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水戴上了洁白的口罩,顺手也把自己过长的刘海扎了上去,露出了饱满的额头,清爽干净。

白天的活并不重,她挣到属于自己的工分后很快回家开始学习。

谢庭玉也很早就下了工,他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衬衣才过来检查叶青水的功课。

叶青水见他身上穿的白衬衫,洗得忒讲究,这种白衬衫不禁勾起了叶青水痛苦的回忆。上辈子的谢庭玉经常奴役叶青水给他烫平衣服,这个年头家里当然不会有熨斗这种物件,她是拿热开水装进搪瓷壶一点点推的那种烫。

这么齐整的衣裳,谢庭玉是不穿出外面去的。毕竟现在还不是那个人人都丰衣足食的年代,乡下有些穷得连衣服都没有得穿,出门溜一圈,补丁少于三个的都拎不出几个来。谢庭玉能维持这样子,已经是最大的体面了。

真没看出来,他私底下还挺风骚的。但这辈子他也甭想奴役她再干一点点活了。

谢庭玉发现了叶青水的变化,不禁问:“怎么戴口罩?”

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力地咳嗽了声,不好意思地说:“发了好多痘,不能见风不能晒日头,怕吓着人。”

谢庭玉伸手想摘她的口罩,叶青水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自来熟”,愣住了。

“这、这动手动脚不太好吧……”

她义正言辞地说:“我可也是大姑娘了,不能这样动手动脚了。”

叶青水乌黑的脑袋,微微地抬起来,巴掌大的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对黑黢黢的眼睛。那眼睛里透出的灼热的芒,携带了一丝浓烈的明媚。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对眼睛最好看了。

谢庭玉听了差点没被呛到。

谢庭玉困惑地看着叶青水,叶青水不服气地瞪了一眼回来,那清亮亮的眼睛里没有了昔日那股浓烈执着的感情,仿佛随着那一夜的心凉,消失不见了。

人的心思,会变得那么快吗?

谢庭玉眼睛微微眯起,狭长的眼角眯成一线,脸色也淡去了几分。

熟悉他的叶青水知道他心里指不定不高兴,这人虽然对人挺好的,但是脾气还是挺不好的。她赶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念书。毕竟赶跑了这个老师,叶青水上哪去再找个不要钱的老师哟。

她念得又慢又认真,即便偶尔嘣出了含糊的口音,她也停下来自己给自己纠正了。

谢庭玉随手翻了一篇古文出来,又难又艰涩,“你念这个。”

叶青水轻轻地“哦”了一声,她瞥了一眼,谢庭玉指的那篇文,她上辈子背过,这一次让她念没有什么困难。

沈卫民下工后不久也朝着叶家来了,他是来找谢庭玉的。他大大咧咧地进了谢庭玉的屋子,他看见谢庭玉占着桌子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墙根,而墙根那边是叶青水捧着书在念。

他嗤笑了一声,“玉哥,你小媳妇开始上进了啊?”

他的话刚说完,就遭到了谢庭玉的冷眼。

“咋咋呼呼地说些什么,你去外面等着。”

谢庭玉把他赶了出去。

这样吵吵嚷嚷的的动静丝毫没有影响到叶青水,她虽然看着书,实则却是在背诵着:“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

沈卫民死皮赖脸靠在门边,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米剥了来吃。这是他干活的时候顺手捋下来的,生玉米甜甜的咬起来皮脆汁多。

他吊儿郎当地说道:“她居然读书了,了不得了,真让我吃惊。”

“哎,玉哥你干啥——”

沈卫民“啪”地被谢庭玉敲了一记,他不大乐意了。

“你现在对她这么好,几句话都说不得了?”

沈卫民用一种八卦的语气,把白天听到的事告诉谢庭玉。

“我今天才知道,这小丫头她会水,熟得很呢,水下闭气两分钟那都是小事一桩……知青点那边都传开了,觉得你太好欺负,跳个河就能嫁。我他妈的听到都气死了。”

屋里的叶青水眉头稍微皱了皱。她脆声吆喝道:“说话声太大,我听见了。”

沈卫民远远地瞪大了眼睛。两个男人齐齐扭头看着墙根边背书的姑娘。

谢庭玉转过头来,轻咳了一声:“谣言不可信,你到底是个男人,整天扎这些女人堆里有什么出息。”

沈卫民透过窗子,瞥了叶青水一眼,小声地和谢庭玉说:“这丫头以前可害羞得很啊,最近怎么这么刺头了。不会是以为嫁给你,有了依靠吧?玉哥你先别急着骂我,你怎么回事,还教她念书识字。不怕她赖你一辈子啊?你们结婚证扯了没,扯了得赶紧分,她心机可深得很……”

“收起你的想法。”谢庭玉说。

她确实变了很多,以前软弱可欺、文静得像兔子一样,轻易容易脸红。现在……胆子大了很多。有时候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但在谢庭玉眼里,跟偶然见了朵新奇的花、看了一本好书的感受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稀奇。

沈卫民结结实实地挨了谢庭玉的戒尺,这回是打掌心了。

他缩回了自己的手,一个大男人眼里流露出委屈。

沈卫民看着谢庭玉,压低了嗓门吼:

“你这帮她教训孙玲玉,又是可怜她没文化没见识、要帮她扫盲,还为了她这样对我……”

“你不会是瞧上村姑了吧!”

