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莲的身上又来了,没有哪次比这回更让颂莲焦虑和烦躁了。那摊紫红色的污血对于颂莲是一种无情的打击。她心里清楚,她怀孕的可能随着陈佐千的冷淡和无能变得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这成了事实,那么她将孤零零地像一叶浮萍在陈家花园漂流下去吗?

颂莲发现自己愈来愈容易伤感,苦泪常沾衣襟。颂莲流着泪走到马桶间去,想把污物扔掉,当她看见马桶浮着一张被浸烂的草纸时,就骂了一声,懒货。雁儿好像永远不会用新式的抽水马桶,她方便过后总是忘了冲水。颂莲刚要放水冲,一种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萌生一念,她找到一柄刷子,皱紧了鼻子去拨那团草纸,草纸摊开后原形毕露,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女人,虽然被水洇烂了,但草纸上的女人却一眼就能分辨,而且是用黑红色的不知什么血画的。颂莲明白,画的又是她,雁儿又换了个法子偷偷对她进行恶咒。她巴望我死,她把我扔在马桶里。颂莲浑身颤抖着把那张草纸捞起来,她一点也不嫌脏了,浑身的血液都被雁儿的恶行点得火烧火燎。她夹着草纸撞开小偏屋的门,雁儿靠着床在打吨,雁儿说,太太你要干什么?颂莲把草纸往她脸上摔过去,雁儿说,什么东西?等到她看清楚了,脸就灰了,嗫嚅着说不是我用的。颂莲气得说不出话,盯视的目光因愤怒而变得绝望。雁儿缩在床上不敢看她,说,画着玩的,不是你。颂莲说,你跟谁学的这套阴毒活儿?你想害死我你来当太太是吗,雁儿不敢吱声,抓了那张草纸要往窗外扔。颂莲尖声大喊,不准扔!雁儿回头申辩,这是脏东西,留着干嘛?颂莲抱着双臂在屋里走着,留着自然有用,有两条路随你走。一条路是明了,把这脏东西给老爷看,给大家看,我不要你来伺候了,你哪是伺候我?你是来杀我来了。还有气条路是私了。雁儿就怯怯他说,怎么私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撵我走。颂莲莞尔一笑,私了简单,你把它吃下去。雁儿一惊,太太你说什么?颂莲侧过脸去看着窗外,一字一顿他说,你把它吃下去。雁儿浑身发软,就势蹲了下去,蒙住脸哭起来;那还不如把我打死好。颂莲说,我没劲打你,打你脏了我的手。你也别怨我狼,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书上说的,不会有错。雁儿只是蹲在墙角哭,颂莲说,你这会儿又要干净了,不吃就滚蛋,卷铺盖去吧。雁儿哭了很长时间,突然抹了下眼泪,一边哽咽一边说,我吃,吃就吃。然后她抓住那张草纸就往嘴里塞,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声。颂莲冷冷地看着,并没有什么快感、她不知怎么感到寒心,而且反胃得厉害。贱货。她厌恶地看了一眼雁儿,离开了小偏房。

雁儿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很厉害,医生来看了,说雁儿得了伤寒。颂莲听了心里像被什么钝器割了一下,隐隐作痛。消息不知怎么透露了出去,佣人们都在谈论颂莲让雁儿吞草纸的事情,说四太太看不出来比谁都阴损,说雁儿的命大概也保不住了。陈佐千让人把雁儿抬进了医院。他对管家说,尽量给她治,花费全由我来,不要让人骂我们不管下人死活。抬雁儿的时候,颂莲躲在房间里,她从窗帘缝里看见雁儿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她的头皮因为大量掉发而裸露着,模样很怕人。她感觉到雁儿枯黄的目光透过窗帘,很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后来陈佐千到颂莲房里来,看见颂莲站在窗前发呆。陈佐千说,你也太阴损了,让别人说尽了闲话:坏了陈家名声。颂莲说,是她先阴损我的,她天天咒我死。陈佐千就恼了,你是主子,她是奴才,你就跟她一般见识?颂莲一时语塞,过了会儿又无力他说,我也没想把她弄病,她是自己害了自己,能全怪我吗?陈佐千挥挥手,不耐烦他说,别说了,你们谁也不好惹,我现在见了你们头就疼。你们最好别再给我添乱了。说完陈佐千就跨出了房门,他听见颂莲在后面幽幽他说,老天,这日子让我怎么过?阵佐千回过头回敬她说,随你怎么过,你喜欢怎么过就怎么过,就是别再让佣人吃草纸了。一个被唤做宋妈的老女佣,来颂莲这儿伺候。据宋妈自己说,她在陈府里从十五岁干到现在,差不多大半辈子了,飞浦就是她抱大的,还有在外面读大学的大小姐,也是她抱大的,颂莲见她倚老卖老,有心开个玩笑,那么陈老爷也是你抱大的罗。宋妈也听不出来话里的味道,笑起来说,那可没有,不过我是亲眼见他娶了四房太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时候他才十九岁,胸前佩了一个大金片儿,大太太也佩一个足有半斤重啊。到娶卓云二太太就换了个小金片儿,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带几个戒指,到了娶你,就什么也没见着了,这陈家可见是一天不如了天了。颂莲说,既然陈家一天不如一天,你还在这儿子什么?宋妈叹口气说,在这里伺候惯了,回老家过清闲日子反而过不惯了。颂莲捂嘴一笑,她说,宋妈要是说的真心话,那这世上当真就有奴才命了宋妈说,那还有假?人一生下来就有富贵命奴柏,你不信也得信呀,你看我天天伺候你,有一天即使天塌下来地陷下去,只要我们活着,就是我伺候你,不会是你伺候我的。

