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丫儿——水丫儿,你醒醒——”

叶青水努力地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睡在简陋的小土屋里。叶阿婆正在叫唤着她。

叶青水诧异了一会儿,她已经很久没有做关于祖母的梦了,这一梦仿佛梦回了四十多年前。

身体尚还硬朗的叶阿婆眉角下沉,板着脸说:“如果小谢对你不好,就告诉阿婆!”

“你就是太死心眼了!”

老人家粗硬的指甲戳在叶青水的脑袋上,戳得叶青水直呼疼。

疼痛太过于真实,老人家的呵斥也穿破耳膜,叶青水眼眶里包了一团的泪水,她猛然地一跃而起,捏着老祖母粗糙干瘦的手掌唤了一声:

“阿婆!”

她瞥了眼屋里破破烂烂的摆设,缺胳膊短腿的桌椅上贴着薄薄的红纸,这是她刚结婚没多久的摆设啊……

她重回七十年代了!

七六年,红旗公社的一大队来了一批新知青。其中就数谢知青最扎人的眼,他满腹文化知识,待人有礼,轻易地俘获了叶青水的心。

后来叶青水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她投河设计了谢庭玉来救她。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幕被某些有心人看见了,随后传得沸沸扬扬。

在这个男女关系大防的年代里,好好的黄花大闺女,湿哒哒地被男人搂了也抱了,清誉没了。谢庭玉就是不甘心,也得乖乖地娶了叶青水。

以至于后来谢庭玉为了回城同她了离婚,愧疚于心的叶青水毫不犹豫地应了,半点拖拉都没有。只是,他回了城就没了消息。

若干年后叶青水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忙碌的身影,当时他已经是身居高位的ZF要员,身上满满当当的荣誉头衔,民间传闻他雷厉风行、心胸狭窄,得罪过他的人无一不是下场凄惨。

当年吐过他一口痰,侮辱过他的红旗县县委书记,八十年代的时候就全家锒铛入狱,当夜食物中毒暴毙在监狱里。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叶清水每每想到这些只觉得后背有点凉。她以前自以为爱过他美好的品质,但却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这个人。

叶青水抬眼,看到祖母佝偻的腰。

叶阿婆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这会儿挺不直了。她很要强,要强了一辈子,最后折在孙女的亲事上。现在外面谣言纷纷,叶阿婆用她在大队的威信,强行堵住了那些伤人的流言。

外边的人是怎么传的,叶青水心里大致有点数:首都来的文化人,怎么可能看得上穷沟沟里的女人?这就跟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似的,叫人大跌眼镜、扼腕痛惜。

上辈子结婚的那段日子的甜蜜,都抵不过周围人嗤笑的眼神。叶青水的腰从此再也没有挺直起来过,离婚后那种愧疚和自卑才缓和了,她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

叶青水每每想起这个就不禁感叹:往事不堪回首,那个自卑怂包的叶青水,已经死在上辈子了。

四十几年前她还傻,四十几年后她不傻了。

她掀开被子,对阿婆说:“阿婆,我不想和谢庭玉过日子了,我想离婚……”

她刚还没说完,阿婆就捶了她一拳,“当初要结婚就结婚,现在想离就离,你把人家小谢当成啥了?”

叶青水挨了一拳,窝心地疼。却依旧坚定自己的信念。

她默默穿鞋下了床,这才发现谢庭玉一声不吭地站在屋外。

阿婆一张脸发怒不是、尴尬也不是,她剜了叶青水一眼,拄着拐杖回到了自己屋里。

叶青水瞥了眼谢庭玉,只那么随意地一瞥,那视线就挪不开了。

年轻时的谢庭玉,生得真英俊。

男人是刚下工的样子,他虽然流着汗,却给人很清爽的感觉。的确良质地的衬衫贴在他腹部,清晰地露出完整的八块腹肌。脸蛋俊秀白皙,沉默的眼睛仿佛珍贵的墨玉,浓眉似剑。他站在这破旧的屋子里,叶青水觉得屋子仿佛都亮了一点儿。

长得这样的好皮相,又有那样善良的品质,搁到现代估计也有很多女孩子愿意为他跳河。

叶清水再一次见到四十年前的谢庭玉,仿佛重新解读了一遍自己当年做下的蠢事。时光倒流了,少女青涩又笨拙地情愫也仿佛被重新打开。

叶青水别过了眼去,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快速溜了。

谢庭玉皱了皱眉,隐约松了一口气。

他是挺怕这乡下女人的纠缠,就好像昨天晚上冲上来就是彪悍地扒他裤子的举动。谢庭玉活了二十年都没有见过那样大胆的女人。在城里,再大胆的姑娘也不过是敢多盯他几眼而已。

……

叶青水在自留地里摘菜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才琢磨过来谢庭玉那冷淡的眼神。

她回忆起了当年的一点事,那时候才刚刚新婚,她高兴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琢磨着和谢庭玉亲热。不过谢庭玉瞧不上她,拒绝了几次之后,他在临时搭的简陋小床上屈就了一年。

