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柏接过信,把信折成两半塞进口袋里。

他骑上了自行车,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中。他劈完猪回程的时候路过铁柱家,他把顾工的信和三十斤的猪肉交给了铁柱。

铁柱拎着猪肉,笑呵呵地说:“这猪肉都不用交给狗剩他们卖了,很抢手的。我帮柏哥卖都可以了,拎着猪肉到黑市一坐,我的粮食摊前都站满人哩!”

铁柱是看贺松柏挣辛苦钱不容易,这么抢手的猪肉他顺带帮着卖也就是了,拿给狗剩他们卖还得让一点利润。

一斤猪肉门市价是七毛钱,肉票很稀少,每人每月三四两的份额。搁到黑市猪肉价钱可以涨上三两倍,生意好的时候、尤其节日卖两块一斤都有人要。淡季一块五一斤,也是很快脱手。碰上猪肉积压在手上发臭的时候,也是很少见的。

然而贺松柏只顾着擦汗,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不用,有钱一块赚。”

他顿了顿,继续道:“以后还有很多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狗剩猫蛋那边一共有六个人,两个断手瘸腿的留在家里上上下下打点,其他四个到处奔波挣钱。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但好歹混得了一口饱饭。

倒爷没有想象中的暴利,梁铁柱是脑子灵活,不认死理,加上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热心又勤快,能攒得下固定的顾客,很能攒钱。其他做黑市倒卖的连他一半都挣不下来。李忠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消息又广人脉又多,坐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也能挣大钱。

狗剩他们就属于那种辛苦又挣不来钱的底层倒爷。干不下去的倒爷早就老老实实回家种地了,不会留在黑市死磕客人的。

他把今天劳动换来的两斤肥肉递给铁柱,换了瘦肉,好像对象不太喜欢吃肥肉。

“不耽搁你了,走吧。”

铁柱点了点头,骑着大金鹿出发了,山路属于他的那一团暗淡的光,渐行渐远,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贺松柏盯着人走了以后也骑着他的凤凰,风驰电掣地嗖嗖回到河子屯,放了凤凰回屋睡觉。

今天特别累,因为屠宰场有个师傅劈到手了,他比平时多劈了两头猪。一闭眼浓浓的困意袭来,他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一张开眼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刺得他都睁不开眼。

贺松柏掏出怀里揣着的表看了眼,心下一沉,手抹了把脸后悔极了。

他火烧屁股起床洗漱,又拐去大队的农具房拣了个锄头。等到他上了山之后,大伙都干完一半的活了,见了他就忍不住讽刺。

“挺勤快的哟,看看这日头能烧屁.股了吧?”

“快别说了,人大少爷能不计前嫌跟咱一块干活都不错了。”这个说话的人正是上个月挨过贺松柏打的,他杵着锄头,干脆也不干活了,说了一阵风凉话。

“来得又晚,又爱在工地偷懒睡觉,这个月要还能拿十个公分,俺头一个不服。”

王癞子脸上嘿嘿地笑,叨叨念念:“走了个赵妹妹,来了个潘妹妹。”

“嘿呀哟,嘿嘿哈哟……”

王癞子刚唱完顺口溜,又被人摁在地上打了。

这回打人的是潘玉华,他砂锅大的拳头专门对着人的脸打,“你敢再说一次看看?”

贺松柏掀了掀眼皮子,对周遭这一切都熟视无睹。

他扛着锄头干起了自个儿的活,他没力气打架,他要把力气留下来挣钱。

中午干完活后大伙散了蹲在树荫底下乘凉吃饭,贺松柏没带饭来工地,只好下山回家吃。

他路过了牛棚,顾怀瑾他抱着一本又厚又破的东西,默默地抹着眼泪。

贺松柏装作没看见一样,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

顾怀瑾跟背后长了对眼似的,他沉下声来吼了一声:“贺二,你过来。”

贺松柏走了过去。

顾怀瑾问:“昨夜里你走得急,我忘记跟你说了。”

“你到邮局有没有看到我的信?”

贺松柏强调道:“我是两点出发的。”

他诧异地打量了顾工一眼,高级知识分子的精神那么脆弱的吗?只不过是多干了点活,被人揍了几顿,浑身上下还手是手、腿是腿的,连思想都不正常了。

他说,“你糊涂了。”

顾工被噎了一下,说:“我是着急了一点,人老得糊涂了。”

“不过……你就不能机灵点,答应我下次再帮忙去看看吗?”

他一张老脸涨得都红了,叹了口气道:“我从三月就来这边的考察了,快半年了,为了这工程忙得连封信都没有给家里寄过。现在……更是没有资格走动了。”

“要是你有空,就帮我看看吧,我感激你一辈子。”

贺松柏应下了,他并不接受顾工的“卖惨”。在他看来,比顾工凄惨的人多了去了,好歹他还有空帮了帮顾工。这老家伙贼精贼精的,得了他一次好,次次都想巴上他。

这回住到牛棚里,吃饭的时候更是恨不得抻长脖子往他们家里瞅。

贺松柏说:“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你嘴巴给我闭严实点,谢天谢地。”

他的脸沉了下来,剑眉倒竖凶巴巴地道:“我是没啥本事,但是整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

顾工沉默无言地躺在干燥的谷草里,翻着他那本厚厚的册子看。

破烂又肮脏的纸张缝隙里,透出了他一对含泪的眼。

他等贺松柏走了以后,学着这边地方的腔调,扯着嗓子喃喃自语:

“我的感激还是有用的哩!”

“穷小子,不识货哩!”

过了老半天,他才回到现实,“我才是没用的人……”

顾怀瑾“欣赏”完了他的工程规划书后,满意地把它藏到了干燥的谷草底下。他觉得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保不齐得出事。不过……他愣是找不出证据证明哪里能出事。

顾怀瑾每天干完农活后,日常工作就是翻他从三月以来每日随手记录的册子。既是垂死挣扎,也是不服气。

……

傍晚,贺松柏把这些天积攒下来的钱票一张张地数好,他给自己留了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全都交给了阿婆。

阿婆见了这些钱惊呆了,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有过花钱如流水的富足日子,也有过穷得挨饿的苦日子,她以前随手的施舍都不止这点钱。

但是眼下却为孙子亲手挣的钱,发起了愣。

她咕哝道:“这些钱婆帮你攒着,留给你做媳妇本。”

她小心地用洗干净的痰盂把钱全都装了起来。

贺松柏听了,浓眉就皱了起来,“你不是答应我,不操心我的事了吗?”

阿婆没有说话,浑浊的眼里透出一抹透彻,直勾勾地盯着孙子看。

那双眼里掺着复杂、心疼,又无奈。

她就像一位饱含睿智的老人,一丝一毫微小的变化,都一丝不错地落入她的眼中。

半晌,她才哼了一声,“晓得哩!”

“阿婆的柏哥哪哪都好,留大了也不怕,后头肯定还有好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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