片……”

“这是我在泰姬陵照的。”

“……要么照得很差,要么难以辨别。您要是愿意看看这张最近在开罗的照片和一位波蒙特先生的合影,您就会发现……”

“还有这张,我在一次纪念十字军东征的庆典中扮演‘传教士彼得’。”

班森闭上双眼。

“好吧,爵士,这就和接下来我要说的扯上关系了。先生,您显然很喜欢戴着假胡须照相。”

H.M.直起身子。

“戴假胡须怎么了?”他质问,“我就喜欢假胡须?”

“其实,爵士”班森平静地微笑道:“我自己也很喜欢,尤其是在圣诞节玩猜字游戏时。”

“好吧,然后呢?”

“但这儿至少有四张照片为例,您扮演夏洛克和圣诞老人时,载的假胡子都过于茂密了,结果分不清哪儿是胡子哪儿是脸。您总该承认,对于扮演名人来说,这多多少少是个缺憾吧?”

“对,”H.M.深为所动,“对,我想你说得在理。”

“正是如此,爵士。另一方面,就拿我们家老爷来说吧,这里有一张塞文伯爵的照片……”

“你看,孩子,你好像决意要谈自己的家庭情况,不让我插嘴了。好吧。那我们就来谈谈这个家庭。你有很多海伦·洛林小姐的照片,但我敢打赌,我手中这一张是你肯定没有的。”

“爵士?”

H.M.翻到他那大剪贴薄的封底,夹层里塞着一堆还没来得及贴进去的剪报。他一边从中搜寻,一边自言自语,好多剪报都散落到地上。

“我要找的那张,”他说,“是大约三周之前在开罗火车站照的。其实,那是我把一张五英镑钞票贴到出租车司机脸上的照片。”

班森好像有点被吓到了。

“您说什么,爵士?”

“他剪掉了我的领带,所以我礼尚往来,把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贴到了他脸上,”H.M.耐心地解释,“不过那女孩也在照片里,你可以在前景里很清楚地看到她

的脸,”他变得烦躁起来,“我知道这该死的东西放在哪儿,因为……啊!找到了!”他把这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大照片展开,“要不要添进你的收藏里?”

“真是万分感谢爵士。”

“对了,”H.M.将照片举在额前研究着,“这是我,领带没了,还傻张着嘴。这是海伦小姐,可以看出她……”

出其不意的事发生了。H.M.突然脸色骤变,屋里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

他们听见雨点撞击着玻璃。他们听见H.M.沉重的呼吸。他们看到他的光头、他的眼镜还有罩着他那大肚皮的马甲口袋中那条金表链,都闪动着光泽。此刻他根本不是在琢磨自已的光辉业绩,那点虚荣和自负更是远远抛到了一边。

H.M.突然又坐了回去,震得椅子嘎吱作响,铺着油布的地面仿佛也在晃动。他的嘴巴大张着,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噢,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他喃喃道,“噢,我的上帝呀!我原来竟然完全没注意到!”

马斯特司探长倒是对此习以为常,他连忙问道“想到什么了?”

“让我想想,”H.M.说,“让我再想想!”

他把手肘支在桌面上,拳头抵住太阳穴搜刮着脑海中的千丝万缕;身旁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有一两次他点了点头,似乎是捕促到了一个又一个关键的要点。少顷,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大厅里的钟正开始敲响五点,H.M.目光扬起,温和地对班森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盏青铜神灯还在二楼那小姐闺房的壁炉上面。去把它拿来好吗?”

其他人都有些不安。班森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到底该不该去。但听命于主人的长期习惯还是占了上风。

“没问题爵士。”

班森转身离开房间,小心地关上门。H.M.凝视着班森,面露钦佩之色。

“我这个大傻瓜,”他高呼着,“简直就是只自顾空想的布谷鸟,竟然以为那绝无可能!我说,马斯特司,要是我背对着你,你该不会照着我屁股踹上一脚吧?”

“我巴不得照办呢,”探长好言安抚,“不过以后再说不迟,”他终于按捺不住大吼:“是什么爵士?你想到了什么?为什么要人去拿青铜神灯?”

“嗯,”H.M.吸了吸气,“不瞒你说,我报本不是想要那盏灯。不过我认为,当你我进行这次小小的讨论时,最好别让咱们的朋友班森在场。因为,你看……”

“因为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H.M.答道,“海伦·洛林究竟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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