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舌编排人的社员当然没脸站出来,只是左顾言他,装作不知道。

谢庭玉当然也没有向大家提供饭后茶叶笑料的意思,他淡淡地道:“既然没有人吭声,我就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有些话不当讲。先礼后兵,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下次让我听见别问我为什么动手。散了,干活。”

谢庭玉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有魄力。

在一旁吃瓜热闹的路人,都原以为首都来的知青看不上叶青水这种乡下小丫头。说不定还会在旁边看笑话,结果却不是——农村里碎嘴的婆娘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应该羡慕叶青水白拣了便宜,还是应该批判指责她不要脸不检点。

谢庭玉敲山震虎的一番话,也让一干女知青心里不是滋味,更是不平了。

这样好的男人,到头来就讨了这么个磕碜人的媳妇。于是,叶青水发现收获了更多的嫉妒、厌恶、酸溜溜的眼神。

叶青水心情很舒爽。上辈子叶青水害羞自卑得就像闷葫芦,总是在默默承受恶意。

那时候的叶青水总在想:她们那么有文化,那么有见识,她争不过她们。吵起架来,万一又让阿婆阿娘伤心了,可怎么办?

但是恶意并不会因为人的宽容忍让,而有所改变。

那时候的叶青水信奉吃亏是福,现在她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抽回去!手伸得太长?举刀砍了!

晌午的日头太烧人,生产队队长便提早放了社员下工。谢庭玉归还了农具之后,默不作声地跟在叶青水身后,他看着她沉默了一上午,心想这村姑心里估计难受了。

叶青水不知道短短的一条路而已,谢庭玉就已经脑补了这么多了。

她回到屋里,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叶青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盯着这些零碎的钞票儿,厚是厚,加起来拢共才十块五毛三分。

这些钱,还是一分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她按照市价还了一块钱给谢庭玉。

谢庭玉看着这一块钱,有些莫名其妙。

叶青水解释道:“你的面粉和大米,加起来差不多十斤,零零碎碎的猪肉什么的,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了,等我有钱了再还给你。粮票也记着。”

谢庭玉还是头一次拿女人的钱,尤其是她还一脸坚定。他低头看,小丫头那双黑眼睛清澈得倒影出他的影子。眼神很平静,那里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些浓烈又炽热的感情。

于是,谢庭玉很懒散地说:“我还能要你的钱不成?”

“当然,为什么不要。你是你,我是我,要分得清楚一些才好。你对我这么好,甚至还想承担起养家的责任,难道是想永远留在我老叶家吗?”

叶青水调侃道,也没有去看谢庭玉什么表情,自顾地叠好了这沓毛票塞给他。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愣住了。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钱,他淡淡地道:“小丫头,这些话你也敢说。”

十七岁的姑娘生得稚气未脱的模样,偏偏还一脸笃定地劝他不要对她好,否则他会留在叶家。谢庭玉听了好险没笑出来。

……

叶青水苦想着挣钱大计,思来想去还是打起了老本行的主意。不过这年头做生意不叫做生意,叫投机倒把。一旦被抓到,就是铁窗含泪的大事了。

她得先去探摸行情再做打算。

次日,周末。

叶青水打算去县里碰碰运气,她走了两里的路才上了汽车,汽车票五分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叶青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毛票的时候,有些不舍,她心里快速将五分钱和半斤大米划上等号。

阿娘好多天没有吃过大米饭了,上辈子过惯了好日子养出一身娇贵肉的叶青水忍了忍,把钱夺了回来。

“对不起,我不坐车了。”

汽车售票员端着一脸“你逗我”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噌地夺门而出。

到了供销社的时候,叶青水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脸皮被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疼。虽然在脚程上抠门,但去了供销社的时候,还是买了一斤面粉。这一点儿面粉根本抵不了什么用,轻飘飘的,但叶青水穷,她没有粮票。大队不发粮票的,年底公社会按挣的公分来分粮食。

她买完面粉后,又买了五两的糖,三两油。一共花去了五毛八分。叶青水买完之后心里痛快了一点儿,抱着这些东西就像抱着心肝儿似的。这些东西就是她赚钱养家的希望了。

叶青水买完面粉之后,碰到了熟人。

她犹豫了一下本着低调的念头,后退一步躲住了。没想到沈卫民偏偏眼尖,夸张地“嗬哟”地叫了出声。

“玉哥,你看那边那个,你小媳妇啊。”

叶青水这会儿被人明晃晃地戳破了,便是想装傻也不成了。好在手上提的东西也不算多,没有超出她的购买力范畴,不会太惹人注意。她背地里皱了皱眉,深以为下一次来县里买粮食要更更谨慎一些。

于是她对他们点了点头,“你们好。”

沈卫民嗤了一声,撇过了头。

谢庭玉把她从头看到尾,好像他总是能看到她很狼狈的一面。不是溺水、就是这种狼狈可怜的模样,汗珠顺着面颊流下,挤在人群堆里找不到影子。他看了眼队伍,她排在中后的位置,排到门市关门恐怕都买不到东西。

于是他问她:“你还要买什么吗,等会给你一并带回去。”

叶青水还要买一样东西,泡打粉,有了它才好做面食点心一类的食物。但是她不想在谢庭玉面前买,便含糊地道:“不用了。”

“我先排着队吧。”

叶青水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未必能买得全东西,这年头物资太太匮乏了,供不应求。一颗白菜都有人抢疯了,不早早排队都买不到粮食。

谢庭玉想了想,叫了一声:“猴子。”

有个叫猴子的尖下巴瘦脸的男人就急匆匆地钻了出来,他问:“玉哥,干啥?”

“你让人给腾个位置出来。”谢庭玉说。

那个叫猴子的男人,“哦”了一声回头去安排了一番,队伍前面就腾出了一个位置。原来这个猴子,他家就是干供销社的,爸爸是供销社主任,平时拽上天、眼高于顶的售货员对着猴子也得是有求必应。

叶青水被猴子推着到了前排,她有些无所适从。猴子拍着她的脑袋:“小妹妹,你愣着干啥,赶紧的!买!”

被逼上了梁山的叶青水享受了一回特殊待遇,屈辱地买了一包泡打粉。

谢庭玉却转身去百货大楼了。

猴子说:“这个妹妹瞧着有点眼熟。”

他说完就被沈卫民打了,沈卫民从牙缝里哼出一句话:“禁.书看多了?何止眼熟,你还吃过她的喜酒!”

猴子几秒之中,从善意的大哥哥视角,切换成了不善挑刺视角。

“我、我他妈——”

他噎了噎,睁大了眼睛指着叶青水的鼻子问:“妹妹唷,你结婚的时候擦了几斤粉,哥差点没给认出来?”

他其实更想说一句:心机深沉的坏女人长这副模样,这不是在逗他?

这不就是一个单纯土气的小村姑吗?

叶青水有些尴尬,那都是年少无知时做过的傻事了,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也不太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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