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柏不好意思地又摸了摸头,压了压扬起的唇角。

“能混口饭吃就好了。”

他说完后把白花花的肠粉端了出来,趁着热喂给阿婆吃。李阿婆没有老得让人喂的地步,她瞪了孙子一眼。

贺松柏作不经意地问:“今天好像他们都起得很晚。”

李阿婆笑了笑,说:“昨晚他们商量了一些事。”

她默默地感叹,“你们都是很有想法的孩子,也生了个好时代,不像我们……”

贺松柏并不知道昨晚对象他们商量的分田到户的事,故而他听见老祖母忽然间的感慨,只当她是想起阿公阿爸的事,他一时之间不知接什么话好。

李阿婆沉默了许久,又说:“你去歇息吧,我这里不要你伺候。”

贺松柏放下碗,很快回屋补眠了。晚上的时候,他趁着“充电学习”的空闲,问对象昨晚是怎么回事。

赵兰香所有所思地道:“你知道这几天大队上在闹的事情吗?”

贺松柏点了点头。

贺松柏琢磨了一下,浓密的眉头紧紧地拧起。

赵兰香偷偷地写了一张纸片递给他。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对于这个新鲜的名词,贺松柏发挥了自己的理解力。

赵兰香点了点头。

“再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贺松柏不满地咕哝着:“还神神秘秘呢!”

……

李来福的执行力很强,他和李大力商量好初步的行动,他自个儿就开始了“推波助澜”的大业。

几天之后的早上,大伙上山出工的时候,几家人差点打起架来了。

因为不需要灌溉的梯田,人人都想耕。这几个山头的梯田开好了,根本不需要费劲灌溉。李国富为首的几家人要求分到山上的水田、要不到水田,把山下的一等二等田让给他们耕也好,美名其曰家里缺少劳动力,干不动重活。

其他几家人就不干了,以潘玉华为首的几家人冷嘲热讽,潘玉华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也不看看去年年底大伙究竟分得了多少粮食。好田净给你们糟蹋,秋收粮食少,拉着整个大队陪你们一块穷?”

吵来吵去,本来也是小事,如果大队长能发挥作用,威严地镇压一下,这场风波也就过去了。

李大牛是没有经验的二愣子大队长,压不住这些老油条。但二队队长李来福破天荒地也不管了,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话,颇为心灰意冷地冷眼看大伙吵起来、甚至打起架来。

老实地拉架劝架的社员,见了大队长这一副失望透顶的模样,自个儿也心凉。殊不知李来福心里偷偷地憋着偷乐,看着自己的社员按照预想吵翻天。

到了凌晨的时候,贺家的屋子又亮了起来,三个人围在一块窃窃私语。

李来福问道:“这么闹下去,成不成?到时候控制得住?”

赵兰香点了点头。

“成的,大力哥压得住。再让这件事发酵几天,等到有人受不了的时候,总有人会提出来的,咱们不要动。你有空就多走几家,加把火。”赵兰香说。

李大力边说边拆着自己腿上的木夹板,“再过几天,我也该回去干活了。”

于是肩负重任的李来福去找了几户“老实人”唠嗑家常,只是在抱怨吐槽的时候总会轻飘飘地念叨一句:

“要是跟以前一样,田是自己的就好了。爱咋耕咋耕。自个儿流汗出力,日子过得再穷咱都认命了。”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这句话飘进了人的心房,跟种子似的生根发芽,疯狂地肆意生长。

闹到四月末的时候,两个生产大队的人都为这突然多出来的几个山头的水田撕破了脸皮。梯田只是一个诱导因素而已,但实际上却是懒汉和老实人之间的矛盾。

偷懒不干活的人想过得更轻松些,老实干活的人也不想过得那么累。

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怨气,终于有人愤怒地出声:“把山脚下那三四等破田分给咱,老子穷死饿死都愿意耕它。”

“水田你们爱要要。”

起初是几家干活比较勤快的人随口提的,结果后来演变成大伙都想分田,不分就不想干活。李来福蹲在暗处看着,看得差点忍不住拍手鼓掌。

这时休养好的李大力出面了,他把人召集了起来,说了一堆让大伙都忍不住惭愧、流泪的话。

他说:“大家一块干活也有十几年了,再苦再难的日子都一起挨过,咱就像一个大家庭的兄弟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没有以前那么穷了,人心却聚不起来了,吵架了,原因有很多,我也反思了许久……我们这两个河子屯的大队长工作做得不够到位,没法子领大伙一块奔富裕路。”

