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劲的北风,吹打着飘忽不定的雨丝,未掩的窗扇不住地摇摆,发出恼人的“嘎吱”声响。室内的铜灯火苗,忽闪着欲明半灭。入室的雨丝已将临窗的什物浸湿,纱帘和窗帏随风舞动。质子异人的府邸像是一座空宅,似乎没有一人。吕不韦面对此情此景未免生疑,那急切的报喜心情,也如同是炭火盆泼了一瓢冰雪水,全然冷却了。他不由得试探着呼叫:“千岁,异人千岁。”

无人应声,只有劲风拂动窗帏时的刷刷声响。

“千岁,千岁。”吕不韦忍不住呼唤道,“赵姬,赵姬,你在哪里。”

突然,一个黑影扑进他的怀抱:“我的不韦,你终于回来了!”

是那么柔软的玉体,是那么熟悉的气息,是那么动听的声音。啊,这是久违了的女人,是日思夜想的赵姬。吕不韦忘情地与她紧紧相拥,在她的樱唇、粉额、面颊狂吻不止。而赵姬犹如融化在吕不韦的怀中,任其口唇上胡须的刺杀。猛地,吕不韦停止了进攻,旋即,一把将赵姬推开。

赵姬怔了一下:“先生,我是你的赵姬呀。”

“不,不可,”吕不韦连连后退,“千岁他在何处。”

“看你的兔子胆,何苦吓得这样。”赵姬暗含着喜悦,“公子异人给赵王派人抓走了。”

“什么!”吕不韦吃一惊,“这却为何?”

“长平一战,赵国四十五万人马尽被坑杀,赵王不拿他出气找谁。”赵姬有些幸灾乐祸,“异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当真如此?”

“来抓他的公孙乾说,赵王要将异人锉骨扬灰,不然难消心头之恨。”赵姬毫无悲伤,“这还焉有他的命在。”

“不好!”吕不韦转身便走。

赵姬一把拉住:“先生,哪里去?”

“我得去救异人。”

“先生,莫要救他。”赵姬情怀戚戚的,“我早已厌烦了同异人相处的日子,渴望回到先生身边。他送了命,正好成全我们夫妻重聚。”

“赵姬啊,我也实实难以割舍对你的情丝。可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成为光耀门庭的人上人,我才忍痛割爱嘛。”

“先生,你又是那套没影的梦想,谁知日后能有几分胜算。”

“只要努力,没有办不成的事。”吕不韦告诉她,“赵姬,我已经向成功又前进了一大步,异人已被华阳夫人收为嗣子,也已被安国君立为世子。”

“真的?”

“我怎会骗你。”吕不韦在耐心劝说,“赵姬,让我们向着既定的目标迈进,胜利就在前面。”

赵姬抱住吕不韦不肯松手:“先生,今夜异人不在,这是上苍赐给我们的机会,让我二人重温鸳梦,度过一个欢快的良宵。”

“不,不行啊。”吕不韦摇头,“我何尝不想亲近你的肌肤,可是若等明日,异人身首异处,我们岂不前功尽弃。”

赵姬透出无限的哀怨与缠绵:“先生,你我云雨一番,我只求片刻之欢,先生再走不迟。”

“来日方长,你我尽有幽会之机。”吕不韦狠狠心推开她,“还是挽救异人生命要紧。”

赵姬万分失落,泪水扑簌簌淌下。

吕不韦毅然决然,大步冲入风雨中。

相国平原君的府邸紧邻着赵王府,这是赵王为了召见方便特意安排的。此刻平原君刚从国王宫中离开,从紧锁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他心情极坏。适才,要依赵王的主张,便已将异人碎尸万段了,由于平原君一再坚持应慎之又慎,赵王才勉强答应改在明日朝议后处死。平原君清楚,朝议不会有人为异人说情,因为四十万赵国子弟的性命,已令所有朝臣对秦国切齿痛恨,杀死异人聊解心头之恨是众人的一致心愿。身为相国,他在想,难道与秦国就不能再有交涉了?白起大军继续推进,赵国已无兵将可以抵御,邯郸就要失守,赵国就要灭亡吗?他实实不愿看到这一幕发生,他要设法挽救危亡。

吕不韦一直守候在府门,见到平原君,他抢上一步躬身施礼:“在下给相国大人请安。”

“你是何人,又有何事。”平原君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在下吕不韦,奉秦国太子安国君之命,特来拜见。”

平原君仔细看一眼吕不韦,这个名字他早有耳闻:“原来是声名赫赫的吕先生,只是我记得你是一位富商巨贾啊。”

“而今我已是秦质子的门客。”

“好,请府内说话。”

吕不韦在相国府厅中落座,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相国大人,在下刚从秦国归来,获悉秦质子被押并欲斩首,可有此事?”