谢庭玉瞥了一眼屋里正在用功的叶青水,脊椎骨挺得跟椽子似的笔直。她低眉顺目地念书的样子,分明还是个一团稚气的小姑娘。虽然以前挺招人嫌的,但自从他和她坦白心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要赖上他的话了。对于这桩乌龙一样的婚事,她到底怎么打算的,谢庭玉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点,谢庭玉很清楚。

他没有被朋友误会的恼怒,淡淡地说:“这件事我只说一次,这是不可能的。”

谢庭玉见沈卫民委屈的眼神,缓和了语气,懒懒地道:“她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而已,你那么在意她做什么?走了,去吃饭。”

“我把她当妹妹看,从今往后不要说这种话了。”

沈卫民听了不由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不说,这么听着,我就放心了。”

叶青水的耳朵很灵,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她还是能听得见。她止住了声音,手捏着破旧的课本,一口气堵在心里。毛都没长齐,他才毛都没长齐呢!他怕是没见识过大长腿和大胸吧!她缓一口气才慢慢地续上背诵: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为了节约时间学习,叶青水做好饭后急匆匆地塞了几嘴填饱了肚子,便回屋背书。沈卫民来了,她叹了一声,捧着课本跑到后山对着田埂和山野默读了起来。

她摸索着上辈子的感觉,从头熟悉到了尾,等到天黑的时候,她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背下三篇课文了。

上辈子,年轻的叶青水不知道聪明人是什么样的,她和绝大多数落后愚昧的乡下人一样,以为聪明是和学历挂钩的。而谢庭玉就代表了当时最高的学历。

她深深记住了谢庭玉嫌她太笨,连书都背不下来。以前在她心底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笨的人,因此她碰到不会的东西只会憋着一口气努力学,努力了之后,起码别人会夸她一句勤快。

后来碰到的师傅是个忒实诚的人,她大概是觉得叶青水太自卑了,一个劲地夸她:你真聪明!我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有天赋的孩子!有你这么一个接班人,我死而无憾了!久而久之,叶青水还真的信了,被师傅洗脑了,她就是这么优秀的人!

置身处地,叶青水很容易想起自己年轻时候那种笨笨的、被人看扁被人误会的经历,她心头涌上了一丝对过去的自己的不平,憋着一口气,她又背下了一篇。

她背完书后,循着记忆里的养容秘方,在山里采了几味常见的草药,诸如:银花、栀子、白芷、蒲公英、慈菇等等皆可入药,采了拿回家熬制成药糊敷脸。

另一边。

沈卫民既然来找了谢庭玉,谢庭玉便留了他在家吃饭。他摆着碗筷,叫叶妈和叶阿婆一块来吃晚饭。有时候晚饭是叶妈做的,大米都不舍得多用,于是那天晚上吃的就是红薯粥了。

谢庭玉把烫手的砂锅掀开,因为太烫,只掀开了一个口子。他发现里面不是红薯粥,松了口气。

既然不是红薯粥,那今晚肯定是叶青水做晚饭了。

沈卫民瞄了一眼,看见砂锅里是清清的水,噗地笑出声来:“玉哥,今晚不会要喝白开水吧?”

谢庭玉把砂锅彻底掀开了,一只瓷白的小碗立在水中央。掀开盖子,淡黄滑腻的蛋浮着一管鲜红的蟹,香气诱人。

很小一碗,每个人只能分那么几勺就被瓜分殆尽了。但是这么小一盏,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出来了。沈卫民深居内陆,没有吃过螃蟹这种玩意,不太认得出这是什么,谢庭玉却是吃过的。

锅里温着用蛋炒的韭菜,叶阿婆和叶妈对那一小盏的蒸蛋兴致不大。她们默契地认为,好东西是要拿来招待客人的。

谢庭玉用勺子,每人分了一点。叶青水做的其实是蟹肉蒸芙蓉蛋,做的时候先把螃蟹切了,小心翼翼地把蟹管连肉带壳剪出来,蟹腹里的蟹肉一撮撮地挑出来,蟹壳洗干净重组成一只螃蟹,再浇上搅和好的蛋液。实际上蟹黄和蟹肉都融在蛋液里头,芙蓉蛋蒸好,再细细地撒上一圈细葱丝。

这道菜无论是外观还是口感,都能属于精致级别的。

谢庭玉用勺子浅浅地啜了一口,芙蓉蛋柔滑、润口,蟹肉的鲜味盈余唇齿,水嫩的蛋偶尔夹着瘦而又韧劲的蟹肉,鲜甜到了极点,蟹黄香得流油,嫩的被蒸成了蟹油,结实的蒸成了蟹籽。

两勺下肚,他的眼睛眯起来弯成一线。

沈卫民呜地两口就吃完了,他没有想到乡下居然还有这种风味。昨夜里他就见到小丫头从水潭里提上来活泼乱跳的硬物,看起来不是鱼,她没有偷大队的集体财产,他才没有多留意。

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好东西。

他啧啧地说了一句:“野……”

他被谢庭玉淡淡地瞥了一眼,改口赞叹道:“叶丫头这手艺真的没话说。”

他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声,“好吃是好吃,就是少了点。”

要他彻底对叶青水改观,靠这一顿两顿饭是不可能的,不过沈卫民心里却暗道:这一顿两顿三四顿地吃下去,难保玉哥不心软。这可不行!叶丫头心思不简单啊!

谢庭玉心头也有淡淡的惋惜。

不过他不知道小小一碗,却废了叶青水好大的功夫,挑蟹肉挑得眼花。三只雄壮的螃蟹才做出这么一点点。太老的蟹肉,是没法做这个菜的。

沈卫民说完,叶妈把自己碗里的蒸蛋夹给了他:“娃儿,你可劲吃,吃个够,婶这里还有。”

“都是乡下的东西,不值几个钱,这种土螃蟹都是拿来喂鸡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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