“我和来福都是打心底希望有一天河子屯的每一家都能吃饱饭、有衣服穿、逢年过节能沾点肉味,出了村能底气十足地说咱河子屯好。只有吃饱穿暖了,人活着才有奔头。我和来福同意你们分田,这是作为大队长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河子屯的社员们,今年交够国家的粮食,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李大力顿了顿,又感慨地说道:“因为我们是一个集体,所以集体的荣誉感一直扎根在我们的心里,不管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分开干活,我们都是兄弟姐妹。”

“想要分田的你们自个儿联合盖一份红手印,从今往后把分田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如果往后有举报打小报告的红卫兵,大伙一块蹲大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大力说完之后,心里都捏了一把汗。然而周围聚在一起的社员,都忍不住偷偷抹眼泪、眼里难掩激动,要不是怕惹人耳目,他们甚至还想欢呼鼓掌,高兴得一口气狂奔几里地。

又过了几天,河子屯党支部的会计默默地量地、分田,把偌大的村子均匀公平地分给了每一家。所有的社员都兴致勃勃地去帮忙测量,田地分到了手后,人的生产积极性空前地高,乌泱泱的黑脑袋在田地里若隐若现。

有的人家甚至连天黑了都在干,不知疲倦。

这田地终于是到手了!以后自己吃的每一粒米里都流着自己的汗水,多劳多得,交够了国家的粮食,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这种日子才有奔头,让人更有劲儿干活!

……

田地分到手后,贺松柏才充分理解了对象写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深刻含义。

他们家也分到了一块地,按一个壮劳力三亩、弱劳力两亩、没有劳动力的老弱一亩地的分法,贺家分到了十一亩田。虽然不算多,但努力一点耕也能交够国家粮食。家里三个壮劳力,李大力一个人能顶两人,大姐也是勤快手脚有麻利的人,干这区区十来亩地绰绰有余。

大队跟他们家分配了一点必需的破农具,从此以后贺松柏就不用按时出工了,爱几时出几时出。

以前集体合在一块干活的时候,早上六七点就得集合了,农忙时五点就得开始干,现在贺松柏可以到下午再出工,早上姐姐姐夫干完活后,他就去顶工。不过相较于别人家的起早贪黑、拼了命地干活,贺松柏这样就显得格外地“懒惰”了。

有些人心里原本存着些不愿意集体分开干的人,见了贺老二这样分了田还懒成这幅模样的人,吁一口气,暗自庆幸:“好在分了!”

赵兰香偶尔还能撞见有人指着他的背影,教育自个儿的小孩。

“你以后可不能学那个混子,懒成他那样老了都讨不上媳妇!”

赵兰香把关于他的这些话打趣地学给了贺松柏听,贺松柏淡定地道:“我不怕。”

“我怎么可能老了都讨不上媳妇,我是有对象的人了。”

说着他顿了顿道:“不过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可能有点穷,养猪场短期估计攒不够讨媳妇的彩礼,只好辛苦赵对象再等等了。”

这种自信又讨打的模样,让赵兰香听了忍不住捶他。

赵兰香询问他是怎么回事,她也知道他最近压力很大,经常翻着养猪的书来看,整个人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要不是贺大姐和李大力是体谅人的,常常帮衬着他干活,把他那份也干完了,否则贺松柏年底可能还交不上大队保底的口粮。

贺松柏说:“春天有猪流感,夭折了很多幼猪。”

“我这几天跑到外面去,想买点生石灰给猪场做做消毒,不过一直没有路子。最近弄到了一点儿,等这批猪长大了,可能才有媳妇本。”

他说完,漆黑的眼睛微微眯起,侧过头来看赵兰香。

赵兰香明白了他是光想让她着急,自己却胸有成竹了,忍不住拾起一堆试卷劈头盖脸地扔过去,怒道:

“写试卷吧,这些都是你偷懒没完成的活!”

贺松柏拾起了一张张试卷,好以整暇地清点着数量,俊朗的面庞焕发光彩,仿佛他手中捏着的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对象甜蜜蜜的亲吻。

他缓缓地旋开钢笔,不疾不徐地书写了起来。他写完一张就让赵兰香给他记着数目,直到他一口气把十张都写完了,这才目含深笑地冲着赵兰香点了点自己的唇。

“来吧,把这些天落下的一块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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