“不错,明日早朝后就要开刀问斩。”

“难道贵国要与强秦决裂?”

“秦将白起坑杀我赵国降卒四十五万,难道这还不是决裂吗?”

“白起擅作主张,并非秦王本意。倘大军继续推进,邯郸能否保住,相国不能不虑吧?”

“赵国君臣怨恨难消,处死异人,稍解心头之恨。”

“若置异人于死地,赵国危矣。”

“我主已下决心,异人必死无疑,只恐先生无力回天。”

“今日异人已非昔日,只怕相国不会杀他。”

“何以见得?”

“异人而今已是安国君世子,也就是太子之太子,乃日后的王位继承人,处死他,秦王岂能善罢甘休。”

平原君轻蔑地一撇嘴:“先生之言诚骗人也,安国君子嗣甚多,立世子便十个八个也轮不到他。”

“相国可知,安国君最宠幸的夫人为谁?”

“尽人皆知,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无子,已将异人收为嗣子,安国君对华阳夫人言听计从,自然也将异人立为世子。”

“先生之言,有何为凭?”

吕不韦将袖中的帛书展示出来:“相国请看,此乃安国君亲笔颁发的册立帛书,而且已将异人更名子楚。”

平原君接过来一看,果然吕不韦所说不差,他递还帛书:“先生,如若我国不除子楚,那么秦军还会进犯邯郸吗?”

“在下可以向秦王游说,总之,有子楚命在,一切还可谈判,若子楚身亡,则无从谈起。”

“好吧,容我向赵王陈奏,晓以利害。”平原君应允了。

子楚安全地回到府邸,但府门由赵军严密把守,大概是防止子楚逃遁。一月过去,这日赵姬在府内为子楚摆酒压惊,她满满斟上一盏:“公子,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日后必定前程远大,不可限量。”

“一切多亏吕先生周旋,不然莫说世子之位,便我的小命也早就没了。”子楚为吕不韦把盏,“理当先敬先生一杯。”

“实不敢当。”吕不韦极为谦恭地推辞,“在下怎敢领受,公子现下非比寻常,已是太子嗣子,便赵王也要高看一眼。”

门外响起吵嚷声,几人正迟疑之际,却见平原君带着公孙乾等一群武士闯入厅堂:“子楚公子,倒是好轻闲哪!”

吕不韦急忙起迎:“相国大人,这风风火火所为何事?若不嫌弃,请屈尊入席共饮。”

“我可没你这份闲情逸趣,”平原君板起面孔,“今奉大王之命,来收子楚入监,请吧。”

子楚一听便不由发呆,手中的银箸也坠落在地。吕不韦却是沉得住气:“相国,既放又捉,何以出尔反尔?”

“并非我赵国言而无信,而是秦国过于恃强凌弱。我方情愿割地求和,但秦国也不该狮子大开口。”

吕不韦明白了:“看来是秦国的条件苛刻。”

“贵国的范丞相,竟然要我国割出二十座城池,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是赵国万万不能接受的。”

“啊,原来为此。”吕不韦不慌不忙,“赵王嫌割城太多,还可以商量嘛,容我向安国君奏明,予以减少就是。”

“减少,可不是一城两城三城五城,先生可不要等闲对待。”

“相国,在下至少为你减少一半如何?”

“你当真可以做到?”