年少的荒唐无知,搁在这会儿就像公开处刑一样。叶青水想到这里,她的脸皮子寸寸地热了起来、心里臊得慌,连带着打井水搓洗菜叶的动作,都沉重了几分。

年纪大了,不能再想这么春心荡漾的事情了。

叶青水在洗红薯的时候,隔壁家的王婶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说:“水丫不得了啊,嫁给谢知青今后你的福气可享不完了……”

王婶的笑很快隐没于她的笑纹里,现在整大队的人都怀疑谢知青是被叶青水赖上的,否则凭谢知青那首都来的气派,能看得上叶青水这个不体面的泥腿子?虽然这泥腿子也算这十里八乡的一朵花。

但谢知青还能没见识过好姑娘吗?听她上中学的二娃说,首都的女人又白有高,气派得很,思想也很进步,连主席的面都见过的算是见过大世面了。叶青水这种小丫头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么不由衷的笑容,叶青水一看就能看穿。

她的眼神变得平静,她挽起脸颊边掉落的碎发,和王婶说道:“享不享福的还不敢说,不过咱家今晚没有啥好菜好肉招待您了,咱只吃红薯。”

王婶当然不屑于吃红薯,她不信谢知青这个大宝藏没有割肉回来。毕竟才新婚几天就开始顿顿吃红薯饭,也不是谢知青能干的事。

但叶青水没有邀请她,王婶也没厚着脸皮去蹭吃。

叶青水洗好菜走到柴房,她看见了碗里装着的肥瘦均匀的五花肉。她只联想到了出手阔绰的谢庭玉同志。叶家穷得就差瓦缝漏风了,哪里舍得买肉吃。以前她心底爱慕谢庭玉的时候,谢庭玉送过她一块肉,差点让叶青水高兴疯了。

一块肉,那是能让人嫉妒疯了的存在。他的一块肉,买下她的一辈子。其实多年后她回过头来想想,谢庭玉是有钱,从他指缝漏下一点施舍给别人,都能让旁人嫉妒得发疯,但其实那只是他顺手的“善意”而已。

叶青水也没客气,操起她日日磨利的刀把肉切得薄厚均匀的。

比起日后在政坛混得风生水起的谢庭玉,她苦苦奋斗了一辈子,也只不过是个厨子、一个饭馆的老板娘。两相对比,实在是屈辱极了。

这会儿回到了原点,叶青水又觉得自己这手艺也不是一文不值。在冰凉的刀影中,叶青水的眉心渐渐舒展。

首先,它现在可以做一顿好饭、填饱肚子。

叶青水不舍得浪费拿这么漂亮的五花肉来炒菜,炒得再好吃也不如焖一锅五花肉。她熬了一锅的红烧肉,熬了一下午,一锅水咕噜咕噜地熬成玛瑙色粘稠的肉酱。

很快,外边响起了叶妈的意外声音:“水儿,你在做啥,这么香!”

这香气飘得直让人流口水,肉本来就香,在这个不年不节不知肉味的时代里吃得上肉就是一件大事。何况它是经了叶青水的手诞生的。

叶青水说:“谢庭玉买了五花肉回来,咱今晚吃肉,阿娘快洗洗手。”

她做完这锅肉之后按惯例拜了拜肉,感谢奉献了食物的猪。

叶妈拍了她的手,咕哝地说:“都结婚了,咋还把小谢叫得这么生疏?”

她看了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身形纤细个子高,大眼睛细眉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跟月亮似的,是这十里八乡都有有名的姑娘。叶妈没有念过书,形容不出来多俏。这一晃也有十七年了,她仿佛还记得当年青水儿出生那年,大队上那条清透透的小溪。

叶妈的丈夫是当兵的,出任务的时候光荣牺牲了,因此家里人甭提多疼青水儿了。

十七年过去,当年脆弱的婴儿出落成如今的大姑娘,叶妈很是欣慰。虽然叶青水没多少文化,但是她模样俊俏,这些年提亲的小伙子也不少。在叶妈心里,配那家里条件好、又有文化的谢知青,差不到哪里去。

叶家恐怕只有叶阿婆心里端得门清了。不过……现在还多了一个重生回来的、很有自知之明的叶青水。

叶青水笑眯眯地递给叶妈一对筷子,脆声说:“阿娘说得是,回头我问问他在家里有小名没有。”

叶妈还想再多说几嘴儿话,不过一口肉堵住了她的嘴,也俘获了她的胃。

红烧肉吸了一下午的滚水,肥肉软得一吸流油,瘦肉润口又嚼劲,蒸得发红的猪皮儿嫩嫩地犹如婴儿的肌肤。以前过年的时候,叶家不是穷得一块肉都吃不起,但是叶妈这回是偏吃急了眼。

吃完了一块再看看锅里,五两的肉根本不足够让人畅快吃,她细小的喉结滚了滚,挪开了视线。

她说:“真好吃,好多年没吃过这么香的肉了。它让我想起了你爹还在世的时候,水儿,我去叫你阿婆、小谢来吃饭。”

她溜也似的逃出了厨房,快要出了门的时候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差点没回头再要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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