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日,一场十五年来罕见的大雪后的星期五下午五点十五分,警视厅一课重案组的吉敷竹史接到报案后从另一个案件现场赶到此地。法医科的同事早已到达,并且做了一番粗略的搜证。

案发地是世田谷区成城三段之二XX号“绿色家园”公寓三零四室。警方稍早前接到匿名报案电话,说这房间的浴室里有女人被杀。成城警署的人赶来此地,证实的确出了命案,死者名叫九条千鹤子。

当吉敷准备进入浴室时,法医人员正在拍最后一张照片。

“啊!竹君,你来晚啦。”听到这招呼声,吉敷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原来是老相识——法医科的船田。

“哦!是船君呀。你也来了?”吉敷说道。吉敷的外形十分出众——卷成大波浪的遮耳长发、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稍厚的嘴唇。他的个子很高,在刑警中显得鹤立鸡群。从外形来看,就像混血时装模特。

“从樱田门来这出差的。”船田说道。他的体格十分强壮,但身高远不及吉敷。

“是怎样的死者呢?”吉敷问道。

船田一时无言,然后喃喃说道:“你看了就知道,尸体很恐怖。”

吉敷没脱鞋就走进浴室,鞋子在瓷砖上发出咔嚓声。他从尸体背后见到女子的黑发——这个女性死者横卧在浴缸中。浴缸水满到死者的脖子,好像红色颜料溶解在浴缸里—样,整缸水是鲜红色的,可以嗅到轻微的异臭。他慢慢转到女人正面,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的工作需要长年面对死尸,但如此凄惨的尸体,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女人的躯体倒是非常完美。尸体很光亮,肌肤雪白,身体曲线妙不可言。浸泡在小小的浴缸中,两只雪白的手臂搭在浴缸边缘,令人觉得仿佛是大理石般的高级艺术品。发型秀丽,波浪状的卷发很美。从各方面来说,这女人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女。但令人震惊的是,这具女尸没有脸。

尸体的脸部现在只剩下鲜红的肉块。肉块中央有着红色的隆起,表示此处曾是鼻子,在那下面突兀地露出白齿。或许为了表示不可理喻和不能理解的感情吧,上下两排牙齿紧紧地咬合着。正确地说,这些肉块不只是红色,而是红色与果冻般的土黄色物质交织成横纹状。这些果冻物质垂挂在上下两排牙齿和下巴上。本来该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两个暗淡的坑洞。

“这尸体太恐怖了!”吉敷不由自主地嘀咕着,“这是怎么回事?”

“脸皮被剥掉了。”

“可以做到吗?”

“非常简单。医科学生解剖尸体时,都会剥掉脸皮。只不过没这么粗暴。”

“很快就能剥下来吗?”

“是的。人体的皮肤与肌肉间有一层脂肪,用小刀或竹签插进去,就能把皮肤剥下来。如果用的是这种粗暴的方法,只要五分钟就能剥下来了。”

“脸上也有脂肪吗?”

“有的,虽然与腹部或臀部相比薄了许多。你看,这黄色物质就是脂肪了。”

“剥皮是致命的原因吗?”

“不,死因在此——”船田用手指着红色的洗澡水。水中隐约露出登山刀的黑色刀柄,这把刀竖立在心脏附近。

“为什么要把脸糟蹋成这副难看的样子?”

“我不明白凶手的心理。看起来像印第安人的仪式,不,他们剥的是头皮。”

“凶手是疯子吗?”

“也许吧。”

“是在这里剥下死者的脸皮吗?”

“看来是的。你看这满缸的血水。唉!才过新年,就碰到这种晦气的事。”此时,船田发现他们身后站着一个默不做声的矮小男子。

船田“啊”了一声,赶紧说:“竹君,我来介绍。他是成城警署的今村先生。这位是警视厅一课的吉敷君。”

矮个子的今村刑警低头致意,然后抬头与吉敷对视,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太残忍了!”今村说道。他是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刑警。

“在我多年警察生涯中,这么惨不忍睹的尸体还是头一次见到。看来,凶手怀有强烈的怨恨吧……”

“正好把整张脸皮完整剥去,从额头发际至下巴的下方,牙齿也剥露出来了。”吉敷说道。

“不,通常牙齿是不会外露的,因为嘴唇四周有种叫口轮匝肌的肌肉。从这具尸体来看,由于凶手动作匆忙,没把嘴唇闭合就开始剥脸皮,是凶手把刀插入死者口中将口轮匝肌破坏了。”船田说道。

“你是说凶手动作很匆忙吗?”

“对,动作匆忙的痕迹很明显。”

“船田先生说得没错。那么,吉敷先生请到这边来。”今村把吉敷带到起居室。“角落里接待客人的沙发被搞得很乱,我们尽量保持原状。地毯也被卷到角落里了。”

“是呀。”

“再看这边。这东西原来应该在酒柜上吧?”在今村所指的地方,有座大理石座钟掉在地板上,钟背朝上。今村戴上白手套,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座钟扶起来。座钟刻度盘的玻璃上有多处裂纹,指针停在三点十分刚过的地方,差不多是三点十分三十秒吧。

“这钟——已经停了吧?”吉敷问道。

“是呀。也许是从这里掉下……”今村用右手把座钟放到酒柜上,接着模拟掉落的情形。“然后,撞到金属烟灰缸的边缘,刻度盘的玻璃才碎裂的。”地板上还有一个黑色铁质烟灰缸。

“座钟为什么会掉到地板上呢?显然曾经有人在这里发生争执。你看,柜子里的玻璃杯也东倒西歪的。”

今村说得不错。

“在争吵时,可能是其中一人的背部撞到酒柜吧。也可能是有人情绪激动用手推落座钟。”今村做出靠近酒柜的样子。“目前我们还不清楚是谁跟谁发生争执,但浴缸里的女人,一定是争执中的一方。”

“现在很难判断死亡的日期吧,甚至命案发生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都不确定。我们只知道座钟停在三点十分。”吉敷说道。

“不过,这女人倒是刚把座钟的发条上紧。”

“那么,船君——”吉敷转头问法医,“你认为死者已经死了多久?”