“在下定会尽力而为。”吕不韦掉转话题,“相国,我看就不必将子楚公子带走了,他蜗居府中,门外层层兵马,便插翅也难逃。且待我回报消息,如若不能完成使命,那时凭相国如何处置也不为迟。”

“也好,就依先生。”平原君警告,“我家大王的耐心有限,先生可不要旷日持久。”

“我自当速去速归。”

子楚也难以放心:“先生,千万莫丢下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恳求太子千岁为我性命着想。”

“不消公子嘱咐,在下自有道理。”吕不韦与赵姬只能眉目间意会,稍作收拾,即匆匆奔赴秦国去了。

室内一股发霉的酸臭味,由于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这气味足以令人窒息。赵高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他先将苏公公的便盆倒掉,再将苏太监的痰盒刷净,还没来得及把苏公公的脏衣裤泡在水盆里,又一股刺鼻的臭气冲来,苏太监又便到了床上。

赵高自打进宫,就一直充任苏太监的个人“小打”。洗脚、扫地、梳头、倒尿盆,这便是赵高每日里必不可少的中心任务。近来,苏太监发热连带闹肚子,让赵高可是吃尽了苦头。苏太监感觉周身怕冷,根本不让赵高打开门窗,赵高也就只能在这龌龊的环境中煎熬。但他并不气馁,他坚信总会有出头的一天。

赵高端着一盆脏水出门顺手泼掉,险些扬在一个人的裤脚鞋袜上。那人一跳脚躲过,不悦地瞥他一眼:“怎么,没长眼睛?”

“对不起,我没在意。”赵高认出对面的人,“是你,吕先生。”

吕不韦也认出了赵高:“原来是你,真的净身入宫了。”

“谋碗饭吃而已。”

“怕是不这么简单,你是念念不忘复仇的人。”吕不韦对他的动机存有疑虑。前面的安国君已经发烦:“吕先生,遇见故交了,这可不是叙旧的时候,快随我去见大王。”

“喏喏,太子千岁。”吕不韦匆匆跟在安国君身后,乖乖地走了。

赵高望着吕不韦的背影,心说,这个商人,生意都做到秦王宫里了,显然已和太子套上了,倒是不可小瞧呢。

秦昭王高坐在王位之上,身板笔挺,二目有神,这位雄心勃勃的国王,一向不愿给以人年老体弱的形象。他要让所有人感到,他是一位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国王,其他六国是一定要灭亡在他的手上。

安国君述说完毕:“恳请父王开恩,应允赵国条件,以保我儿子楚性命。”

“哈哈哈哈!”昭王笑过,站起身来,在座前往来走动,“赵王用子楚性命要挟孤王,难道他不知我有十几个孙儿吗?”

安国君心头一紧:“那父王的意思是……”

“消灭赵国事大,子楚性命事小,眼下太原、武安已然攻克,再一鼓作气,何愁邯郸不下,赵国不灭。”

“鄙人以为大王所论不妥。”

昭王用白眼珠看着吕不韦:“你就是那个富商巨贾,竟敢为赵国当说客,难道不怕我秦国的重典吗?”

“鄙人是为大王着想。试想,倘若赵国无视大王的权威,而使您的孙儿身首异处,那么大王还有何脸面在七国中为尊。”

昭王心有所动:“赵国他真敢无视我数十万铁骑吗?”

“大王,赵国的邯郸,赵国的一切,都好好地留在那里,属于秦国只不过是早晚而已。子楚公子的头一旦砍掉,就不可能重生。大王何不权且答应赵国,兵不血刃,先收取数城。保住子楚,也保住了大王的英名,何乐而不为呢。”

“照先生的说法,以后一旦我秦国进兵,赵国就以子楚要挟,孤王岂不永远受制于赵国。”

“大王,在秦赵修好期间,鄙人可以设法将子楚公子带归秦国,使大王永无后顾之忧。”

“赵国焉能不对子楚严加看守,回归秦国,谈何容易。”

“常言道有钱可使鬼推磨,吕某自忖,让子楚公子回国,还能办得到。”

昭王还在犹豫:“眼看赵国唾手可得,失去这大好机会,殊为可惜。”

“大王,请恕在下直言。赵国长平战败,举国上下同仇敌忾,老将廉颇摩拳擦掌,十万将士誓在死战。更兼邯郸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大王实无必胜把握。不如行此缓兵之计,子楚无虞,而待赵人松懈后击之,诚两全其美也。”

昭王听得点头:“先生果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待你保子楚平安回国后,孤王定当重用。”

“谢大王抬爱。”吕不韦和安国君躬身退出。

安国君语带感激之意:“若非先生力争,晓以利害,子楚之命休矣。”