宋妈是个愚蠢而唠叨的女佣。颂莲对她不无厌恶,但是在许多穷极无聊的夜晚,她,一个人坐灯下,时间长了就想找个人说话。颂莲把宋妈喊到房间里陪着她说话,一仆一主的谈话琐碎而缺乏意义,颂莲一会儿就又厌烦,她听着宋妈的唠叨,思想会跑到很远很奇怪的角落去,她其实不听宋妈说话,光是觉得老女佣黄白的嘴唇像虫卵似地蠕动,她觉得这样打发夜晚实在可笑、但又问自己,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有一回就说起了从前死在废井里的女人。

宋妈说那最后一个是四十年前死的,是老太爷的小姨太太,说她还伺俟过那个小姨太大半年的光景。颂莲说,怎么死的?宋妈神秘地睐睐眼睛,还不是男男女女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否则老爷要怪罪的。颂莲说,那么说我是外人了?好吧,别说了,你去睡吧。宋妈看看颂莲的脸色,又赔笑脸说,太太你真想听这些脏事?颂莲说,你说我就听。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宋妈就压低嗓门说,一个卖豆腐的!她跟一个卖豆腐的私通。颂莲淡淡他说,怎么会跟卖豆腐的呢?宋妈说,那男人豆腐做得很出名,厨子让他送豆腐来,两个人就撞上了。都是年轻血旺的,眉来眼去的就勾搭上了。颂莲说,谁先勾搭谁呀?宋妈嘻地上笑说,那只有鬼知道了,这先后的事说不清,都是男的咬女的,女的咬男的。颂莲又问,怎么知道他们私通的?宋妈说,探子!陈老太爷养了探子呀,那姨太太说是头疼去看医生,老太爷要喊医生上门来,她不肯。老大爷就疑心了,派了探子去跟踪。也怪她谎撒的不圆。到了那卖豆腐的家里,捱到天黑也不出来。探子开始还不敢惊动,后来饿得难受,就上去把门一脚喘开了,说,你们不饿我还饿呢。宋妈说到这里就咯咯笑起来,颂莲看着宋妈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不笑,端坐着说了声,恶心。颂莲点了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忽然说,那么她是偷了男人才跳井的?宋妈的脸上又有了讳莫如深的表情,她轻声说,鬼知道呢?反正是死在井里了。

夜里颂莲因此就添了无名的恐惧,她不敢关灯睡觉。关上灯周围就黑得可怕,她似乎看见那口废井跳跃着从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见那些苍白的泛着水光的手在窗户上向她张开,湿滴液地摇晃着。

没人知道颂莲对废井传说的恐惧,但她晚上亮灯睡党的事却让毓如知道了。毓如说了好几次,夜里不关灯?再厚的家底都会败光的。颂莲对此充耳不闻,她发现自己已经倦怠于女人间的嘴仗,她不想申辩,不想占上风,不想对鸡毛蒜皮的小事表示任何兴趣,她想的东西不着边际,漫无目的,连她自己也理不出头绪。她想没什么可说的干脆不说,陈家人后来都发现颂莲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推测那是因为她失宠于陈老爷的缘故。