“嗯,大概两天吧,因为尸体没有出现二度僵直的情况。至于准确时间,还要等尸体解剖及各种检测后才能确定。”

“两天?今天是一月二十日,也就是说这女人可能是前天,也就是一月十八日下午死亡的,那就是她的被杀时间吗?”

“是的,死于前天的可能性很大。”

“再加上这东西。”吉敷指着停摆的座钟说道,“死亡时间应该是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十分过后喽?”

“对。目前根据我们的勘察结果,认为大致是这个时间。”

吉敷点点头。今村则对那女人在下午三点去洗澡一事略感不解。吉敷又跑到玄关,因为他看到门口信箱下方丢着许多报纸。吉敷捡起报纸查看日期,共计有一月十八日的晚报、十九日的日报和晚报、二十日的日报四份报纸。这些没人看过的报纸证实了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死亡的说法——已看过的报纸都整齐地堆在厨房水槽边。听到拉窗帘的声音,吉敷转头望去,见到一名警官正在拉窗帘,并打开电灯。太阳已经下山,室内开始变得昏暗。

“窗帘的情况如何?”吉敷向今村问道。

“我来到现场时,窗帘是拉上的。”今村回答。

“窗帘拉得很密实吗?可是屋里的家具却乱七八糟的。”

“是呀。那女人似乎正准备外出旅行,那边不是放着一个旅行袋吗?里面放着换洗衣服和九州观光指南之类的东西。”

“刚才我问了公寓管理员,他说大前天——也就是十七日——见过那女人,那女人告诉他,从明天开始要去九州一带旅行两三天。”

“嗯。”

“所以那女人关好窗,拉上窗帘,并准备了行李。”

“看来确实像是要外出的样子。那么,在时间方面,是十八日的什么时候外出旅行呢?”

“管理员说好像是十八日的黄昏。”

“这么说来,这女人一定是搭乘夜间火车一类的交通工具吧。车上不能洗澡,出发前在家里泡个澡倒也是顺理成章的。”

“或许如此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准备好行李正要出发时,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然后两人发生争执,把室内的家具弄乱了,还摔坏了座钟,最后那女人在浴室中被刺死,还被剥去了脸皮……”

“如果你的假设成立的话,访客一定是非常亲密的熟人。如果是男性的话,很可能跟她有肉体关系。只有这样,那女人才敢在有人在家的情况下脱光衣服走进浴室。”

“嗯,这么说来,这熟人或许有房门的钥匙,可以自己开门进来。”

“可能吧。不过这家伙的目的绝对不是钱。房里的西式衣柜和厨房的小抽屉里有相当数量的现金,但都没被拿走。”

“嗯。旅行袋里的情况又如何?”吉敷边说边在旅行袋前蹲下来。

“旅行袋里的钱包内的钱也没有被拿走。”今村答道。

吉敷打开袋子,又仔细翻了一遍,然后说道:“奇怪!”

“什么?”

“那女人不是准备去九州旅行吗?那车票到哪儿去了?袋子里找不到呀,是不是放在房间里了?”

“不。”今村摇摇头。

“那她把车票放在哪儿了?”

此时,玄关大门传来了门铃声。

“可能是送报的,去问问他。”吉敷稍微提高声音说道。今村奔出走廊。但是,从送报少年口中无法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那少年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因为报纸堆在信箱下,所以他猜测信箱主人大概出门旅行去了。这种想法很自然。在这个季节,屋内的人只死了两天,还不会发出特别的异臭,所以不易引起他人怀疑。

吉敷站在置衣篮前。死者进浴缸前脱下的衣服,略显凌乱地丢在篮中。吉敷弯腰拿起这些衣服。最上面是件明亮的粉红色毛衣,再来是灰色西裤,最下面是紧身衬裤和长统袜。

“没有胸衣呀?”今村用的是老式说法。确实,篮里没有胸罩。

“这里有外套。”今村一面指着随便挂在附近架子上的灰色厚尼短大衣,一面说道,“在这种寒冷的季节里,难道她裸着上身穿毛衣吗?就算是新潮不戴胸罩,也该穿件内衣之类的吧。可是,篮中既没有胸罩,也没有内衣。”

“这里有没有放待洗衣物的篮子?”

“嗯,那边的篮子看起来像洗衣篮。对,待洗的衣物都丢在篮子里。”

“那么,或许丢在那篮子里了。”

“嗯,没错。”

“死者的籍贯是哪里?她是东京人吗?”

“不,据管理员说,她的出生地是越后地区的新泻县今川镇。这是她的老家地址,我们的辖区警署正在联络中。”吉敷把地址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职业呢?”

“好像是银座的夜总会小姐吧。我们在屋里发现不少火柴盒,或许就是那家酒店。”火柴盒上印着“银马车夜总会”的字样,上面还有电话号码以及位于具体地址。

“是银座的银马车夜总会吗?”吉敷问道。

“对。向公寓里的住户打听,都说她在银马车夜总会做事。”

“要不要马上去一趟?”

“好啊。”

两人并肩离开了三零四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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