“还是大王英明,千岁位重,子楚公子洪福齐天,自然顺理成章。”吕不韦也暗自庆幸,看起来他这笔生意是赚定了。

秦赵两国暂时握手言欢,子楚的境遇也就好多了。秋去冬来,朔风吹来瑞雪,邯郸披上银装,转眼到了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的正月。这天一大早,子楚的府邸便格外忙碌起来。使女和下人里外穿梭不停,接生的稳婆不时地打起棉帘要这要那。子楚就要为人父,期待和激动使得他坐立不安。吕不韦也在里外帮助张罗,只有他的心情最为复杂。因为他明白无误地知道,赵姬即将临盆产下的孩子,是他吕不韦的骨血。只是尚且不知是男是女,但愿苍天保佑,能够产下男婴,那么自己的夙愿就可以实现了。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叫声划破屋宇,这声音是那么高亢,预示着这新生儿的强健。接生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对守候在房门外的子楚报喜:“公子,大喜啊,是个男孩。”

“好哇,好!”子楚乐得合不拢嘴,“抱出来,看一眼。”

吕不韦近前,他极力掩饰自己激动的情绪:“公子,恭喜弄璋。”

“同喜,同喜。”子楚这不过是顺嘴而言的客套话,没想到却说中了吕不韦的心事。

接生婆将孩子抱出来,递给子楚看:“公子,多么壮实的小子,足有八斤重。看他鼓鼻子鼓脸的,哎,这脸相有点儿像吕先生呢。”

子楚不由得看看婴儿,再看看吕不韦,正如接生婆所说,还真是有点儿像,他嘴唇蠕动几下,什么也没说。

吕不韦可是不满地瞪了接生婆一眼:“你这个老婆子,怎么能信口胡说,这孩子明明像公子,你看那眼睛,那眉毛。”

接生婆如有所悟:“可不,也说得是,这孩子不足月早产了,要不然就更像公子了。”

这话使子楚心头又是一震,是啊,按月计算,这孩子还差一个月呢。可看这壮实样,又不像是早产。莫非,子楚不敢想下去了。难保赵姬不与吕不韦有染,那就难保……想到此,子楚的热情立时一落千丈。

吕不韦不想让局面尴尬,打破沉闷说:“公子,得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呀。”

子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地念叨:“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吕不韦建议:“姓嬴,取个单字吧。”

子楚像是有意同吕不韦闹别扭:“我看让孩子随母姓吧,让他姓赵。”

“姓赵,这合适吗?”

“有何不可,就姓赵吧。”

吕不韦看出子楚有些不快,不想令子楚更加恼火:“这样也好,且先姓赵也无妨,那名字哪?”

“现在是正月,就叫他赵政吧。”

“赵政,这个名字好。”吕不韦用食指在小孩的鼻尖上刮了一下,“这小赵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前程远大,定会令秦国更加富强。”

子楚没有答话,只是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自此,子楚明显地与吕不韦疏远了,也不再隔三岔五邀请吕不韦过府欢宴。吕不韦思念赵姬和赵政时,时间过久主动前往探望,子楚也是不冷不热、不理不睬的,使得吕不韦很是难堪。这样一来,吕不韦也就很少到子楚府邸了。因之,吕不韦在秦宫当昭王面应允将子楚设法带回秦国的承诺,也就一直没有兑现。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弹指到了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这位老当益壮的秦国国王,不甘无所作为地离开人世,又发大兵向赵国发起了进攻。秦将王书重兵将邯郸围困,赵都可称危在旦夕,随时都有城破国亡的危险。于是,赵王手下的大臣们纷纷提出,要在城头杀死子楚,一可激励士气,二可解国人之恨。

消息传到子楚耳中,他当时就呆了,吓得周身战栗不止,脸色发白,直流冷汗:“这该怎么办,这该如何是好?”

赵姬不冷不热的:“想法儿呀,总不能坐以待毙。”

“而今我是方寸已乱,明天一早就要把我抓走,看来我命休矣。”

“真就走投无路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吕先生设法营救。”

“哼!”赵姬冷笑一声,“平时用不着时,把人踢到一旁,现在急切时,看你如何张嘴。”

“那就只有等死了。”

“何苦呢,”赵姬支招,“你我夫妻亲自登门去请,估计他也就消气了。”

“就依夫人。”二人议论之后正要出门,吕不韦匆匆进来了。

子楚上前拉住衣袖,哽咽着说:“先生,你怎么来了?”

“公子有难,我能袖手旁观吗?”