眼看就要过年了,陈府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杀猪宰牛搬运年货。窗外天天是嘈杂混乱。颂莲独坐室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和陈佐千只相差五天,十二月十二,生日早已过去了,她才想起来,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钱让宋妈上街去买点卤菜,还要买一瓶四川烧酒。宋妈说,太太今天是怎么啦?颂莲说,你别管我,我想尝尝醉酒的滋味。然后她就找了一个小酒盅,放在桌上。人坐下来盯着那酒盅看,好像就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婴的样子,被陌生的母亲抱在怀里。其后的二十年时光却想不清晰,只有父亲浸泡在血水里的那只手,仍然想抬起来抚摸她的头发。颂莲闭上眼睛,然后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楚的就是生日这个概念。生日,她抓起酒盅看着杯底,杯底上有一点褐色的污迹,她自言自语,十二月十二,这么好记的日子怎么会忘掉的?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就没人知道十二月十二是颂莲的生日了。除了她自己,也不会有人来操办她的生日宴会了。

宋妈去了好久才回来,把一大包卤肺、卤肠放到桌上,颂莲说,你怎么买这些东西,脏兮兮的谁吃?宋妈很古怪地打量着颂莲,突然说,雁儿死了,死在医院里了。颂莲的心立刻哆嗦了一下,她镇定着自己,问,什么时候死的?宋妈说,不知道,光听说雁儿临死喊你的名字。颂莲的脸有些白,喊我的名字干什么?难道是我害死她的?宋妈说,你别生气呀,我是听人说了才告诉你。生死是天命,怪不着太太。颂莲又问,现在尸体呢?宋妈说,让她家里人抬回乡下去了,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好可怜。颂莲打开酒瓶,闻了闻酒气,淡淡他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多哭的,活着受苦,死了干净。死了比活着好。

颂莲一个人呷着烧酒,朦朦胧胧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门帘被哗地一掀,闯进来一个黑黝黝的男人。颂莲转过脸朝他望了半天,才认出来,竟然是大少爷飞浦。她急忙用台布把桌上的酒菜一古脑地全部盖上,不让飞浦看到,但飞浦还是看见了,他大叫,好啊,你居然在喝酒。颂莲说,你怎么就回来了?飞浦说不死总要回家来的。飞浦多日不见变化很大,脸发黑了,人也粗壮了些,神色却显得很疲惫的样子。颂莲发现他的眼圈下青青的一轮,角膜上可见几缕血丝,这同他的父亲陈佐千如出一辙。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借酒浇愁吗?

愁是酒能消得掉的吗?我是自己在给自己祝寿。

你过生日?你多大了?

管它多大呢,活一天算一天,你要不要喝一杯?给我祝祝寿。

我喝一杯,祝你活到九十九。

胡诌。我才不想活那么长,这恭维话你对老爷说去。

那你想活多久呢?

看情况吧,什么时候不想活就不活了,这也简单。

那我再喝一杯,我让你活得长一点,你要死了那我在家里就找不到说话的人了。

两个人慢慢地呷着酒,又说起那笔烟草生意。飞浦自嘲他说,鸡飞蛋打,我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子,不光没赚到,还赔了好几千,下过这一圈玩得够开心的。颂莲说,你的日子已经够开心的了,哪有不开心的事?飞浦又说,你可别去告诉老爷,否则他又训人。颂莲说,我才懒得掺和你们家的事,再说,他现在见我就像见一块破抹布,看都不看一眼。我怎么会去向他说你的不是?颂莲酒后说话时不再平静了,她话里的明显的感情倾向对着飞浦来的。飞浦当然有所察觉。飞浦的内心开放了许多柔软的花朵,他的脸现在又红又热,他从皮带扣上解下一个鲜艳的绘有龙凤图案的小荷包,递给颂莲。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给你做个生日礼物吧,颂莲瞥了一眼小荷包,诡谲地一笑说,只有女的送荷包给情郎,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呀?飞浦有点窘迫,突然从她手里夺回荷包说,你不要就还给我,本来也是别人送我的。颂莲说,好啊,虚情假义的,拿别人的信物来糊弄我,我要是拿了不脏了我的手?飞浦重新把荷包挂在皮带上,讪讪说,本来就没打算给你,骗骗你的。颂莲的脸就有点沉下来了,我是被骗惯了,谁都来骗我,你也来骗我玩儿。飞浦低下头,偶尔偷窥一下颂莲的表情,沉默不语了。颂莲突然又问,谁送的荷包,飞浦的膝盖上下抖了几下,说,那你就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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