“如此说来,先生不计前嫌,还会救我。”

“当初我和公子立誓,要扶你日后登上秦王之位,又怎会半途而废呢。”吕不韦像哄小孩子一样,“放心吧,我有办法救你。”

赵姬急切地问:“先生有何妙计,快说出来。”

吕不韦顿了一下:“此计虽好,但夫人未必高兴。”

“怎么,对我不利?”

“倒不见得,只是夫人要与公子分别一段时间。”吕不韦述说了计策,“不如此,公子不能脱险,也只能如此了。”

赵姬不觉滴下泪珠:“公子回到秦国之日,怕就是妾身被弃之时。”

子楚信誓旦旦:“我与夫人琴瑟和鸣,情深似海,怎能轻言放弃,若有背叛,必受天谴。”

赵姬用手堵住他的嘴:“公子莫要发此重誓,妾身倒不是贪恋富贵,只愁政儿成了没爹的孩子。”

“绝对不会,我只此一子,也算是我的心头肉,焉有抛弃之理。”子楚在赵政额头上吻了一下,以示他对孩子的亲昵。

吕不韦嘱咐:“夫人快些收拾随身物品,说不定赵王随时都会派人来,公子不在,更不会放过你了。”

“只是我不辞而别离家,不知父亲还能否收留我。”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突然归家,令尊一定是喜出望外,放心回家吧。”吕不韦耐心劝说。

赵姬抱着孩子,坐上马车,恋恋不舍地看看子楚和吕不韦:“你们要想着早些来接我。”

“放心好了。”吕不韦吩咐车夫,“快些赶路,莫再耽搁。”

赵姬坐的车渐渐远去了。

初更天气,星月朦胧,邯郸城头已亮起百十盏红灯。由于秦军逼近,已将城包围,城门早就关闭。北门洞里,公孙乾和几个部下正在守卫。他们手执枪刀,丝毫不敢懈怠,只要有人走近,就厉声疾呼,喝令远去。一辆很气派的锦车,吱扭吱扭响着驶近了北门。

“什么人,停车,胆敢靠近城门,想要和秦军里应外和不成。”公孙乾走过去将车辕抓住。

吕不韦的头从车里伸出来:“原来是公孙将军,在下是经商的吕不韦呀。”

“啊,吕先生,大富商。”公孙乾口气和缓了许多,“战事正紧,你来到北城门为何。”

“我想要出城。”

“开玩笑吧。”公孙乾胡须都扎撒起来,“大白天说梦话。”

“若是别人也许就无望了,赶上将军你当值,我还是有望出城的。”吕不韦跳下车来。

“你此话何意,难道我就可以不严格执行法令?”

“非也,将军了解我的为人,就是个经商的生意人,与战事无关。”吕不韦与公孙乾两膀紧挨,他将手中的二百金塞到公孙乾手上,用蚊子般的小声说,“二百金孝敬将军。”

公孙乾顺势将金钱吞入袖内:“吕先生,这兵荒马乱的,你还出城,难道就不怕丢命?”

“做生意嘛,总得担点儿风险,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有钱赚哪。”吕不韦拱手施礼,“万望将军成全。”

公孙乾故意抬高声音:“你出城赚大把的金钱,也不能让我的弟兄们干瞅着,你吃肉也得给我们喝口汤啊。”

吕不韦当众又取出一包钱来:“这是二百金,给弟兄们买碗酒吃。”

在那个年代,二百金可不是个小数目,公孙乾的手下们一听全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嚷嚷:

“给我们一个人分十金就很满足了。”

“咱们得杀两只羊吃解解馋。”

吕不韦弯腰一躬:“将军,该放我出城了。”

公孙乾把手下的兵士推开:“别围着,把城门打开,二百金少不了你们,人人有份儿就是。”

兵士去开城门,打开了一扇。吕不韦不失时机催促车夫,他使个眼色:“抓紧赶车出城。”

公孙乾一把卡住车辕:“站住。”

“怎么,将军又反悔了?”

“我要检查一下,这车里别再有夹带。”公孙乾说着,掀起车帘,扒头往里看个仔细。

吕不韦笑了:“将军,我怎会骗你,里面连只鸟也没有。”

车里果然是空空如也,公孙乾拍拍身上的尘土,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吕不韦:“你真是出城做生意?”

“商人,不做生意还能做啥?”

“我看你怕是另有原因。”公孙乾目光落在车夫身上,反复看了几眼,“你这车夫不对劲儿。”

“何以见得?”

“他不是你的车夫,是假的。”

吕不韦淡淡一笑:“将军,我那个车夫病了,就临时找个车夫代替,又何来真假之说。”

公孙乾盯着车夫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这个车夫,我怎么看着眼熟。”

“我身边的人,将军大都见过,自然看着面熟。”吕不韦以退为进,“若不放心,我就不出城了。”

手下的一名兵士近前来知会公孙乾:“将军,有人过来了,看样子又是上峰来巡查。”

“这……”公孙乾在犹豫。

吕不韦又将一袋金钱塞到公孙乾手中:“将军,这二百金给您买双鞋穿,日后还会有报答的。”

公孙乾捏住钱袋,对兵士们吩咐:“快让他走。”

大门另一扇打开,吕不韦的锦车出了城门。然后,锦车狠狠加鞭,一溜烟儿向前飞奔。

这里,城门刚刚重新落锁,相国平原君刚好来到,见此情景,他眉头一皱:“何人出城?”

公孙乾一见瞒不住了,只得上前答道:“禀相爷,是那个大商人吕不韦,他说是有生意做。”

“公孙乾,你好大的胆子。大王早有严令,为防奸细通风报信,在此非常时期,非有大王令牌,禁止任何人出城。”

“属下想,吕不韦一个生意人,与军事无涉,且他与相国大人与大王都交谊甚厚,就是相国在场,也会放他出城。”

“一派胡言。”平原君顾不上与他争论,下达命令,“放他出城之罪,容当议处。当务之急,是将吕不韦给我追回。如若成功,或可从轻处置,倘若逃脱,罪上加罪。”

“末将遵令。”公孙乾哪敢怠慢,立即带人马出城追赶。

从城门到北门外的秦军大营,约有几里路光景。此刻,吕不韦的锦车已行至中途。吕不韦回头望见有赵军追来,便对扮成车夫的子楚说:“公子,要快,赵军出城追上来了,一定是反悔了。”

子楚一向养尊处优,他哪里赶过车,又哪里有力气,已是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吕先生,我一丝力气皆无。”

吕不韦夺过鞭子:“来,给我。”他猛抽辕马,锦车的行进速度明显加快,秦营已是在望。

公孙乾乘马在后,相差还有数箭地光景,他边追边喊:“快停车,吕不韦你回来。”

吕不韦哪有心思答话,只是紧挥手中鞭,恨不能让锦车双轮变成两只翅膀腾飞起来。

公孙乾眼见得秦营就在眼前,他大声喊道:“吕不韦,你听着,再不停车我就放箭了。”

吕不韦则是向秦营呼救:“秦营将士们,快出来相救,我们是来投奔的,车上有子楚公子啊。”

背后,公孙乾等人已经发箭,那箭矢如飞蝗一样扑来。车身上锦篷上插满了箭支,有一支箭从吕不韦头顶飞过,还有一支穿透车篷,射中子楚的衣袖,惊得子楚紧紧靠在车内一角。

秦营内,一位裨将率数百骑兵杀出,直向公孙乾的赵军杀去。公孙乾不足百人,情知不是对手,掉转马头退回邯郸城。秦将把吕不韦的锦车连同子楚接入秦营去了。

公孙乾垂头丧气地回到城内,平原君没好气地明知故问:“公孙将军,吕不韦可曾捉来。”

“本来就要追上了,谁料秦国兵将出来接应,他们人多势众,末将只好空手退回城中。”公孙乾还想把事化小,“其实,吕不韦就是个生意人,秦国得到他也于事无补。”

“你可听见吕不韦的呼喊。”

“末将未曾注意。”

平原君厉声严词:“你真就没听到?”

公孙乾胆怯了:“他好像是在喊什么子楚在车上。”

“你还是说实话了,公孙乾,秦兵围困邯郸,子楚是我方手中制敌的一张王牌,而你为了区区数百金,竟然放走子楚,坏了赵国的大事,这就怪不得我了。”平原君吩咐一声,“拿下。”

公孙乾立即被上了绑绳,他跪地求饶:“相爷,饶了末将这次吧。”

平原君已是怒不可遏,命令随从,将公孙乾立刻就地正法。眼见得,公孙乾的人头滚落下来。公孙乾至死也不会明白,正是因为他贪图六百金,才使得子楚逃归秦国,日后得以继位,才使得赵政得以成为秦王,才使得六国都灭亡于秦王之手,难道这就是历史的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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